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生涯師徒情

李丁

在當代中國民族書畫界，一提起西安民族書畫院院長、陜西省民族書畫家協(xié)會主席程連凱，人們首先想到他是中國當代民族書畫組織的創(chuàng)始人，山水、花鳥、草蟲、人物、林木、亭閣、篆刻、書法兼擅的書畫大家，海內(nèi)外民間文化交流的組織者?？伤约浩饺账粗氐模瑓s是現(xiàn)代畫壇泰斗張大千大風堂再傳弟子、畫界巨擘何海霞得意門生的師承關(guān)系。

回坊長大的“何海霞迷”

程連凱，祖籍山西新絳縣，1944年春出生于古都西安，其父程樹榮是一位抗日名將。父親的忠勇愛國、急公好義的壯舉對程連凱性格的影響很大。正是當年父親從自家圖書館為他帶回來的一套繡像《東周列國志》，萌發(fā)了年僅五歲的他的繪畫興趣。善良的父親專門為他做了一塊小黑板，并為他買了一盒彩色粉筆。這無形中成了程連凱丹青生涯的起點。

中小學時期，作為學校美術(shù)愛好小組的骨干，程連凱課余就在早慈巷一帶畫壁畫、漫畫、速寫，還經(jīng)常到丈八溝一帶的田間地頭去寫生。中學階段每月兩元錢的學習津貼，他都全部用來買有關(guān)美術(shù)繪畫的書。年紀不大的他，已往上海、遼寧、西安等地畫報雜志投稿。

1958年前后，位于西安市北大街的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西安分會經(jīng)常舉辦畫展。只要有畫展，程連凱就去看。從一幅幅特別喜歡的作品，他知道了趙望云、何海霞、石魯?shù)乳L安畫派先驅(qū)。當時西安分會機關(guān)的走廊、附屬美術(shù)服務(wù)部里，都掛滿了這些大師的作品。這些先生還保持著邊區(qū)群眾藝術(shù)工作者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都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程連凱一有機會就拿著自己的習作請他們指點，特別是總找機會多與滿族畫家何海霞接觸，何先生的人品、作品都讓他倍感親切，有時晚上做夢，他都夢見自己去拜訪何先生。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程連凱因病休學。單憑家里每月五十五元的房租，已無法養(yǎng)活這個九口之家。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只好干起了臨時工。每當勞作歸來，他會抓緊時間畫一座山，每當飯后小憩，他又會抽空描一條河，他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練筆的機會，是畫畫給了他人生的慰藉和活下去的勇氣。

1965年，病愈復學的程連凱已讀完高中，順利通過了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shù)系的考試，卻由于他父親的“歷史問題”被刷了下來。不愿服輸?shù)乃フ伊水嫾覐埩x潛，張先生又把他引薦給在西北戲曲研究院搞舞美的著名畫家蔡鶴汀、蔡鶴洲兄弟。剛成年的程連凱，便在這兩位名師的指點下，向繪畫藝術(shù)的王國邁進。但他內(nèi)心深處還埋藏著一個隱秘的夢想，有朝一日能投到何海霞的門下，跟著他去學做人，學畫畫。

動亂歲月的特殊師徒關(guān)系

1973年，已在灑金橋北口西安儀表鈑金廠當過六年宣傳干事的程連凱，聽葉訪樵、張范九等前輩說，國畫大師張大千的高足、長安畫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何海霞，已被下放到富平莊里鎮(zhèn)陶瓷廠畫了兩年瓷壺。每逢節(jié)假日，何先生回西安無處安身，總是四處游擊以求一棲，境況凄涼。于是，程連凱萌發(fā)了將何先生接到自己家里來住的想法。

位于回坊西香米園的程家大院，分前后兩院，共三十多間房。他家十幾口人住四間房，其余均為租客所占。在西南角的兩家，是當?shù)姆孔?，程連凱就聲稱要結(jié)婚，全家千方百計湊足了錢，把房子贖了回來并讓人家搬走了。他把騰出來的三間房隔成兩半，一家一間半，分別由自己和何海霞先生住。他通過別人請何先生來看房子，并提前聲明不收取分文房租。何先生看后很滿意，愿意搬過來住，就挑了最西南角那一間半。前半間長四米，寬兩米，安的是雙扇門。里邊靠南墻放了一張方桌，兩邊各放一把椅子，這讓當時顛沛流離的何先生終于有了可以待客會友的地方。里間是一個長四米半，寬三米多的大房子，靠南窗擺著一張三斗桌，何先生經(jīng)常在那兒看書、寫字、畫畫，靠西墻并排擺放著兩張單人木床，何先生和太太就在那兒起居，靠北墻支起了一個小案板，何太太就在那兒切菜、和面，屋外靠東邊放了一個蜂窩煤爐子，何太太就在那兒燒水、做飯、熬藥。何先生何太太搬過來時，都是風塵仆仆，沒帶什么書籍字畫，完全可以用身無長物、家徒四壁來形容這對患難夫妻的窘狀。

