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窨子屋博物館,一種哲學的詩意建構"/>
何勍
編者按:窨子屋又稱“一顆印”,是沅江中下游地區(qū)常見的一類極具特色的民居建筑形式,有著近千年的歷史傳承。2009年1月3日,隨著挖機的轟鳴,常德市區(qū)內最后一座窨子屋轟然倒地。常德民居建筑之根,斷了。2011年5月,理想空間工作室承接了位于常德葫蘆口“老西門綜合片區(qū)”棚改項目的子項目——“窨子屋博物館”的設計工作,選址恰在那座最后被拆除的百年窨子屋遺址附近。于是,經(jīng)過4年現(xiàn)實與歷史的對話,有了這座跨越戰(zhàn)火劫難與時代變遷后“新窨子空間”的重生。主創(chuàng)者希望可以通過這樣一座“對常德有特殊意義的歷史紀念性博物館”,“承載常德人情感中難以盡述的滄桑、缺憾、迷失、向往與希望”,延續(xù)常德的歷史文脈基因。
很顯然,這個“窨子屋博物館”并不是對遺產(chǎn)的修復,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新建造,是一個結合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建筑技藝、材料工藝研創(chuàng)出的新的空間。但在這篇主創(chuàng)者充滿詩意的講述中充溢的對歷史與鄉(xiāng)土的敬畏,以及設計中對歷史、現(xiàn)實與未來的思考,未嘗不是一種對于遺產(chǎn)傳承和對現(xiàn)代設計如何延續(xù)地域風土文脈的有益探索。隨著時代的急劇變化,類似常德窨子屋這樣的消亡早已并非鮮見,并且也一定還會繼續(xù)發(fā)生,這是我們決定刊載這篇文章的重要原因。
我思故我在
至高的形而上
在時間的拐彎處
你的影子無處不在
穿越過世紀的塵埃
——佚名
圖1 八下腦懷化鄉(xiāng)間
“塵埃之上”,讓我用這樣一段評價德國哲學家笛卡爾思想的文字截取,來概括發(fā)生在常德的城市營造歷程。讓我們回溯歷史之長河,凝視大地上曾經(jīng)的存在之物:石頭砌筑的城垣,木構巍峨的宮殿,族群龐大的人類,碾壓眾生的恐龍……一切的一切。當距離與時間重合,當千里之遙等同于萬年之遠,在無垠畫面一點透視下的滅點消逝處,我仿佛看見,除去靈魂的虛無,畫面上只剩下無盡的滄桑任萬卷塵埃掠過(圖1)。
圖2 窨子屋區(qū)域總平面圖
圖3 拆遷現(xiàn)場
圖4 棚戶區(qū)最后的窨子屋與90歲的老娭毑
歷史是什么?鄉(xiāng)土是什么?設計的本源來自何處?2011年的春天,當沅江岸上千年古城的殘骸與潮濕的紅色泥土一起被悄然撬動。老西門,一場源于棚戶區(qū)改造的中國四線城市文化復興的探索,帶給我們600 m城市街區(qū)背景下的學術沉思——悲辛交集的崢嶸歲月(圖2)。
歷史與鄉(xiāng)土,仿佛橫亙在建筑設計背景之上的兩座荒原,我們或許可以無視或許可以大著筆墨。以形式感呈現(xiàn)于世人面前的建筑學,與生俱來帶著符號的印記與歷史的標簽,在現(xiàn)代化極速狂奔的時間洪流之下,曾經(jīng)的芙蓉鎮(zhèn)、鳳凰古城詩中的江州司馬意味著什么?何謂湘楚之地洞庭遺風?當房地產(chǎn)與城市化席卷全國一路高歌,有誰在意傳統(tǒng)被夷為的平地、鄉(xiāng)土被化作的硝煙?歷史與記憶如同被挖掘機抓撓過的殘基瓦礫,這些被無視、被碾壓、被遺棄的遭遇與命運,無人覺察,無人悲戚。在機器的震耳轟鳴中,轉眼間高樓林立、城市新區(qū)崛起,無盡財富堆砌與被追逐的華麗背后映襯著城市文化的失血、貧瘠與空洞(圖3,圖4)。有誰還留戀娭毑做的甜酒、長豆角晾曬的房檐?有誰在乎曾經(jīng)流傳在師徒間的魯班口訣與斧頭、刨子、墨線?那些古老的手藝顯得無用而脆弱,又或許過于值錢,那些如方言一般富于深意的曲折空間,曾經(jīng)帶給我們職業(yè)觀察欣喜的細節(jié)與泱泱規(guī)模,稍不留意即分崩離析,我們無從回避地成為城市化進程中“毀滅與建立”的共謀者,職業(yè)殺手。
無視或者寵溺,遺棄或者供奉,在敬畏之心與職業(yè)素養(yǎng)同時缺席的話語體系中,歷史,以一種無比被動的存在被忽略不計,又或者如戲子般被用來粉飾太平,成為異化的象征。是否有一種創(chuàng)作,能夠將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碎片彌合?是否有一種情感,可以將精神與物質的割裂拯救?是否有一種設計,足夠將空間與砌筑的維度超越,去面對生命的永恒?
我的思緒一再地回到那條滾滾不息的黃河,泥沙俱下的河水遠非理想中的清澈,仿若我們時時刻刻面對的當下生活。被價值觀與學科教育困擾的我們,是否可以在這小城的角落,用一座靜靜的博物館,安放所有離人的古老鄉(xiāng)愁?
