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侗族有句諺語“飯養(yǎng)身、歌養(yǎng)心”。老人們唱敘事歌時用牛腿琴配樂,姑娘們唱琵琶歌時懷揣著侗家琵琶起舞,這曾經(jīng)是侗族人的生活日常,侗歌用天籟般的旋律滋養(yǎng)了侗族,而侗歌歌者、侗樂樂師和隱在侗寨的樂器工匠們,則用自己的手藝做嫁衣,默默地把侗歌滋養(yǎng)成世界級民樂。
貴州省榕江縣有個名叫宰蕩的村莊,很多人慕名而來,只為了聽享譽世界的世界級非物質(zhì)文化侗族大歌。而我們翻山越嶺而來,是為了尋一對80高齡的姐弟。她們一個唱侗族大歌,一個人用牛腿琴拉敘事歌,用自己的嗓音記錄了這個民族的歷史和村莊的生活。
來宰蕩這天,是陰歷正月十八。每年這個時候全國各地的農(nóng)村,村民過完元宵節(jié)后,都紛紛外出務(wù)工。這時是農(nóng)村最冷清的時候,宰蕩也不例外。
進(jìn)村的路有兩條,一條是繞村而過的馬路,一條是穿村而過的石板路。我們沿石板路進(jìn)村,一路只聽見腳步聲和溪流響。不多久,有歌聲穿過木屋飛檐而來:尋聲而去,進(jìn)入村寨中央一個小小的廣場。廣場中央擺滿了十幾張長桌,每張桌上都放滿了酒肉。
“看來,今天撞上了誰家辦喜事啊,能蹭飯么?”我問。
“今天是全村人的喜事,有朋友自遠(yuǎn)方來,當(dāng)然得唱歌喝酒!”村長把我們拉到長桌上。原來,今天是全村人一起來過月也。
月也,是流傳在侗寨的風(fēng)俗:每年年頭歲尾,侗族各個支系寨子之間隨便找個理由相互走動以增強感情。青年男女借機戀愛,老人小孩走親訪友。
今年大年初三,有個侗寨請宰蕩村的男女老少去月也。寨里去了60多人,演侗戲,唱大歌,喝酒逛歡了三天三夜。禮尚往來,今天那寨子里派了15人回訪,給寨子里送錦旗。于是全村人,又借機會在小廣場上吃起長桌宴。
吃完飯碗筷還沒收拾完,婦女們已經(jīng)穿上盛裝站上了廣場中央的戲臺。七八個三四十歲的侗家女,眾星捧月一般圍著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奶奶。老奶奶便是村里的侗族大歌傳承人羅俾云,今年已經(jīng)81歲,唱侗族大歌已經(jīng)70多年。而她的弟弟,便是我們要尋找的侗族敘事歌師羅幸禮,今年已經(jīng)79歲,現(xiàn)在正在鼓樓里教徒弟拉牛腿琴唱敘事歌。
敘事歌和侗族大歌歌師,在侗族村寨一直都是最受人尊敬者。侗家人每個人都是優(yōu)秀的歌者,但像楊家姐弟倆,從10多歲開始唱,一直唱到80歲,一直在封王稱后者,在侗家也極為罕見。羅幸禮今年已經(jīng)79歲,12歲那年,一位黎平來的歌師游方至此教會了羅幸禮后就繼續(xù)游方去了。歌師羅幸禮卻守在村里,拉牛腿琴唱敘事歌,一晃時間已過去了60多年。
姐弟倆每天練歌的地方,是一座有200多年歷史的鼓樓。以前,鼓樓是侗寨的中心,這里是寨老、長老決策村寨大小事務(wù)的場所,是年輕人傳習(xí)侗歌的地方,也是年輕人談戀愛“行歌坐月”的場所。但如今,這里絕大部分時間都大門緊鎖。只有羅幸禮倆每天都到這里教敘事歌,風(fēng)雨無阻70年。
拉牛腿琴,唱侗歌,不僅僅是侗族記事的方式,更是侗族年輕男女戀愛的方式。以前,誰的牛腿琴拉得越好,敘事歌唱得越動聽,越容易被姑娘垂青,因而寨子里每個年輕人學(xué)起來都很積極。在村里歌聲最鼎沸時,每天在侗寨跟羅幸禮學(xué)拉牛腿琴的有10多人。但如今,沒幾個人愿意唱歌了。
曾經(jīng)侗寨人人都會拉的牛腿琴,竟然“淪落”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以至于政府只能指派一位名叫羅賓利的年輕人專門跟著羅幸禮學(xué)。