從何海霞先生住進程家大院那天起，程連凱就正式跟他學畫畫了。何先生不只指導他臨摹古人的名畫，還指導他臨摹齊白石、張大千、傅抱石等現(xiàn)當代書畫名家的代表作。至于他個人的得意之作，更是盡量搜羅來供程連凱揣摩研習。程連凱原來只知道骨法用筆，線條為主，看了何先生作畫，他才明白實際中怎樣用，怎樣出效果，怎樣渲染。古人的畫，猛一看沒啥稀奇，人家是畫好才渲染，就顯得厚實有力度。要不是何先生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靠自己摸索，他一時半會兒很難認識到?！队墓葦垊佟肥呛蜗壬拇碜鳎@幅很工細的小寫意就作于香米園。臨摹中，程連凱才明白，畫亭臺樓閣，是何先生的一絕。他畫的線條筆直、對稱，看似用尺子打的，其實根本不用尺子，只是徒手一揮而就。程連凱為自己能親得先生真?zhèn)鞫鴳c幸。從他的代表作《東海仙閣》和《高山仰止，歷史豐碑》都可以看到他和何先生一脈相承的痕跡。當年何先生的畫板，就放在程連凱的桌子上供他臨摹。何先生有時當面指點，有時則移步窗外，從窗戶窺視他是否偷懶，如有松勁，就要找他批評談話。

當時的程家大院，都是清一色的清末民初的老房子。院中間長著幾棵四季常青的柏樹，樹下拴著幾只羊?？拷魏Ｏ枷壬块T的地方，一年四季總擺著一把躺椅。何先生一閑下來，一邊靠著躺椅對著樹、羊、房子寫生，一邊諄諄教誨他：“程家大院本身就是一幅畫，關(guān)鍵看怎樣取舍、安排。日常生活中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畫材。”

由于長期朝夕相處，又有相同的志趣愛好，何海霞先生和程連凱幾乎是形影不離，親若父子。

1974年程連凱和寶群英結(jié)婚時，何先生飽含深情為他們畫了一幅祝愿生活和和美美的《荷花》。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國家在北京成立了由國務(wù)院副總理李先念任組長的國畫創(chuàng)作組，有關(guān)部門點名讓何先生參加。何先生一心想帶程連凱北上，后因故連何先生本人也未能成行，更不用說帶求學心切的程連凱了。此事也成為他們師徒心中的一塊痛。程連凱至今仍記得，何先生為他的老朋友、西安市民革元老蔡義民先生畫了一幅四尺青綠《華山》，畫完后，意猶未盡，立即讓他臨摹。1976年10月，何先生一氣呵成并后來刊發(fā)于《人民日報》的名作《華峰柱天地，山河盡開顏》一完稿，何先生就邊給他講解，邊指導他臨摹。一次，程連凱用比四尺三開還大的防風紙畫了一幅《赤腳醫(yī)生》，何先生看后，邊點評，邊提筆給他補了景。他想畫社會主義建設(shè)題材的畫，就在一米長、六十公分寬的圖畫紙上畫了寶成鐵路。何先生邊看邊提筆給他修改，把不到位的地方都一一補足，還加畫了樹木、山洞，特別在山的皴法上給他作了示范，并親筆題了“云橫秦嶺，程連凱作”的款。他告訴程連凱，他畫中的“鼠角點”，是用破筆點出的。要掌握畫石頭的方法——皴法，就要學他的習慣性動作，以體會效果是如何出來的。

何海霞先生作畫或面授技藝時，是程連凱最開心的時候。他畢恭畢敬，正襟危坐，聚精會神，感受著藝術(shù)潛移默化的浸潤。在何先生的指點下，他懂得了許多原來不懂的東西，也懂得了任何一個藝術(shù)家的成功，總是特定的外部條件和內(nèi)在依據(jù)相互配合的產(chǎn)物。外部條件即社會氛圍，后人雖無法選擇，但內(nèi)在依據(jù)即畫家主體努力的方向，后人卻可以仿而效之。鑒于此，程連凱如饑似渴地讀石魯，讀何海霞，讀長安畫派諸大家的名作。他懂得了中國畫的本質(zhì)特點是筆墨，畫家的情思、境界、品操、意趣，畫面的造型、體貌、章法、技巧，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無不通過筆墨來呈現(xiàn)。于是，他作畫時，從起稿、勾勒、烘染、設(shè)色到打點、收拾，均遵循著明確的邏輯順序。他懂得了畫固然要學，但又不能為古人所縛，為造化所囿。因此，人格、人品的陶養(yǎng)具有主宰的意義。于是，他鍛造性格，陶養(yǎng)性情，錘煉意志。漸漸地，程連凱筆下的山川人物、舟橋屋宇有些模樣了；漸漸地，程連凱筆下的章法布局也有些路數(shù)了；漸漸地，何先生也當著眾多朋友、同行的面夸他“這一處空靈清秀”，“這幾筆柔和淡雅”了。