“你們拆了常德最后一座窨子屋!”有人如是說。不,我們拆除了的是簡陋、破敗、污穢的棚戶區(qū),轉而為這座城市呈現(xiàn)的是一座足以代表常德過去的新窨子屋,一座構筑于哲學與詩意之上的,“最后的窨子屋”(圖5,圖6)。
如何定義城市博物館?窨子屋收藏了什么?實用的功能有哪些?窨子屋是真古董,還是假的?作為建筑的窨子屋與作為詩人眼中的歷史該如何相互置評?真假真的重要嗎?還是感覺更微妙、更妙不可言說?時光的困惑遠比真與假的困惑更讓人困惑,在腳本描繪的每一幀鏡頭里,無處不在地寫滿對生命意義的亙古質疑。讓我們去追尋能感動自己的瞬間,構建一種精神與物質同在的場所特性,讓我們用建筑的厚重與悍然,用空間的復雜與純凈,去解釋生命的天與地,去注解卑微與狂放,窨子屋的摹寫里有世間每一個自己和每一個身在的世界(圖7)。
它不單純地摹寫,而是體現(xiàn)出一種本原性的、賦予形式的力量。它不是被動地表示出某種事物在場這一單純的事實,而是包含著一種獨立的人類精神能量,通過這種能量,現(xiàn)象的單
圖5 窨子屋博物館鳥瞰
純在場獲得了一種確定的“意義”。[1]
——恩斯特·卡西爾
1.2.1 朝向與軸線
軸線是一種構筑在虛無之上的建立,軸線如此不可或缺地關乎中國建筑傳統(tǒng)。老窨子屋,在幾乎不可能的極限進深尺度里,被安排了三進院落。南北、東西、方位、高低,意味著什么?尊卑還是別的所指?正房、廂房,整體與局部,意義與關聯(lián),一切融化在尺寸與尺度、構造與細節(jié)、儀式與寓意里,成就窨子屋作為博物館而存在的必然歸屬。
軸線意味著層次與級別、微差和統(tǒng)一。庭院中的樁景與太湖石的擺放不光承接光影,不同的院落因為大小尺寸邊界以及周邊格柵的樣式被區(qū)別。
圖6 窨子屋博物館鳥瞰
這兒原本是一塊東西橫置的長方形用地,因為窨子屋南北向意義的主場介入,而被分解成東西并置的三個南北軸序列。中央的軸線,南向通達地下庭院的三層,中間通兩層高的中庭,以及北側石門套來向大街的啞巴院,串聯(lián)起與老窨子屋平行的第二套中軸。
古老的西廂與現(xiàn)代的東廂,通過虛妄的軸線與庭院各自找到彼此安放的位置,找到各自詩意中的棲居之處(圖8—圖13)。
1.2.2 流線與功能
玄關
窨子屋博物館入口設在建筑的東北角,一處楔形凹入的空間將兩層高的石砌外墻打破,踏過水中的一方巨石,越過如護城河一般環(huán)繞建筑的水渠,進入博物館的玄關之地。小小的轉折空間面向一個狹小的啞巴院,紫薇老樹樁景被一條橫向的低窗框選,仿佛古老的卷軸鋪陳開來。
圖7 窨子屋博物館工地上的時光
圖8 窨子屋屋頂平面圖
圖9 窨子屋西廂軸測分析圖
圖10 窨子屋中廳軸測分析圖
圖11 窨子屋東廂軸測分析圖
圖12 窨子屋剖面圖
圖13 窨子屋博物館內全景圖
圖14 窨子屋博物館中庭
圖15 多功能會議區(qū)
圖16 窨子屋一層平面圖
中庭
沿黑色的石塊拾水而上,進入到白色地面承托著的雙層高中庭,白色的水磨石沒有銅條鑲嵌,沒有一絲雜念,產(chǎn)生出聽得見針尖墜落的靜謐和空曠,中庭西墻作為老窨子屋的東墻殘酷在中庭覆蓋下,厚重的空間感覺在黑色鏡面格柵的隱約里變得愈加高大起來。紫銅色做舊的屋面,在光與斗口的銜接處銳利而神秘,黑壓壓地滲出非人間的意圖。中庭的南向、北向皆被庭院撕開與鎖閉,使中庭獲得遺世獨立般的存在感(圖14)。
幽暗與光明,在中庭的兩側以不同的深度與向度延展,到達東西兩廂,引伸至地下室層庭院周邊的多功能會議區(qū)域(圖15),以及廚房和設備間(圖16)。
1.2.3 東廂與西廂
依風格而論,如果說東廂是現(xiàn)代的,西廂是傳統(tǒng)的;也可以說東廂是實用主義的,西廂是神靈主宰的。這樣的分裂與并置,絕非偶然。
從老西門街區(qū)的整體風格而論,風格的變異與混雜隨處可見。不同的時間烙印被安置在不同的場所特征中,貌似漫不經(jīng)心其實飽含深意。窨子屋在傳統(tǒng)的視覺繁復背后,隱藏著一種通向傳統(tǒng)的靜默,我們一直試圖尋找通向哲學的力度與深刻。而現(xiàn)代的窨子屋博物館東廂,在地下庭院的一方黑色鏡面池水中,一株長滿銅銹的樹仿佛已經(jīng)佇立千年(圖17)。
“東廂”與“西廂”,古代和現(xiàn)代,彼此獨立存在,各自修煉成為不一樣的自我,被中庭隔開又莫名地媾合,仿佛并置于時光下的日月二河,仿佛山巒起伏中一段蜿蜒的幽谷,夾岸唱和。
