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娟
三虎蹲在樹蔭下,一只手拿著手機,一只手托著下巴,雙眼含笑,神情愉悅。他的手機微信里,一群女人的聊天語音一聲高過一聲,像一個嘈雜的自由市場。
玩笑、怒罵,甚至?xí)崦?、煽情的話語層出不窮,三虎聽到惹他發(fā)笑的話語就忍不住嘴角上揚。他的左邊是一堆粗砂石,對面是一堆細沙子。攪拌機像個蠻不講理的莽漢橫在路上,里面放著攪好的砂灰。水泥離攪拌機有一截路,三虎會拿鋼筋鉤子鉤在水泥袋子的邊緣,扯起一袋就走。水泥袋子不情愿地被拖走,拉出一道道水泥印子,把路面糊成了水泥的顏色。
高寶腆著自己的肚子,背著手不緊不慢地從院子里走出來,沖著三虎一揮手,來一車車灰。三虎從手機的遙遠世界里回過神來,不滿地瞪了高寶一眼,他不喜歡高寶頤指氣使的樣子。高寶才不會去注意三虎的臉色,看到三虎開始拉灰,重新背著手進了院子。
這是一家私人的院落,要蓋八間房子,主人家提供建材,輕工承包出去。高寶的鄰居小金是個小包工頭,他承接了這個小項目。高寶和三虎是小工,一個開攪拌機,一個在里面伺候瓦工。
和他們一起干小工的還有馬志和兩個女人。除過開攪拌機的三虎,他們四個人供著四個瓦工,又是抱磚又是供砂灰。八間房子,九個人開始修建。
一堵墻的兩邊站著兩個瓦工,靠著一根線一層一層地增加墻的高度。一根線決定著一個墻面的工整,一根線也測試著瓦工的水平。我們這里把瓦工一直叫“提線子的”。音樂家可以用各種樂器彈奏成一曲曲動人的音樂,而“提線子的”只能用手里的瓦刀把磚敲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脑胍?。墻的拐角為了套上茬口,每一層都要把磚剁成三七分開的半截?!捌叻诸^”上墻,“三分頭”舍棄。所以,瓦工又被喊成了“剁磚的”。
有福姓馬,三十出頭,精明干練。他的搭檔是馬師,一個瘦弱且稍微謝頂?shù)闹心耆?。馬師是尊稱,意思是瓦匠師傅,冠上姓。但大部分時間沒人喊他“馬師”,而是叫他“汗?fàn)敗?。馬師輩分比較高,三虎得叫他一聲爺。馬師一干活,頭上好像有一眼“滲滲泉”,臉上擦不完的汗,所以大家戲稱他是三虎的“汗?fàn)敗?。喊得久了,大家都叫馬師“汗?fàn)敗薄?/p>
馬志是伺候有福的小工,手忙腳亂地供好灰,架好磚就開始搗鼓手機。手機上一眼,磚上一眼,有??粗y的馬志偷笑,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仡^笑著和馬志說,現(xiàn)在的人啊,離開手機就活不成了。馬志沒抬頭,說得了吧,你也不是省油的燈。有福擠了擠眼睛咧嘴一笑,繼續(xù)忙自己的事情。
兩個女人配合著朝腳手架上放磚,只有把腳手架堆滿,她們才能松口氣。但在“剁磚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蛑?,她們一直沒真正松口氣。高寶呲溜呲溜在供砂灰,搭滿幾個砂灰斗子,他就雙手抱著鐵鍬把支著下巴看著。有?;仡^說,高寶,砂灰太硬了,加點水重新和一下。
高寶抬頭不屑地看著有福,就你事情多,人家“汗?fàn)敗倍疾谎詡?。就這樣的砂灰,你看能用嗎?嫌不好自己下來和。有福氣得翻著白眼說,我下來和灰,老板雇你來是“諞閑傳”的??!