羅賓利今年已經(jīng)33歲,已經(jīng)過了學(xué)敘事歌最好的年齡。還好,如今拉牛腿琴唱敘事歌,不再是侗族男人戀愛的“剛需”,只是一門傳承傳統(tǒng)文化的任務(wù)。羅賓利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在學(xué)習(xí)敘事歌的年輕人。以前,他像村里的年輕人一樣,一直到20來歲對敘事歌都一竅不通。直到后來,他返鄉(xiāng)做村里的安全員,開始做侗族的文化保護(hù)工作,和這對姐弟接觸多了就喜歡上了。
侗族的習(xí)俗,一般在鼓樓聚會時,都會先燃起一堆火,大家圍坐在一起,邊拉邊唱。羅賓利從“被指派”到主動喜歡,如今每天他每天都和師傅羅幸禮一起到鼓樓練歌。
今天羅幸禮要教的曲目名叫《珠郎娘美》,教導(dǎo)侗族人戀愛要自由。但現(xiàn)在全村人都覺得這曲目過時了:現(xiàn)在戀愛早自由了,用手機戀愛,自由都有點過度。
看歌師拉牛腿琴,是一件很穿越的事情,因為拉牛腿琴的姿勢和我們見到的中國各民族拉弦樂器都不一樣:要將琴尾端頂在左肩與左胸之間,琴面朝上,左手托持琴頸,用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按弦,右手執(zhí)弓在弦上拉奏 。這和小提琴異曲同工,因而牛腿琴,又被大家戲稱為“侗族小提琴”。
羅賓利說自己對牛腿琴的興趣,正是來源于小提琴:“有一次,在外面打工時,看到有人拉小拉琴,總感覺他拉琴的樣子格外熟悉,思來想去后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不就是小時候父親每天在家里打的‘果吉(侗語對牛腿琴的稱呼)嗎?”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返鄉(xiāng)后,他“被指派”來做侗族大歌的保護(hù)工作和牛腿琴的傳承,也算是冥冥中注定。每天在鼓樓里和師傅匯報后,羅賓利就拿著牛腿琴自己回家練習(xí)?;丶視r,正好趕上父親坐在門前拉曲子。以前,父親拉牛腿琴時,羅賓利總是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現(xiàn)在,父親拉琴時,他會搬起板凳坐在旁邊聽,甚至?xí)迩迳ぷ映欢?。侗歌,自古以來,一直是?lián)絡(luò)侗家人情感紐帶。
羅賓利當(dāng)初返鄉(xiāng)時,他的理想是組建一支侗歌隊,不僅僅讓侗家人重新緊密團(tuán)結(jié)在一起,還要把侗歌隊拉到全國開巡回演唱會。但如今,年青一代不僅不會拉牛腿琴,甚至連敘事歌的意思都無法理解,全村的歌者已經(jīng)無法聚成一圈。羅賓利對整個侗歌都很擔(dān)心。
這時,姐姐俾云已經(jīng)在鼓樓練完侗族大歌,步履蹣跚地走回家做飯。她今年已經(jīng)81歲,唱了侗族大歌70多年。
問她擔(dān)不擔(dān)心侗歌會失傳。她說,當(dāng)飯養(yǎng)身養(yǎng)夠了,大家就會想到用歌來養(yǎng)心了,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
看完了拉牛腿琴的樂師,我們繼續(xù)去尋找工匠。拉牛腿琴的人少,做牛腿琴的工匠應(yīng)該更不好尋。沒想到羅賓利把我們從村里的石板路帶到水泥路上后,指了指前方說:“到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正好拉上了!”