1.2.4 村子與院子
窨子屋西廂的三進院落來自中國傳統(tǒng),來自湘西村子的磚瓦和石基,來自明代的青苔和和院墻制造出的封閉感,小小的門與高聳的墻,一如村落之中,然而卻又十分不同(圖18)。究竟因何不同,是街巷變了,鄰居變了,還是周遭的商業(yè)變了?……其實,是人類變了、時代變了。然而,在所有的瞬息萬變之間,有一樣是不曾改變的,那就是差別,人與世界的割裂,渺小的個體與浩翰的宇宙之差別,這差別無論怎樣的時代、怎樣的城鄉(xiāng),定律恒常。
窨子屋建成了,遠在別處,仿佛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不絕于耳。
圖17 窨子屋博東廂天井水院銅樹
圖18 窨子屋外高聳的墻
圖19 中庭及不銹鋼橋
“常德也下雪了嗎?拜托你去1號回遷樓14層的東南角,往樓下拍,那是最接近窨子屋的世界?!蹦莻€冬季,常德遭遇了比北方更隆重的雪季,雪花飄過隆起的屋脊,凹陷的庭院,灰色的瓦屋只剩白色四方的邊緣,大小尺度交錯,升起又墜落,仿佛古代的聚落從無垠的宇宙降臨。一種呈現(xiàn)與再現(xiàn),古代和白色代表著的什么在冷空氣彌漫的藍色陰翳里匯合,將深意與詩意推演到極致,卻并非恒久,鮮有人知。我是如此感動于思念雪天的視覺,不由得憶起辛棄疾的詞來,正是那一句:“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保ㄐ翖壖病端堃?· 登建康賞心亭》)
1.2.5 橋與中庭
為了滿足兩個交通空間的安全疏散功能,一座連橋將窨子屋東西兩廂連接到一起。橋下穿過的空調風道使得橋體愈加笨重。橋的存在,嚴重干擾了中庭的純粹。最終,橋的下部被三維立體的水波紋不銹鋼包覆,各個方向的折射、反射使得橋的實體感被消融(圖19)。
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橋是連接也是分離,是真實也是虛幻,是創(chuàng)造也是消解,是存在也是虛無。
1.2.6 格柵與寓意
“戶墉”之別。傳統(tǒng)窨子屋中,格柵在院落之中橫七豎八地各自凌亂,格柵下方高高的木板使得屋內的采光極差。窨子屋的“陰”也或許因此得名?
窨子屋博物館設計中的格柵,尺度被適度放大,通體的花格落地窗幾乎是現(xiàn)代的。讓光線將室內照亮,窗格的主題元素被簡單的“方與圓”抽象,45°萬字紋與梅蘭竹菊籽花的鑲嵌——繁復意味著空間層次的遞增。
蝙蝠或者菊花,壽星或者梅花鹿,一切的鄉(xiāng)土與俗氣在這里被集體摒棄,然而榫卯鑲嵌卻是不可或缺的堅守。
1.2.7 牛腿與裝飾
牛腿的支撐形式可以溯源自鄉(xiāng)下的四大古鎮(zhèn)之一,蒲市縣。田野中的一段村落遺跡,見證著湘西北的茶馬古道駝鈴。并排的“三兄弟宅”原主人來自山西,目前已經(jīng)搬到鎮(zhèn)上居住,因為來自山西而具有高于當?shù)仄胀裾某叨群途?,月梁的卷殺和淺雕刻,牛腿粗壯的斜撐和蟠龍圖案,不同于皖南民居中的繁復,也區(qū)別于湖南鄉(xiāng)下的簡陋。這些同質與差異,均被我們移植到窨子屋,尺度和細節(jié)加入了現(xiàn)代的演繹。
圖20 窨子屋西北角
圖21 窨子屋二樓主廳書屋
1.2.8 煙囪與功用
在窨子屋的西北角,山墻局部凸出屋面。典型的屋面凸起做法在湘西北應當是以曬樓的角色出現(xiàn),在這兒,是一組錯落砌筑的空花墻,作為地下室廚房的排煙出口,幾乎無人知曉(圖20)。
1.2.9 雕刻與主題
雕刻是必須的,又必須是克制的。雕刻的主題如果妥協(xié)于福祿壽喜,升官發(fā)財,不啻是對職業(yè)生涯的自我詆毀,從“桃花源記”到“愚公移山”到“竹林七賢”,我們將整個中國田園史濃縮在匾額與木梁的雕刻里。二樓主廳書屋的主梁,雕刻著丹鳳朝陽(圖21),古老的“上梁”儀式為這根梁的存在而進行:殺雞,敬酒,念咒,都是必須的場景營造。
1.2.10 儀式與禁忌