高寶一看有福話不對,轉(zhuǎn)身提水去了。有福和另外幾個人說,你別看這個高寶,人不咋樣,干活偷奸?;粡堊旌驼l都能抬杠?!昂?fàn)敗币恍?,他現(xiàn)在可好多了,你們不知道,早幾年在楊老板的工地上,高寶整的幾個瓦工跳腳。讓把灰和一下,人家一鐵锨石子就和進去了,這下好,磚敲不到一個水平線上,你就慢慢挑石子去吧。干不出來活,老板罵的,人家高寶和沒這回事一樣。
高寶提水回來了,聽見“汗?fàn)敗闭f他過去的“輝煌”,忍不住還是得意了一下。想欺負他,沒門。
休息的間隙,馬志的手機不停地響,有??粗R志,笑著說,以前吧,我一直給人跑貨車,只要停車,就不停和人聊天。聊一天一夜能讓一個女大學(xué)生背著書包在目的地等我。你說那些女孩也真是傻,太容易騙了,不過都是好女孩,我頂多請人家吃頓飯就打發(fā)了??涩F(xiàn)在,我看見別人這樣搗鼓手機,從心里覺得累,可能是年齡的緣故。
馬志一笑,你有那么善良嗎?還請人家吃頓飯就打發(fā)了?有福又是一笑,你個小屁孩知道個什么,咱是有家的人,不能禍害別人。馬志吐了一口煙,滿眼的不相信。
有福也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繼續(xù)說,過去年輕不懂事,現(xiàn)在想想,咱媳婦自從跟了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咱得好好待人家。我現(xiàn)在就想好好掙錢,讓媳婦娃娃過上好日子。至于網(wǎng)絡(luò)聊天,已經(jīng)不想玩了。
兩個女人躲得遠遠的,男人們的話題不適合她們參與?!昂?fàn)敗钡吐晢栍懈?,金花的男人回來了沒有?有福撇嘴,那家伙現(xiàn)在在外面領(lǐng)著兩個女人,回來干嘛?要不你看這個女人一天到晚四處找著打工,家里兩個孩子呢?!昂?fàn)敗秉c點頭,也是啊,一個女人,真不容易。
老板小金插話了,金花倒是把自己保養(yǎng)得不錯,臉白白嫩嫩。有福說,這女人可舍得給自己花錢,一套護膚品四五百。小金說,這就對了,把自己保養(yǎng)好再嫁也能嫁個好的。有福說,干脆你收編算了,她一個女人家,真心不容易。小金大笑,趕緊算了,一個我都養(yǎng)活不起,還再收編一個?!昂?fàn)敗备袊@,就說啊,咱一個老婆都養(yǎng)不起,金花的男人居然外面養(yǎng)著兩個,也是有本事的人。有福大笑,人家是靠那兩個女人養(yǎng)著。你以為他養(yǎng)兩個女人,你也不看看他那個德行。大家又是一陣大笑。
雖然離得遠,但玩笑還是被金花聽到了。這幾年,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那樣的閑話。那個男人,愛過,吵過,打過,鬧過,最終不再回來。可孩子是她的,不管他在外面有幾個女人,她的家不能散,她不能讓自己的孩子無家可歸。所以再苦再累,她都守著兩個孩子,只要聽見哪里有活干她就奔向哪里。日子不也照樣過著。
她突然和一起的女人說,咱們這些女人活得連牛羊都不如。牛羊還能安逸地在家被人伺候著吃草,我們就像停不下來的機器,一直奔波。女人為什么要嫁人,要生孩子!如果不是世俗的閑話,我們完全可以一個人生活得很好,干嗎要嫁個男人?她的搭檔長長地嘆口氣,兩個人一起看著天上的云彩發(fā)呆。
高寶也時不時拿出手機看看。馬志說,你網(wǎng)友找你呢?。扛邔毜靡獾匦χ鴵P了揚手機,你以為就你們會上網(wǎng),我也會,這個月光電話費七十多。馬志大笑,哎喲,厲害了啊,我看看你微信名叫什么?“我愛花,花愛我”。幾個人同時笑起來。這個高寶真有意思,一個四十歲的男人了,還挺有追求,他愛花,花愛他的,浪漫得很。
