趙曉嬌
桂樹出幽吾所家。
康有為兩次到桂宣傳維新思想,是研究康有為維新變法運動的重要史料。同時其遺存的四件石刻三件紙質(zhì)墨跡,對于其碑學思想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實踐物證。康有為在桂林傳播的新學思想極大地推動了桂林文化教育從傳統(tǒng)走向新時代,影響了很大一部分桂林進步學者,在廣西近代文化思想史上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康有為在政治上的維新思想其實與其書學著作《廣藝舟雙楫》揚碑抑帖的精神實質(zhì)是一致的。在桂林其將自己的碑學實踐于真正的石刻之上,尤其是書藝、石刻與山水的結(jié)合更能突現(xiàn)出書法與自然、人類的和諧統(tǒng)一,這種書法表現(xiàn)形式打開了他的眼界,使其更堅定地認為碑刻的開闊之氣才是書法的精髓之處。
康有為(1858—1927),一名祖詒,字廣廈,號長素、長孺等,廣東省南??h人,人稱康南海。近代維新變法倡導者。中國晚清時期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書法家。這位革新改良主義者為了理想,曾前后兩次來桂林講學,在疊彩山景風閣收徒講學?,F(xiàn)在桂林疊彩山風洞外東側(cè)豎有一石碑,上刻“康有為講學處遺址”。也因此緣份,康有為寫桂林詩作三十余首,桂林留有其存世較少的石刻書法遺跡,使我們可以窺見其中年時的書風與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維新思想。主要有四件石刻:《康長素風洞題名》(1894),《康長素觀元祐黨人碑題記》(1894),《康有為題“康巖”》(1895),《康有為題“素洞”并跋》(1895)。書體可見其書源自《石門銘》《經(jīng)石峪》《爨龍顏碑》等經(jīng)典碑刻,又多有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見。這四件石刻見證了康有為在桂林講學時的境遇、思想和藝術(shù)審美觀。另留有紙質(zhì)墨跡三件:《康有為兵甲滿天地五律詩》《康有為游普陀雜詠五首》《游龍隱巖七絕》??涤袨閮纱蔚焦鸬慕?jīng)歷,不僅是研究康有為維新變法運動的重要史料,同時遺存的石刻,對于其碑學思想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實踐物證。
1888年,康有為在數(shù)次上書光緒遭拒后,開始將自己的政治抱負轉(zhuǎn)移到金石學的研究之上。在除舊習,立新風的觀點上,他的政治思想與書學思想是一致的,創(chuàng)作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廣藝舟雙楫》。1891年,康有為在廣州設(shè)萬木草堂,收徒講學,其中陳千秋、梁啟超為其學生,時任四川知縣的桂林人龍澤厚也不遠千里來拜訪。同年完成著作《新學偽經(jīng)考》,著重從經(jīng)學方面論述,旨在呼吁文人克服頑固舊思想,樹立新的思想以強大民國,觸怒了保守勢力,也使他在學術(shù)界聲名鵲起。后遭到強烈抨擊,禁止其在廣州再收徒講學。因此,1894年冬,康有為決定應(yīng)龍澤厚之邀,一方面山水可以讓他疏散苦悶心情,另一方面到桂林開課講學宣傳維新變法。也許他自己也沒有料到,此次桂林之行,桂林滿山歷代名人石刻帶給他很大觸動,讓他的碑學思想可以真正得到實踐。所以至1895年正月康有為返回廣州,他的政治維新與書學維新的理念在桂林保持同步。
康有為到達桂林后,受時局影響,并沒有受到當?shù)氐臍g迎,甚至受到當?shù)刂R分子的反感、鄙視。時桂林四大書院山長中只有周璜對其講學和思想持支持意見,曹馴、石成峰表示蔑視,龍朝言默然。這四位都是翰林出身,學識淵博,在地方較具影響,代表著桂林乃至整個廣西的官僚士紳和知識階級的學術(shù)觀念。曹馴甚至扔下話:“吾不愿見此人。此人名為尊孔,實為蔑孔,孔子向稱素王,而康則自號長素,豈康之學問道德,更有大于孔子者?”又說其“非圣無法,離經(jīng)叛道,為害將無所底止”等輕蔑話語。然不管怎樣,康有為還是在桂林進行了為期四十天的講學,并且慕名前來學生無數(shù),“門生頗多,以比流連,未忍去也?!彼⒅嘏c學生之間的交流探討,與一貫的私塾教育不同。后康有為將在桂林講學的這段由師生交流探討的話語整理成治學名著《桂學答問》。