上梁儀式,鞭炮,喧鬧,錢,酒……“一杯敬……一杯敬魯班”,這是整場儀式念叨的方言中我唯一能夠聽懂的信息,當木匠隊伍中最德高望重的莫師傅手中斧頭剁向另一只手中的黃毛雞,那一刻,無數(shù)人駐足圍觀的屠宰現(xiàn)場,無數(shù)人鏡頭瞄準的一刻,有心或者無意地記錄或者見證了這城市或許最后的建筑儀式(圖22—圖24)。敬酒的人或許早已習以為常然,而卻對在場的“未來”無比珍貴。作為旁觀者的我,如同在藍色暗影里圍觀了一場巴黎圣母院教堂圣壇中央的洗禮,圍觀這對行業(yè)祖師爺?shù)募罏⑼絼诘睾葱l(wèi)著木匠們職業(yè)的尊嚴與敬畏。然而這敬畏終究無法抵御現(xiàn)代化的無情碾壓,仿佛窨子屋上梁儀式中那只被選擇的公雞,血灑疆場。
1.2.11 寫實與寫意
投影與映射,窨子屋設計在視覺之內,更在視覺之外。
“如果窨子屋在長沙就好了!……如果窨子屋的窗外是公園綠地或者河水,就好了……”這些種種的如果與假使,都是關心窨子屋博物館人們直觀的嘆息。然而,這寫給過去的情書或許早已注定了出生的命運,窨子屋博物館其實與面積大小、與地點環(huán)境并無過多關聯(lián),因為它的存在是關于過去的一曲挽歌。它試圖用建筑的語言注解國人的心靈與世界。終極的詰問與情感投射,讓關于窨子屋的摹寫落筆在終極與表象之間的每一塊領地,每一件區(qū)區(qū)小事因此而可以攜帶無比的能量,窨子屋不再是房屋自身而成為一種幕布,無限巨大的投影從無數(shù)方向疊級。這些投射仿佛來自窨子屋中庭那些厚重的紫銅洞口,光從天而降,在墻壁、在地面留下瞬間的刻度,新墻、舊墻、心墻,如同被楔形改寫的輪廓,光的暈染在無限的時間中迷失,永在。
比喻和符號給出一個觀念框架,長期以來,人們對藝術作品的描繪就活動在這個觀念框架的視角中。不過,作品中惟一的使某個別的東西敞開出來的東西,這個把某個別的東西結合起來的東西,乃是藝術作品中的物因素??雌饋恚囆g作品中的物因素差不多像是一個屋基,那個別的東西和本真的東西就筑居于其上。[2]4
——海德格爾
1.2.12 矛盾與復雜
除了以上的摹寫與陳列,對于傳統(tǒng),我們還可以做些什么,讓這個場所可以企及靈魂的維度?我們能否為窨子屋博物館刻意制造一種舊的感覺,比自然更真實的滄桑才足以將靈魂觸動。
圖22 窨子屋上梁儀式
圖23 手執(zhí)“符咒”的木匠師傅們
圖24 砌筑現(xiàn)場
我們從北京請來做古物的專家:
“沈老師,你能做出100年的樣子嗎?”
“能,你要什么朝代?”
“秦朝?!保ㄎ以诳简炈?/p>
“沒問題?!?/p>
“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美帝國主義和其他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這些寫滿時代烙印的語錄式語言,在八下惱的殘院高墻上依然歷歷在目。歷史的在場早已悄然駐足,又或許已然深植在生命的潛意識里,更不必說對于同為湘人的我。讓我們不必將歷史當作神龕來供奉,那樣的供奉結果常常讓歷史止于被無視的糟朽。且將歷史引入窨子屋的日常生活,讓歷史成為墻上黃銅雕刻的老武陵郡地圖,被每個到訪的常德人撫摸;讓歷史成為每一進院落的主題和場景植入,成為一種被情感異化的升騰,成為街坊四鄰永久的口碑傳說。因此我們將木柱子洗出木筋,讓石頭顯示仿佛被千年撫摸的觸痕,將搜集來的銅錢石當作門墊,讓雨水在天井的四角消逝無蹤……刻意與無意的混雜讓新與舊莫辯雌雄,一種不囿于真實的美學埋藏在窨子屋的細數(shù)家珍之中。
“眼見為實”嗎?
當我們四鄉(xiāng)遍訪窨子屋原型,幾乎每次的出征總是鎩羽而歸。被現(xiàn)代化征服了的郊野村莊,早已湮滅了木構土坯的痕跡。因此我們不得不溯河而上奔向更深的山林,因泥石流阻路不得不棄車而行,來到懷化山中叫做八下惱的村子,已是夕陽日暮里。在昏黃的夕陽下,明朝的殘垣片石依舊無法將窨子屋的古老圖形建立,然而當暮光即將成為黑夜,藍色的炊煙在深灰色瓦屋屋脊掩映的山坳間飄起,田地在宅門石臺階對面山山巒的層層云霧間隱沒,遠古的意義于斯泛起,四野俱寂,足以將一生關于村子的記憶縫合,足以構成錨固傳統(tǒng)文化的膠凝。
歷史是鄉(xiāng)下師父的簡陋手工嗎?
在并稱古代茶馬古道四大重鎮(zhèn)之一的蒲市,祁家大院三兄弟宅并列在荷塘月色包圍的村落里。祈家,有別于普通的農(nóng)戶,有高敞的梁架,更有牛腿斜撐蟠龍雕刻的考究。原來,祈家非湘楚之人,來自山西,曾經(jīng)富甲一方如今只剩傻子看家,連窗戶上的雕刻也被人偷了去。
請問老西門窨子屋的記憶是什么?
