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暑假送女兒小年上了五周的語言夏令營,她一入營就交上了好朋友———當(dāng)然是中國人。結(jié)果就是,除了老師說英文,她與好友在教室里嘰嘰喳喳說的全是中文。
兩周后,好朋友即將結(jié)束學(xué)習(xí),小年回家后悶悶不樂。我安慰這年少的離別,說:“說不定以后還會重新遇見的?!?/p>
小年幾乎是鄙視地看了我一眼:“我才不在乎將來會不會遇見,我要的是現(xiàn)在的陪伴。”
我一時啞口無言,她確實剔透明白,但這本應(yīng)是“人人心底有,個個嘴邊無”的話,卻被她如此直白地說出來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在一家培訓(xùn)機構(gòu)前臺談點事兒,身邊突然多了一個微微粗啞的女聲:“哎,我要去補課是和你們聯(lián)系還是找老師?”怎的一個稱呼也沒有,這么粗魯。我不經(jīng)意看了一眼,再看一眼:她的清湯掛面頭二十年不變,腳上的平跟涼鞋也像穿了二十年。沒錯,她是我年輕時的“朋友”。
回想我的二十來歲,記憶里全是瘋狂的蟬鳴聲,一個人走在大綠葉子的法國梧桐下,滿心都是感悟覺悟領(lǐng)悟,刻刻都是重生,有最初的一聲啼喊要給世界聽。世界忙著呢,沒工夫搭理我,年輕人,誰不是寂寞如影隨形?
是工作上的聯(lián)系認識了她,當(dāng)時她的單位在一座兩層的紅磚樓里,有老房子特有的蔭涼安靜。她小我兩三歲,剛畢業(yè),也單身,很自然,我們開始經(jīng)常一起吃飯、看電影。城里漸漸興起過情人節(jié)、圣誕節(jié),我與她都無人邀約,索性就兩個人過,跑到當(dāng)時頂時髦昂貴的自助餐廳,還抽獎抽中了一家酒店的雙人房。后來房間順手人情給了誰,倒是不記得了。
當(dāng)時的我們,算得上無話不談吧,例如工作上的瑣碎煩惱,與父母的代溝。我記得有一天她半夜打來電話,問我:“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她顯然不指望我是她的人生導(dǎo)師,但至少我能夠認真聆聽,心有所動,并且慎重回答。而那些有資格指導(dǎo)她的人,多半會笑一笑,敷衍幾句“你長大了就懂了”,或者“少想這些”。尊重和理解只能在同齡人之間,小白才認同小白的幼稚。我跟她說過什么?想來,也無非是“他到底喜不喜歡我”,或者“我還要不要愛他”之類。我一生是個憧憬愛情的女子,年輕時顯然更甚。
此刻,為了不讓她看見我,我向反方向走了幾步,假裝在看廣告。等她匆匆走遠,我才回來繼續(xù)談事兒。
何以至此?
起初我與她只是彼此漸行漸遠,我一次次投身于驚濤駭浪的愛戀,她波瀾不驚地相親嫁人。我辭職換城市換工作,聽說她也辭了職,開過一段時間淘寶店,后來也不做了。當(dāng)我陷身于最低谷時,我打開QQ上的聯(lián)系人列表,反復(fù)尋找一個可以訴說的人。我的鼠標(biāo)一定在她的名字上停過,但應(yīng)該是滑過去了。在那之前很多年,我們就已經(jīng)不再說話。
大概在去年,她突然聯(lián)系我,我還是很高興的,仿佛那些流浪的波光云影全都回來了。她約我見面,我說好呀好呀,她問我:“你還寫東西嗎?”我猛地涼了下來。過了幾天,我在QQ上留言:“不好意思,我那天有點兒事,改天吧?!?/p>
她是全職太太,我是無業(yè)游民,沒什么正經(jīng)事是她要找我的。她對我的近況一無所知,也沒問過一個字,關(guān)于我的生活、我的家人,那約我恐怕也不是為了敘舊。說白了吧,我多少有點兒疑心……她在做傳銷,尤其在我看完她的QQ空間之后。
我這邊的事兒才辦完,她又殺回來了:“教室不對呀,我娃說不是那個老師……”還是那副慌慌張張的樣子。我心里暗想:你娃說?你娃在這里上課,你連老師都不認識?沒有老師微信、電話,不會先和老師約時間、地點?當(dāng)年總笑她沒頭腦,這么多年她也沒進步。
為了避免與她坐同一部電梯,我決定走樓梯。樓道沒有開燈,一剎那的昏暗撲上來,我想起了小年的話:“我才不在乎將來會不會遇見,我要的是現(xiàn)在的陪伴?!?/p>
我與她,未必互相欣賞。她不是文學(xué)青年,我的寫作對她沒有意義,我和她在這方面也沒什么共同話題。我對她的性格有很多吐槽之處,她恐怕也一樣看我不太順眼。那為什么我們成為朋友?只因為……寂寞啊,我們要當(dāng)下的陪伴。
就像此刻在黑暗的樓道里,我摸索著下樓,需要一盞燈。迷茫最深的時候,會覺得青春伸手不見五指,必須用感情照明,不求是生死之交,淡淡的一點白就夠了??傇诮?jīng)過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一段路不過是濃蔭蔽日,沒什么可怕。
多少大學(xué)時代的鐵哥們兒,畢業(yè)后沒幾年就已經(jīng)形同路人,實在是找不到話說了。
多少曾經(jīng)執(zhí)手同看過牽??椗膼蹅H,分手分得一地雞毛,沒有安史之亂,沒有馬嵬兵變,反正這個人好煩。
所謂緣分,無非天時地利人和,就是在你需要的時間、你需要的地點,這個人正好在,他/她是你饑餓時的沙縣小吃,最胖時候的大碼女裝,暴雨時在地鐵口有人賣的一次性雨衣。緣分即是心愿,當(dāng)你不再需要,便是緣分已盡。
如果我終于學(xué)會,溫柔誠摯地對待每一段關(guān)系,是因為知道:每一次結(jié)束都像一次物種滅絕,恐龍不會重新出現(xiàn)在地球上,我與你,不會再次相愛。
你們都是我生命中最珍愛的:我的母親、我的姐妹、我的女兒、我的朋友……以及那些不會說出口的名字。而我,不承諾來生后世,不要聽未來與永遠,我能給的,只是此刻,我傾盡心力購買的,也不過當(dāng)下。
總有一天,我與你不再互相需要,我不期盼與你重逢,但愿不曾辜負與你共處的每分每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