馬志說不愧是媳婦在外面當(dāng)領(lǐng)班的人,真舍得打電話,我們一個月才三十塊錢話費,你花七十,是不是凈在網(wǎng)上拈花惹草了。再說你媳婦一個月三千塊錢呢,你還干活干嗎?高寶說,錢哪有多余的。馬志說,你媳婦都當(dāng)領(lǐng)班了,給我媳婦找個活干唄。
高寶底氣十足地說,只要你媳婦想去,我立馬給你聯(lián)系。
“汗?fàn)敗币贿吳么u一邊問有福,高寶媳婦真是領(lǐng)班啊?有福說,聽說是,反正那女人出去都三年了,當(dāng)領(lǐng)班也不是沒可能。什么活都怕長期干?!昂?fàn)敗秉c頭,也是,只是沒看出來啊,高寶的媳婦還挺有本事。有福說,人不可貌相。
季節(jié)已經(jīng)到了秋天,院子里四周的楊樹葉子開始枯黃起來。主人家原來有一園子果樹,可要蓋房子,大部分果樹被砍倒了,散亂地堆放在各處,只留下幾棵棗樹。棗樹太大,底下的棗子被人摘完,樹頂夠不著的還很多。摘不上,打不著,樹下散落著被風(fēng)刮下來的棗子,好的已經(jīng)被人揀拾,剩下的被踩得不像樣子。
高寶趁供好灰的間隙,拾了幾根短木棒,奮力朝著棗樹頂端扔去,棗樹的樹葉還很濃密,木棒扔上去劃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又被反彈了回來,順帶落下幾顆棗。高寶用這個方法,不一會兒就把兩個衣服兜都裝滿了。
他嘴里一邊吃一邊走向兩個女人,把自己兜里的棗子大把掏給金花,又象征性地給那個女人兩把。有福沖著馬志眨眼睛,馬志剛把眼睛從手機上挪開,一臉茫然地盯著有福,不知道這人突然給他擠眉弄眼要干嗎!有福一看馬志的呆樣,忍不住又撇嘴,這都什么人嘛?
小金和那個女人站那說了快一個小時的話,有福一邊敲磚一邊和“汗?fàn)敗闭f,五十一的老婆肯定又找不到五十一了,這不又來和小金說。五十一是小金的朋友,常年在外面包活。
早些年人給孩子起名字時,會用爺爺或者父親的年齡給孩子取名。于是就有太多人叫: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或者這些數(shù)字中間的數(shù)字,五三、六三、七三。還有什么六五、六四、五十一……總之太多孩子的名字都是數(shù)字。
小金賠笑聽著五十一老婆對五十一的控訴,不時回頭看看墻上他的瓦刀。不忙時,小金也會幫著砌墻。這女人和他說了快一個小時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聽得他心里像長了草一樣,心說遇見你這樣的,別說五十一,給任何一個男人都在家待不住。
女人的控訴反反復(fù)復(fù),她打電話五十一不接,已經(jīng)一個月沒回來了。這么大個家扔給她一個人,又是種地又是喂牛又是管娃,容易嗎?可就她這樣,五十一還天天嫌棄她這也不好那也不好。
女人總算走了,小金長出了一口氣,拿起瓦刀準(zhǔn)備干活。有福笑著問,又給你說心里話呢?小金大笑,這個女人,也就五十一能忍她,要給我的脾氣,早不和她過了。你說說,人家五十一缺她喂牛還是缺她種地,人家哪一年不掙個二三十萬,就讓她在家?guī)Ш⒆?。是她自己找不自在,非鬧騰著要種地,要喂牛。五十一就給買了一頭牛,那你好好喂著不就完了,喂上牛之后又說把她累死了,五十一什么都不管。你讓人家咋管,人家出去請人吃頓飯就是半頭牛錢。再說了,給她把肉買回來放冰箱,放臭了都舍不得吃,化妝品買來嫌貴不肯用,領(lǐng)出去旅游嫌花錢,帶朋友回來她不招呼。你們說說,五十一那么大氣、好面子的人,愣是被這個女人倒了門風(fēng)。如果這個女人還有什么優(yōu)點的話,那就是愛錢。五十一在外面那么掙錢了,她還跑去掙一個小時六塊的錢。所以啊,我是多替五十一痛苦??!