是單層木板與彩條布拼合的外墻?是雨水洇濕的碎瓦被風吹動?是矮城墻下的陋巷只有正午的陽光可以滲透嗎?當窨子屋抹去了軸線、缺失了長幼尊卑的秩序,沒有雕花木格,除了龜縮在黑暗中的90歲娭毑,日軍毒氣戰(zhàn)遺存的刻章陳師傅,我們的棚戶區(qū)記憶有何存檔的價值?
歷史即此刻,在下筆的剎那之間,在5B鉛筆與拷貝紙碰觸的一刻,每一道筆觸的凹陷,天井厚薄與縫隙輕重,一切不會更早也不會更晚,不會比過去更深刻也不必比未來更膚淺。歷史是所有的往事與陳年,是婺源的雨季,是汪口村通往渡船的窄巷身旁遠去的友情,是大理古城外洱海邊才村的艾草超度亡靈,夯土墻斑駁陸離,歷史是娭毑做飯灶臺上方銜泥做窩的燕子每個春天飛來飛去,歷史是和雨水一同墜落的青瓦將童年永系。
歷史是勇氣和決心,是每個月兩次3000英尺上空的往返飛行,2(次)×12(月)=24次×2(人)=48天,請再乘以6年。用什么樣的心情來描繪這288天的白天與黑天塵土飛揚徹夜不眠?
“我只是不斷地拍攝,不斷地尋找?!?(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
或許我們不斷的叩問與找尋,無異于另外一個職業(yè)領域的找尋。當代攝影教父,他特殊的眼光,敏感于都市的孤寂疏離,在一些不起眼的事物與場景中,捕獲了特殊的生命氣息與意義。他的攝影無數(shù)次鼓舞與感動著我的視覺與內心,我?guī)缀鯚o時不在地用他的方法去感受去感悟,何謂“自然的眼光,偶然的真實”(羅伯特·弗蘭克 Robert Frank)。
讓我們回到窨子屋,回到真相的內核。歷史已經(jīng)被創(chuàng)造,在所有的經(jīng)歷與思緒的環(huán)抱之中。你們復建了一座窨子屋嗎?“不,啊,或許是的?!蔽覀冞€原的不是真相,因為真相從來不曾真實;我們還原的不是局部也不是全部,我們只是做了我“這樣的一棟”窨子屋(圖25)。
歷史以一種詩意的方式,在一個全新的腳本中展開。時間和空間,記憶與安放,現(xiàn)在與未來,激情與冷峻,彼此交互纏繞,各自明晰而單純。被傳統(tǒng)放逐被往事提純的時光淪陷,成為窨子屋的主角與靈魂。
歷史是什么?在這段堅守與執(zhí)拗的天涯之旅,在這場職業(yè)與非職業(yè)的獨自較量,在這次理性與知識的自我放逐中,歷史難道不是已然根植?歷史是記憶也是忘卻,是拾起更是放下,歷史關于過去、關于今天,也關于明天,歷史是眼睛所見、耳朵所聞,是心之所向、信馬由韁。歷史是馬王堆絲綢上的云煙華麗、織錦薄如蟬翼。歷史是多重維度無限遐思的重構,歷史是超越現(xiàn)象與真實之上的音符混響,歷史是文學與詩意的多重語意介入,平行于建造與建筑學之外的另外一條線索,以及更多的線索,在永不重合的Z相遇交錯。就這樣,以美學回歸為呈現(xiàn)的窨子屋,從初生到長成,在世人的徜徉里、在歷史的輪回中,走向通往建筑的永恒之路。
藝術是歷史性的,歷史性的藝術是對作品中的真理的創(chuàng)作性保存。藝術發(fā)生為詩。詩乃贈予、建基、開端三重意義上的創(chuàng)建。作為創(chuàng)建的藝術本質上是歷史性的。這不光是說:藝術擁有外在意義上的歷史,它在時代的變遷中與其他許多事物一起出現(xiàn),同時變化、消失,給歷史學提供變化多端的景象。真正說來,藝術為歷史建基;藝術乃是根本性意義上的歷史。[2]65
——海德格爾
(文化)不僅包含一系列理論的構想,它還要求一系列行為。文化意味著一個言語的活動和道德的活動之總體——這些活動不要僅僅以一種抽象的方式去理解,這些活動還具有變成現(xiàn)實的恒常趨向和能量。在這種現(xiàn)實化中,在這種對經(jīng)驗世界的建構和重建中,包容著文化的概念之真義,塑造著它本質的、最具代表性的特征。[3]
——恩斯特·卡西爾
設計的本質是什么?