閑暇之余,康有為四處觀賞桂林各山巖歷代名家石刻書法,其中游龍隱崖觀《元祐黨人碑》給其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其三年后再來桂時,仍是念念不忘?!犊甸L素觀元祐黨人碑題跋》刻于公元1894年,行書,字徑三點三厘米。在戊戌變法失敗后,大部分被鑿毀,只?!袄钼摺⑺抉R公、朱子、高顧二先生”十二個字。雖僅存數(shù)十字,但也充分“透出了早年康有為書法的沉雄、厚重與樸實”。其文為:“光緒甲午臘,南海康長素以著書講學被議,來游此巖,觀黨人碑而感焉。自東漢黨人,南宋慶元黨禁,晚明東林黨人并此而四矣。其攻黨人者,則曹節(jié)、蔡京、韓侂胄、魏忠賢。其為黨人者,則李膺、司馬公、朱子高、顧二先生也,后之觀者,亦不必以黨為諱矣。人亦樂為李、馬、朱、顧耶?抑甘從候覽魏忠賢耶?”康有為在題記中列舉了中國歷史上東漢、北宋、南宋和晚明四次著名的奸臣專權(quán)誤國事件,以歷代權(quán)相奸臣襯托忠良之才,既有唾棄無奈之慨,同時也是對自己的時境而遇知音之感。
同年還有石刻《康長素風洞題名》,碑橫66.7厘米,碑高33點厘米,字徑5厘米,行書。內(nèi)容為:“光緒,甲午之臘,南??甸L素以著書被議,游于桂山,居風洞月余?!庇霉P圓渾沉著,長撇大捺,氣勢開展,將魏碑的方筆處理成圓韌的裹狀之質(zhì);結(jié)構(gòu)疏密有致、奇?zhèn)榷嘧?,縱橫捭闔,碑味極濃,較其紙質(zhì)墨跡更加渾然開拓,于平正中見險絕,于規(guī)矩中見飄逸,極具陽剛之美。
第二年即光緒二十一年(1895)初,康有為在其居住的疊彩山附近越山有兩個山洞分別題名康巖(已毀)和素洞,以自己的姓氏與齋號命名山洞,并有詩曰:“康巖素洞足棲霞,桂樹出幽吾所家?!薄犊涤袨轭}“康巖”》,行書,字徑十六點七厘米,落款“光緒二十一年正月南??涤袨轭}”。已毀,想必也是開闊勁跋的康體。《康有為題“素洞”并跋》,篆書,字徑16.7厘米。題跋“光緒廿一年正月,南??底嬖r長素父與臨桂周榕湖龍贊侯、龍左臣搜巖得此,因自名之”。“素洞”二字以小篆書寫,是其傳世墨跡中出現(xiàn)較少的書體,不似其隸書態(tài)呈碑刻方拙氣,結(jié)體勻稱,體勢長形,用筆圓起圓收,婉轉(zhuǎn)清潤?!坝霉P與結(jié)構(gòu)明顯受到鄧石如的影響,這與他自己的敘述即學習鄧石如是一致的。”落款呈現(xiàn)其貫用的行楷書,長撇、長橫、大捺,筆勢極盡伸展,穿插有度,剛?cè)岵?,樸拙中見飄灑清麗之美。
在桂林覽歷代名士摩崖題壁書法,對康有為有很大觸動,一邊講學,宣傳變法思想,一邊滿懷籌志找尋機會用更大、更廣的平臺施展自己的抱負。
1897年正月十日,康有為再次到桂林疊彩山景風閣講學,此次講學歷時達五月之久。這次講學氛圍與以往差距很大。首先從政治環(huán)境來說,逢甲午戰(zhàn)爭失敗,清廷與日本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全國人民對變法革新思想要求很強烈。其次,個人名氣大增,光緒二十一年(1895),參與入京會試的1303人(其中廣西舉人占97人)聯(lián)名請愿,即史上著名的“公車上書”運動。隨后他個人中了新科進士,授工部主事。所以桂林各路官員和文人都對其表現(xiàn)熱情的態(tài)度,門生故舊趕來迎接,桂林官紳也對康有為的到來表示出歡迎姿態(tài)。如回桂林隱居的臺灣巡撫唐景崧,棄官在桂林的岑春煊,在桂林主持軍政的廣西臬司蔡希邠、史淳之等人對康有為在桂林的第二次講學也給予一定物力、財力支持。康有為在《康南海自編年譜》中也記載了當年圣學會的盛況:“與唐薇卿、岑云階議開圣學會,史淳之撥善后局萬金,游子岱布政捐千金。蔡仲岐按察希邠激昂高義主持之,乃為草章程序文行之,借廣仁善堂供孔子。行禮日,士夫云集,威儀甚盛。既而移之依仁坊彭公祠,設(shè)書藏講堂義學,規(guī)模甚敞?!边@為其舉辦圣學會、建學堂、辦報紙等一系列活動準備了艱實的基礎(chǔ)和后盾。