我朝他指的方向望去,這是位60多歲的大爺,正端著一把牛腿琴站在自家大門口,她身邊站著一位小女孩。大爺一拉牛腿琴,女孩就跟著節(jié)拍跳舞。
我們表明來意后,大爺把肩上的牛腿琴往身前的長凳上一放,小女孩就拿起牛腿琴繞過我身邊跑開了。我欲拉住她:“小姑娘,小心別把琴弄壞了!”大爺拍了拍身前的長凳說:“由她去吧,大不了再做一把就是啰!”
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木工凳上,正放了一條拋光的木條。大爺俯下身來,拿起斧頭,開始給我們演示制牛腿琴。
大爺名叫楊秀森,今年已經(jīng)67歲。從20歲開始學(xué)做牛腿琴,至今已有47個年頭。問他為什么要學(xué)做牛腿琴。楊秀森不說話,手拿著煙斗猛吸了一口煙后,吸出了團(tuán)濃濃的煙霧后咧開嘴呵呵一笑:“做牛腿琴還能為啥,為了討個媳婦唄!”
原來,在楊秀森年輕時,能唱、會拉琴確實能討芳心。后來,楊秀森想到了一條捷徑:自己學(xué)做牛腿琴,做出最好的牛腿琴。
“一把牛腿琴好不好,關(guān)注要看共鳴箱。”只見楊秀森騎在木工凳上,拿起一把鑿子開始在一塊瓢狀的杉木上鑿起來。杉木鑿空后,把內(nèi)壁用砂紙打磨平后,上面蓋上一層薄板構(gòu),共鳴箱就完工。然后從琴頭到琴尾,拉上兩根棕絲做的琴弦,琴身就做好了。
接下來,就進(jìn)入做制琴弓階段:只見他取出一根一米來長的竹片,把竹片大約九分之一處,放在炭火上來回烘烤后,把竹片取下用手輕輕折動,待竹片變彎后,拿出準(zhǔn)備好的棕繩,分別綁在竹片兩端,竹片便從烘烤處開始變彎,成為一個不對稱的弓形,這樣牛腿琴的琴弓便做好了。一把牛腿琴也大功告成。
這時,楊秀森把琴身架在左肩上,右上把琴的棕繩按在琴弦的棕絲上開始試音。棕繩遇見棕絲,發(fā)出纖柔而嘶啞的聲響,音量小得差點聽不見。有點像二胡的憂傷卻又少一絲渾厚。聽到這聲音,我對牛腿琴有絲絲失望:“傳說中的‘把妹神器,聲音就這樣?”
一曲終了,楊秀森迫不及待問我:“感覺怎么樣?”我很尷尬地笑了:“一拉一唱都有配角神韻!”
我以為楊秀森會很生氣,沒想到他卻向我伸出大拇指:“這就對了,拉牛腿琴時,都是邊拉邊唱。在逢年過節(jié),琴師一般都是為侗戲和侗歌伴奏。就算是在行歌坐月時,小伙子們拉牛腿琴追姑娘,姑娘和她們的歌聲,也是絕對的主角。牛腿琴,本身就是一直做配樂份!但如果沒有這些配樂,舞臺上一直是主角在獨奏,那該多無聊??!”
楊秀森說,雖然他是一位牛腿琴匠,但做牛腿琴也只是他的副業(yè)。每年,他只有到農(nóng)閑時,才會在自家門前支起工具開始制琴,告訴村里的年輕人到戀愛的季節(jié)了,姑娘們得練歌小子們得練琴了。
但最近幾年,楊秀森的生意更差了,從前一年賣過百把的牛腿琴,最近幾年生意少得可憐?!耙驗榇謇锬贻p人基本都外出了,即使過年時在家呆幾天,但他們幾乎都不會拉琴,也就不需要買牛腿琴了,”他說。
以前來買琴的,主要是本村的小伙子?,F(xiàn)在來訂購的,多是周邊村寨的老頭子。一把琴音質(zhì)根據(jù)音質(zhì)好壞,能賣300-800元不等,一般都是500元一把。如今,楊秀森每年能賣十來把,楊秀森心里有一本賬:通過每年賣出去的牛腿琴,他就知道周邊侗寨,還有哪些寨子有人在唱敘事歌傳唱侗家歷史。
他還是很知足的,畢竟可以閑時做琴換煙酒,夢里琴聲配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