很久以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只有捕捉閃念的本能,作為建筑師欠缺圖形創(chuàng)造力該是何等令人沮喪!我常常被囚禁在意識的浮游領地,試圖捕獲腦海中稍縱即逝的閃念,那些支離破碎的圖像或者詞語,仿佛魔術師手底下的謊言,來無影去無蹤,帶給我頓悟的驚喜、錯失時的惶惑。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捕獲靈感的能力,冥想,深陷,本身也是創(chuàng)造力的一種,它對于設計邏輯的推導產(chǎn)生的作用力,絲毫不亞于圖形與形象本身。
我常常做這樣一種努力,讓自己不帶任何目的去閱讀,隨意翻開隨意合上,不在乎情節(jié)內容與關系,只是遇見。也許某一本書你已經(jīng)看過很多次,但是當回憶起來,腦海中總是一片空白。然而,如果這本書一再被你拾起又忘卻,一定種下了因果,等待某天翻開時的幡然醒悟。直至此刻,那本書的意義才真正顯現(xiàn)出來,對你產(chǎn)生真實的意義和價值。這個意義不是瞬間產(chǎn)生,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然而縱使某段文字的意義對你產(chǎn)生觸動,也許從寫作者來說,他試圖傳達的與你所感受的,已經(jīng)是匪夷所思的另一番錯讀。創(chuàng)作與被解讀,一再地重構與誤讀,或許基于此,人類試圖建立某些統(tǒng)一的標準的理性認知模式,以求得彼此共識。
圖25 窨子屋一層庭院
讀書如此,讀建筑與城市,在更為專業(yè)更加復雜的關聯(lián)與維度中尋找意義,何嘗不更是如此。
每逢旅行,我總偏好不做任何功課預習,不帶任何思索與期盼,去邂逅一個陌生的城市或村落應有的未知。你不必思考這片顏色怎么這么骯臟又如此斑駁誘人,仿佛國畫暈染,也不必研究這扇窗戶比例,那個起翹屋檐飛起的角度如何,只需聞見臘梅不知源自何處的清香,蝴蝶輕舞飛揚,只是打著油紙傘穿越過千年石路在雨過天青時刻……無數(shù)的圖片在眼前閃現(xiàn)又逝去,從童年記憶到瞬間心情,從書本網(wǎng)絡到旅途夢魘,一切集結散去打開合上,關機重啟。
所有的視覺與思考,無論春夏秋冬,無論古今中外西街故園,你的視覺已經(jīng)在自我覺察的無數(shù)次集訓里,悄然構筑了“自洽”的邏輯閉環(huán)。這樣的認知在不斷的圖紙與工地的轉換中被測評與強化,形成勿需刻意推理與判斷的瞬間直覺。這個自我閉合的體系足以再次出發(fā)構成同等的判斷力與感知力,從而呈現(xiàn)出天然的設計觸發(fā)點,途徑與評判體系。
院落是核心,不僅僅因為庭院或者說凹入的空間是完成建筑組合的途徑,更因為庭院對于中國人,是宇宙觀的呈現(xiàn)。厚重高聳的院墻是精神的自我逃避,拒絕與含蓄,而天井、院落,讓田園回歸,將世界再度縫合。
庭院不是一張平面圖,僅有四壁環(huán)繞。庭院是宇宙,是四季,是生活,是四世同堂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和主景,是古人的日常和當代人的奢靡向往。
圖26 窨子屋博物館中庭室內
圖27 窨子屋凹陷的天井
庭院作為中國傳統(tǒng)城市及村落的普遍構成模式,是東方社會組織方式的物理呈現(xiàn),同時也是古代人精神世界的自我投射,是超越對現(xiàn)實的無奈的抗爭,是自我的渺小與外部世界的強大之間,最后的一隅斷壁殘垣,一種可憐的自我欺騙與心理按摩。
靄靄四月初,新樹葉成陰。
動搖風景麗,蓋覆庭院深。
下有無事人,竟日此幽尋。
豈惟玩時物,亦可開煩襟。
時與道人語,或聽詩客吟。
度春足芳色,入夜多鳴禽。
偶得幽閑境,遂忘塵俗心。
始知真隱者,不必在山林。
——白居易《玩新庭樹因詠所懷》
白居易在詩中因一方庭院一株樹的“幽尋”,是一種內心歸隱。“時與道人語,或聽詩客吟”,代表著一個知識階層千百年來的精神抵御和自我療傷。
在窨子屋中,庭院將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膠合,將幽深的歲月與每一天的日子并置,產(chǎn)生一種類宗教感的寧靜。光陰在寧靜中被展陳,以陰影的方式投射在空無一物的白色襯底上,這被刻意打磨的人造之物,無疑是一種對歲月的承接,以一種消失感抵達無限,致敬永恒。
庭院將自然鎖定,因成為特定的情景而產(chǎn)生特別的歸屬,仿佛為場景而生。每一幀變換的畫面,從昏暗到光明,注解著時光的節(jié)點與細部,讓人聆聽與感動,將憂郁感傷投射。此刻,“這房子生下來就老了,仿佛我沒有皺褶的面容內心滿是傷痕”(何勍的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p>
這首徐志摩的《偶然》,仿若是前世專門寫給窨子屋的光影,寫給無聲的歲月,厚重、深邃卻又暗示著生命的脆弱和虛無。