康有為在桂林舉行的相關(guān)活動比第一次到桂講學時的形式豐富,先開圣學會,如其一八九五年八月在北京開設(shè)強學會一樣的宗旨,培養(yǎng)維新變法人才,宣傳他的治世理念,提高社會知名度。后又相繼成立了廣仁學堂,創(chuàng)辦了廣西第一份報紙——《廣仁報》,不再像第一次講學那樣單純的授課,借助媒體輿論來宣傳和擴大自己的學識觀念和維新思想?!稄V仁報》的內(nèi)容較豐富,主要有:論說、時事新聞、地方要聞、中西譯述、雜談、短評等,這對當時處于信息閉塞、思想保守的桂林地區(qū)來說,無疑是一股強大的新學識潮流,打開了桂林人的眼界與思維。短短五個月時間,處于邊疆地區(qū)的桂林居然成為全國維新運動的活躍地區(qū)之一。梁啟超對此評價:“北肇強學于京師,南開圣學于桂海,湖湘陜右,角出條奏,云霧既撥,風氣大開?!?/p>
桂林良好的維新變法氛圍,各種官僚和知識分子的支持,對康有為觸動很深刻,讓他有種歸屬感,以至于對此吟詩曰:“康巖素洞久據(jù)此,羨絕南宮驚倪迂,行將筑室老于是,天許桂海為衡虞?!保ā昂庥荨睘槠渲羞M士檢工部的職務(wù))康有為認為桂林是自己的理想居所之地,望能安身終老于此。又說“碧水青山數(shù)驛程,幽幽桂樹最多情。每念名山思再宿,重來摩石認三生?!斌w現(xiàn)出他對桂林摩崖的眷念,暗示康有為的碑學思想。觀龍隱巖《元祐黨人碑》康有為賦詩三首《游龍隱巖絕名》,其中一首曰:“媼相熏天錮黨人,鞭鸞笯鳳已千春。只今龍隱巖邊路,卻為遺碑動馬塵?!笨涤袨閷懥巳嗍钻P(guān)于桂林的山水詩作,編成《游桂詩集》,“一方面真實地展示了他既熱愛桂林山水,甚至希望終老于此,又懷抱救亡圖存大志的矛盾心態(tài),另一方面也曲折地反映了在全國開展維新運動的艱難?!?/p>
但在1898年,歷時僅一百零三天的維新變法運動失敗,康有為流亡海外,桂林圣學會被取締解散,《廣仁報》被封??涤袨樵诠鹆值氖虝ㄒ矝]有免遭厄運,多數(shù)被鏟毀,今只存《康長素風洞題名》和《康有為題“素洞”并跋》兩件。秀峰書院山長曹馴在當年的科舉考試時,更是以《天下大悅論》為題,嘲笑康有為的變法失敗。然而,康有為在桂林傳播的新學思想還是得到了很大的成效,極大地推動了桂林文化教育從傳統(tǒng)走向新時代,從舊學向新學的進程加快,在廣西近代文化思想史上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雖然辛亥革命后康有為淪為?;庶h,但曾受其教誨的學生們卻能順應(yīng)時局的發(fā)展,為了國家的希望而各自奔勞。如政治活動家、教育家馬君武,后成為同盟會中反封建的重要成員,又成為廣西教育界卓有影響的學者。曾將康有為請至桂林講學的龍澤厚,后參加過多種民族啟蒙運動,成為反封建的革命黨人,并在抗戰(zhàn)間與文化名人梁漱溟等人進行文化抗日活動,與李濟深等愛國者成立抗戰(zhàn)宣傳機構(gòu)。因此,康有為在桂林宣傳的維新思想影響了很大一部分桂林進步學者。
龍隱巖《康長素觀元祐黨人碑題跋》是康有為第一次來桂講學時所刻,《康南海自編年譜》記載:“光緒二十年甲午(1894)十一月,游廣西,住風洞,刻記于黨人碑。搜得康巖素洞,自名而刻石焉。……寓桂凡四十日,往來在山水窟中亦四十日,日日搜巖剔壑,及赴官紳燕會,若經(jīng)年矣。”在《南海先生詩集》卷三和《萬木草堂詩集》中,康有為述其攜門人重游龍隱巖時賦詩三首,并述曰:“丁酉(1897)四月,攜門人龍積之、龍贊侯、龍佐臣、湯覺頓、王浚中等十余人,騎馬游龍隱巖,摩撫黨人碑,刻跋題名其下。”這是康有為第二次再來桂講學時,再觀《元祐黨人碑》,應(yīng)該再有“刻跋題名”。然在今《元祐黨人碑》旁并不見有題刻的痕跡。桂林圖書館現(xiàn)存的橫幅行草書《游龍隱巖七絕》,不知是否為此次所作三首詩其一,未署年月。
康有為留存桂紙質(zhì)書法主要有三件:扇面楷書《康有為兵甲滿天地五律詩》(1894),橫卷行書《康有為游普陀雜詠五首》(1895),橫幅行草書《游龍隱巖七絕》。第一件楷書碑味濃厚,體勢方扁,氣象古樸典雅。后兩件書體風格動態(tài)較強,書體開張縱橫,將碑的峻勵方拙與行書的流暢俊美相融合,筆勢舒展又極力夸張化,運筆時迅時緩,意致翩然,渾穆狂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