程連凱與何海霞先生結(jié)下的這段畫緣，給人以啟迪和感悟。從程連凱的代表作，就可以看出何先生對他的影響：他的《終南陰嶺秀》，山水交映，云霞舒卷，既顯靈氣，又氣勢恢宏；他的《山高人勤林木旺》，林木郁郁蔥蔥，山勢曲折盤桓，具有一種奪人的氣勢；他的《攀登》，珠峰若隱若現(xiàn)，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給人以啟迪和激勵，望而自強不息，奮力攀登。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一天晚上，何海霞先生把已在南新街西安市玉雕廠國畫室工作的程連凱叫到臥室，讓他看了美術(shù)大師徐悲鴻的高足、時任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和中央美院院長吳作人給他的寫在長五十公分、寬二十公分宣紙信箋上的親筆信，提醒程連凱要抓緊時間學習，自己在香米園住的時間不會太長了。

隨著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知識分子政策的落實，何海霞先生很快就回到陜西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工作，1980年也搬進了省作協(xié)的家屬樓。雖然離開了香米園程家大院，但何先生和程連凱的師徒關(guān)系仍繼續(xù)保持著。特別是何先生喪偶后，面對辭舊迎新的年關(guān)，倍感孤苦伶仃，凄涼傷心之時，程連凱經(jīng)常去探望、陪伴。

一次，何先生有病，程連凱陪他去西安市中醫(yī)醫(yī)院看病。何先生看著路邊剛發(fā)芽尚未長出嫩葉的樹對程連凱說：“畫樹，在街道上也能畫，不一定到山里去。畫面上樹干的穿插、錯落，樹葉，未落的槐豆莢，畫樹時的那些點點，都是從生活中來的。城里的樹規(guī)矩，經(jīng)過了人工修剪，但枝葉修不了。再說公園里也有彎樹，你可以多去玉祥門外的樹林子看看。把城里的樹畫好了，畫山里樹也就不成問題了。”

一天，程連凱臨摹了一幅唐伯虎的畫，拿去請何先生指點。當時下著大雨，盡管身穿雨衣，畫邊還是被雨淋爛了?？粗衤錅u一樣的他，何先生并沒有埋怨，而是抓緊時間給他看畫、評畫、改畫、題款。

1983年，擔任陜西國畫院副院長的何海霞先生離開西安，到北京中國國畫研究院擔任專業(yè)畫家。程連凱每次去北京探望，何先生都叮嚀他畫一批畫，拿來讓他看看，改改，題題款?？沙踢B凱都因忙著美術(shù)公益事業(yè)而痛失良機。一次。何先生當面示范，一氣給他畫了兩幅小畫。還有一次，他剛出門，就被叫了回來，何先生打開柜子，送給他兩幅畫，其中一幅，先生提名叫響地說是送給他妻子寶群英的，感謝多年來對他和老伴的照顧。

遵循先生遺囑奮勇前行

1998年何海霞先生逝世后，程連凱決心繼承何先生藝術(shù)精神，為振興中國國畫，特別是發(fā)展中國美術(shù)事業(yè)做出自己應(yīng)有的貢獻。他的作品多次入選國內(nèi)外各種大型美術(shù)展覽，部分作品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世界知識畫報》《民族畫報》等報刊上發(fā)表，受到廣泛贊譽。許多作品為國內(nèi)外政要、知名人士和專業(yè)館所收藏。與此同時，程連凱先后被西安市委、市政府評為“民族團結(jié)模范個人”，被陜西省文化廳評為“全省社團先進工作者”，被新華社評為“世紀之交陜西省十大新聞人物”。他創(chuàng)辦的陜西省民族書畫家協(xié)會被評為“陜西省先進社會團體”。

面對鮮花和掌聲，年逾古稀、事業(yè)正處于巔峰狀態(tài)的程連凱仍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地創(chuàng)作、奔波著。周圍的朋友和門生都勸他行文武之道，有張有弛，勞逸結(jié)合。他卻說：“一想起何先生的教誨和期望，我就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我要對得起何先生的提攜和栽培，努力完成先生未竟的事業(yè)，為中華民族爭光，為中國的書畫事業(yè)添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