如果天井是傳統(tǒng)的,中庭即是現(xiàn)代的。厚重的老窨子屋東側墻,很克制地幾乎不開窗。紫銅做舊之后的沉穩(wěn)色澤與尺度,將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鐫刻在一處,獲得精致而強悍的力量感。屋頂是厚重的,紫銅的重量意識被若干斗口狀的楔形空間化解,不同方向的開口將陽光導向不同的角度與承影面:從高層建筑看窨子屋的屋面,正常的庭院以傳統(tǒng)的方式凹陷,中庭的屋面以現(xiàn)代的方式凸起,凹凸之間,渾然不覺手法差異。而窨子屋對于中國傳統(tǒng)聚落的隱喻,在下雪的一刻,或許是最完美的表述。更不必說每一天的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橘黃色的暖光從藍色屋瓦的細碎層疊中彌漫滲出,上演無聲的劇目給懂得的人評說(圖26)。
水,被從現(xiàn)代灰色石雕的吐水口導出,流經(jīng)庭院的底部,到達墻基之外,滴落到環(huán)繞窨子屋的水池之中,仿若一道屏障,將窨子屋與世界隔開。這個喧囂的凡塵,在窄窄的水池的另外一側,瞬間被撕裂,被遺忘。窨子屋是孤獨的,仿佛博物館中被展陳的藝術品,仿佛歷經(jīng)滄桑的城池,用無盡的沉默訴說著什么,無需用確定注釋與標簽來解讀,每個到訪者的肅穆與感動,內心的回響與共鳴,淚水與感嘆,就這樣在深深凹陷的天井中,被設計者捕獲(圖27)。
那一刻,恍惚中我又回到了柯布西耶的拉圖雷特。晚年的柯布,從功能主義機器美學走到粗野主義美學的時刻,修道院以宿舍和山丘樹林去接近神學,在遙遠的法國艾布舒爾阿布雷倫(Eveuxsur-Arbresle Rhone)城市彼岸。我的步履仿佛又停在了那片駭人尺度的素混凝土圣壇下,面向遠處的天空與城市消融處,靜靜放空(圖28)。
鼻尖飄過鄉(xiāng)野荒草的氣息,仿佛望見亙古的月亮、無盡的遠方刻滿劫難與哀凄,聽見內心哭泣的欲望。
注視著那些平靜自在的物體和建筑,我們自身也沉靜下來。它們單獨地存在著,沒有傳遞給我們什么信息。我們的感官變得平靜、公正,不再渴急。它們超越了符號和象征的層面,開放而空寂,于是我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些平常無法集中意識的東西。在這樣的感覺真空中,一種記憶從時間的深度中浮現(xiàn)出來。此時,我們對物體的觀察包涵了對整個世界的感知。[4]110
——卒姆托
作為真理之自行設置入作品,藝術就是詩,不光作品的創(chuàng)作是詩意的,作品的保存同樣也是詩意的,只是有其獨特的方式罷了。因為只有當我們本身擺脫了我們的慣常性而進入作品所開啟出來的東西之中,從而使得我們的本質在存在者之真理達到恒定時,一個作品才是一個現(xiàn)實的作品。[2]62
——海德格爾
物理世界追求性質的恒常性,而人文世界是“交互主體的世界”,主體間的共同參與構成一種“意義的恒常性”。
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文化當中一直延續(xù)著一種文學性的場景營造,在繪畫中呈現(xiàn)一種抽象的真實,哲學的詩意世界。從表象到內涵,從軀殼到靈魂,從足尖到無用,一切的無用之用,一切的不美之美,詩人中的詩人,那個叫做博爾赫斯的詩人,在我的生命的潛意識里或許早已被深深植入,以一種詩的存在如影隨形。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于你生命的詮釋
關于你自己的理論
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饑渴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博爾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破敗與困惑,黑暗與寂寞,荒郊與月亮,博爾赫斯遠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郊區(qū),穿過時光的隧道、歲月的塵埃,走到了千年前宋代詞人辛棄疾這里,成為了描繪“暮春”的詞句,一樣深重、一樣無處訴說的憂愁,彌漫在清明的寒食節(jié)氣的庭院里?!巴ピ红o,空相憶。”一番風雨后的落英更加重了感傷的陰翳。
這些詩的陪伴,思緒,點點滴滴,滲入到關于窨子屋博物館的設計里,早已洪荒之力用盡,卻刻意抹去淚痕。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嚼?、一番風雨,一番狼籍。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閑愁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始今何處也,彩云依舊無蹤跡。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
——辛棄疾《滿江紅·暮春》
圖28 窨子屋一進院
千年前的南宋,又是一個清明時節(jié)的雨后,詞人在寂靜的庭院中看花的墜落,不知追憶何人何故?!靶呷ド蠈訕恰边€是“休去”上層樓?這樣的“層樓”意味著怎樣的百年孤獨,有誰能懂?