大家被小金夸張的語氣惹得一起大笑。對于這兩口子之間的事情,閑話從來就沒停止過。女人一旦成了怨婦,拉住一棵蒿草都會訴苦,更別說那些等著聽家長里短的婦人們??陕犕甏蠹乙恢掠X得,這個女人不可思議,典型的自討苦吃。再久,婦人們看見這個女人都會敬而遠之。而小金,成了她新的傾訴者。
日子一天天過去,樹葉一直在落,棗子每天都在減少,最初的一堆石頭、磚頭、沙子、水泥、鋼筋,組合成了幾間房子。男主人每天都來看他房子的進度,女主人總是這樣那樣地疑問,小金賠笑解釋著。
開始粉刷了,要減小工,小金毫不猶豫地把兩個女人打發(fā)了。有福說,金花挺遺憾的,不能再掙錢了。其實兩個女人干活踏實,一天還比男人少二十塊錢??尚〗鹨矝]辦法,馬志和小金是親戚,高寶和小金是鄰居。他明知道高寶干活不行,但就是不能打發(fā)。掙錢只是一時,可鄰居要做一輩子。
墻面不停地被灑水,水管壓力很大,墻吸收不及順著墻流向地上。地上一片水洼,更增添房子里的陰冷。長久蹲著,彎著腰,讓幾個瓦工都有點駝背和羅圈腿。
今天的活是抹墻面,把砂灰抹墻上,再處理成垂直光滑的水平面,典型的技術(shù)活。有福拿起“汗?fàn)敗钡蔫F抹子試了一下,馬上驚呼,你拿著這種工具都敢來混小金的錢,你看看這都成什么樣子。有福手里的鐵抹子是薄鋼板做的,輕薄結(jié)實??蓭啄陼r間過去,“汗?fàn)敗卑谚F抹子用得和紙一樣薄,比新的整個小了一大圈。木手柄被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勒出了一個合適的內(nèi)凹弧度。一握鐵抹子,兩個手指自覺陷進凹進去的位置。
“汗?fàn)敗币恍Γ訔壈。@抹子我用了五年了,還不是照樣掙錢。有福一邊嘖嘖嘖地吧唧嘴,一邊感嘆,也就是小金好說話,你去別人工地上拿這么個抹子,看人家不把你踢出去。
“汗?fàn)敗边€沒說話,高寶插話了。你看你討厭不,人家拿什么和你有關(guān)系嗎?幸虧你不是包工頭,你要是包工頭,就和周扒皮一個樣。
有福一下子不高興了,放下鐵抹子沖著高寶就是一頓罵,哪都有你,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我和“汗?fàn)敗闭f話有你什么事情,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高寶也 不樂意了,我就看不慣你,怎么了?以為自己聰明,別人都是傻子???
有福不依了,指著高寶的鼻子質(zhì)問。來,你今天把話說清楚,你看不慣我要干嗎?
眼看兩個人火藥味越來越濃,“汗?fàn)敗遍_始勸架。你們兩個真是,一句玩笑話而已,至于吹胡子瞪眼嗎?有福你也是,和高寶計較什么呢,讓別人知道還說你欺負他呢,趕緊干活。
馬志也過來推著有福開始干活,高寶悻悻地出去喊三虎拉灰。有福還氣不過,罵罵咧咧和“汗?fàn)敗闭f,你別看這個家伙人雖不怎么樣,可肚子里一肚子壞水?!昂?fàn)敗币恍φf,就那么個人,你和他爭吵,別人會說你不懂事,算了吧。
有福還在生氣,高寶已經(jīng)沒事了,他背著手,腆著肚子慢慢走向三虎要灰。這是他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
樹蔭下,三虎還是在聽手機里女人們的聊天聲。外面的世界既遙遠又真實,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