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曹放
殘書九卷,禿筆一枝;明月三分,清風(fēng)五錢。每當(dāng)想到林散之,我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這樣的意象。蹣跚獨行,卻飄出一脈翰墨馨香;手臂佝僂,卻散發(fā)一縷幽蘭清氣。
時常在中國書法的寶庫中采珠拾貝,何為絕品?我以為,衡量的標(biāo)準(zhǔn)不妨有二。一是獨到的美學(xué)價值。最貼切的表述就是蘇東坡所言: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二是卓越的時代風(fēng)采。誠如石濤所言,“筆墨當(dāng)隨時代”,即應(yīng)當(dāng)表達(dá)出時代的脈動與況味。以此為衡,近七十年來,最能代表中國書法審美意境與時代風(fēng)華的大家,究竟有哪幾位呢?趙樸初、啟功、沙孟海,當(dāng)無可爭議。郭沫若、舒同,因人品修為中的缺憾,則難免給人有浮泛之感。而江西的陶博吾、福建的潘祖蘭、四川的劉孟伉、廣東的商承祚,以及陜西的劉自犢、浙江的陸維釗,雖老郁精妙,但因未占地利,也就很難具備全國性的意義。現(xiàn)代中國書壇,是如此的奇峰聳峙,因為命運的造化弄人,而又如此的跌宕多姿。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位年逾七旬的江東野老卻破壁而出,獨撐起了一片天空。他,就是林散之。
歷史就是這樣的奇妙,它關(guān)上了大門,卻也許會為你開出一扇天窗。如果林散之的生命是停留在1972年他七十五歲之前,那他將如塵埃般寒微落寞。誰會知道他呢?誰會至今還記得他呢?不可能,絕對不可能。1950 年之前,林散之一
直卜居鄉(xiāng)里,以設(shè)帳授徒講學(xué)為業(yè)。新中國成立后,先后擔(dān)任家鄉(xiāng)江蘇省江浦縣農(nóng)田水利委員會主任和副縣長,也只是勤勉于田間地頭。1963 年他已是退休之后的六十五歲老人了,才應(yīng)邀調(diào)入江蘇省國畫院,但也還是默默無聞。然而,1972年8月,一個歷史性的無意碰撞,卻為這個七十四歲的老人撞開了一扇沛然通天的天窗。
為慶祝中日恢復(fù)邦交,北京面向國際發(fā)行的《人民中國》畫報,受命出版特輯,其中將要重磅推出的是《中國現(xiàn)代書法作品選》。征集來的數(shù)百件作品中,評委打開一個皺巴巴的信封,有如一道亮光閃過,一幅草書毛澤東詩詞《東方欲曉》,讓人們定住了目光,“神來之筆!”“這是怎樣的飄逸之美呀?!壁w樸初、郭沫若、啟功,禁不住連聲贊嘆,“上,一定要上,而且要發(fā)在首頁”?!度嗣裰袊樊媹?973年第1期,在日本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扶桑書界以為懷素再世?!边@是全球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紙《讀賣新聞》的用語。“草圣遺法在此翁”,日本書壇泰斗青山衫雨題詞贊譽。林散之,這個夕陽殘照的江東野老,就這樣,橫空出世了。
“小立江村獨來煙水,不居朝市為此云羅。”細(xì)細(xì)品讀林散之,那種清逸靜雅,會讓你脫俗出塵。他精研漢碑唐碑,又由碑入帖,雖平劃寬結(jié),但暗蘊骨力。他擅用長鋒筆墨,隨意而書,重韻而不重勢。他尤其注重錘煉線條,圓勁遒媚,潤澀相濟(jì),潤含春雨,干裂秋風(fēng)。古稀之后,他的書法如鯤化鵬,更臻化境,由飄逸而老辣,由老辣而安恬。
林散之書法作品
墨水三千斛,青山一萬重?!拔乙吡??!?989年9 月,九十二歲高齡的林散之囑告家人和弟子。修煉成精的人瑞呀,或許都有這樣的預(yù)知能力?鋪開宣紙,磨好徽墨,顫巍巍地提起兼毫秀筆,他留下了最后的絕品:九月,一幅山水小畫,題記是《多少山林事,依稀記不真》;十一月,一幅書法條幅,《生天成佛》。十二月六日早晨,繼懷素、王鐸之后的一代草圣,林散之溘然長逝?!安菔ブ^待余死后三百年方可定論”,林散之此論,既是自謙,實亦自矜,由此可見其“與古人爭一席地位”之雄心。“老辣文章見霸才!”趙樸初一錘定音。
大江橫陳,緩緩地向東流去,寂寥,無聲。這里是馬鞍山的采石磯。李白曾在這里激揚放歌,然后醉飲著皎潔的月光,踏浪,沉江,羽化,登仙。林散之心儀詩仙,多次到此登臨,
且有“歸宿之期與李白為鄰”之愿。終于,1990年,馬鞍山市政府玉成了他的心愿。萬竹塢,采石磯的一個山坳里,一座樸素?zé)o華的茅屋,悄無聲息地掩映在古樹修篁之中,這里是專門新建的林散之藝術(shù)館。草圣追隨著詩仙,了卻了平生之愿。
寒風(fēng),細(xì)雨,天地間蕭瑟蒼茫。2010年初冬時節(jié),我又一次來到這里,采石磯。參訪、憑吊,追思、玄想……高高的太白樓上,一曲古琴傳來,是《瀟湘水云》。無古無今的水云漫過來了,漫過了我的心胸,漫過了我的腦海……在這橫無際涯的水云間,留下了我的一首七言小詩:
一脈清愁愁何寄?
淡淡微雨琴音細(xì)。
浩淼煙波歸萬里,
天涯不問游子意。
是的,天涯不問游子意!不是嗎?萬里東來的李白呀,曾作萬里之游的林散之呀,還有許許多多浪跡天涯的游子呀,要記得,大江東去,青山白云,天涯無語,無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