“何老師,此刻我坐在窨子屋最后一進天井的門檻上,淚如泉涌?!保ㄓ讶宋⑿牛?/p>
我時常想起約瑟夫·博依斯(Joseph Beuys)和阿特波夫拉小組(Arte Povera Group)的作品,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們使用材料的精確和感性。這似乎回應了人們對于材料古老而本質的認知,同時也展現(xiàn)了超越不同文化的材料自身的品質。[4]108
——卒姆托
圖29
明代的磚石,從懷化的山區(qū)運來,山里的廢墟在老西門以另外一種方式延續(xù)著材料的生命。與現(xiàn)代的技術結合,暗藏起結構與構造的鋼筋,三合土、白灰漿也替換成了更結實的水泥,表面的空斗墻橫豎間延續(xù)著古老的節(jié)約理念或者匠心(圖29)。磚的厚薄及尺度不同,伴隨著不均勻的灰色斑駁與青苔有無,在街道的轉角處,與移來的老楠木樹一起,相互守候。被截肢的樹干恢復了活力,又重新茂密起,將傷痕隱去。樹和春天將西墻涂抹成深綠,從明代一路走來的苔蘚,一再重復著的生命的密碼經(jīng)久不息。
木模板的粗厲將混凝土的質感塑造,墻頂?shù)陌疾圩屢安莜傞L、讓綠色的藤蔓垂下,太湖石被堆在十幾米的混凝土長凳上,成了西墻最外庭院邊最宜人的去處,可以曬太陽或者蓋張報紙護住臉平躺。兩株被保留的泡桐樹越過房檐,在春天開出粉白色的花,讓人記起曾經(jīng)的棚戶區(qū)擁擠雜亂的窄巷。
每一個完整、獨立的作品都有一種魔力。我們屈服于這種魔力,它來自于發(fā)育完善的建筑軀體。也許,我們的目光被地板上兩顆固定鐵片的螺絲所吸引,一種情緒油然而至,有些東西在感動著我們。[4]109-110
——卒姆托
“聽說你們用5年時間做了一個小房子?”當我們在中庭的寧靜里被時光的不息和自己的渺小觸動,當我們在窨子屋二樓的書屋里聽春雨在兩側的庭院吧啦吧啦地落,服務員說起每一天推開窗扉時木軸的吱扭聲,樟木香在木屋架的高敞與神秘中升騰,窨子屋成為了所有故人的鄉(xiāng)愁。
塵埃之上,當紅顏老去,當石頭化作灰燼,當時光成為廢墟的一種,當建筑學有一天被機器人操縱,世間一切存在之物終將非塵埃莫屬。縱使明知塵埃一般的存在是人類的卑微歸屬,也愿用詩的抵御作殊死的一搏,也愿在世紀末的孤獨里,一再推演古老窨子屋的涅槃與重生,存在與虛無。
附詩:
序言
從村子到院子
從阡陌到人生
窨子屋是主體也是客體
是城市博物館也是展品自身
中庭
入口在建筑的東北角
一方凈水
讓窨子屋與繁華的街巷市井暫別
兩棵凍刺樹高高聳立
映襯著新石頭墻面的寧靜
舊磚墻的滄桑幾許
凹入的門洞
幾乎看不到門
暗藏的銅把手楔入厚重的木門里
一方鑄鐵的太湖石墩子
蹲著小小的獅子
轉譯著關于鎮(zhèn)守的故事
踏過一方巨石踏過水池
小小的玄關面對窄窄的橫窗
空無一物
除了窗外的紫薇老樹根
在天井一隅
白色的墻面
沿流水拾級而上
巨大的銅板雕刻著沅江和城市的街巷
在走廊的盡頭
無一絲重量的白色水磨石中庭
空無一物
白色承托著紫銅黑壓壓的天頂
空無一物
一側是黑色
現(xiàn)代的材料讓重量隱沒
一側是灰澀
明代的古村亙古的砌筑方法
磚
裹挾著揮之不去的歲月溫度
當陽光將時辰投影在地面
每一天每一季分明有了刻痕分寸不同
光暈染過深深的楔形洞口
恍惚間多少戶墉多少村落拂面而過
西廂
幽深的天井將陰晴包裹
太湖石橫臥著的舊石多少歲月可以細數(shù)
木格扇泛出淡淡的樟木香
除了落地的窗扉就不再有他物
不再有糟朽的門板各色雕琢
不再有無處不在的福祿壽喜升官發(fā)財
梅蘭竹菊的子花鑲嵌在萬字紋的無限重復中
任讀得懂的人去串聯(lián)
關于徽宗
關于春夏秋冬
桃花源記密密雕刻的橫梁懸浮在南面的八字門口
街角泡桐樹的影子讓老墻愈發(fā)斑駁
高墻竹林和院子將窨子屋遮蔽
西墻的混凝土長凳可以發(fā)呆可以聽風雨
不必說陶淵明的菊花
不必說人生何必擁有
若是在二樓的中央書齋坐著
便什么都不必做
只需茶壺一盞好友幾個
窗外望不見天望不見地
只望見幽深的歲月
重重倒影在鏡面為底的磚墻無比厚重
鄉(xiāng)下師傅手做的窗鉤
45度支出去將木板固定在風中
小小窗戶讓街上透出不一樣的紋理
冬天的陽光穿過窗格
將細密的影斑點投影
刻畫出木頭地面凹凸不平的拼接與深淺
影子順著木地面靜靜地爬一直爬到光陰可以企攀爬的磚墻最高處
溫暖每一品橫梁矮柱勾結的屋架
柱子綻裂的縫隙
石頭柱礎風化的痕跡
原來
這房子生下就老了
仿佛我沒有褶皺的臉內心滿是傷痕
這世界生下來就已洪荒歷盡
更不必說水中望月臨淵羨魚
挽歌
一首挽歌
且行且吟
不喜不悲地唱著
管他是傳統(tǒng)還是當代是詩歌還是匠筑
可不可以讓光陰靜默
天空中投射下銳利的陰影將誰的故事訴說
銅版漸漸溫暖起來當藍紫色的晚霞墜落窗外
歲月每一天有多少沙漏
用一方天井將四周的房間穿起
一步之遙的凸窗可以將窄窄的水院望盡
白色走廊每一步都是風景
景德鎮(zhèn)燒制的瓷板組成的墻壁
萬千孔洞和釉彩折射在玻璃的重重變幻里
讓步履多出些許含義
何須含義
人生沒有窨子屋又有什么不同
看人來人往
我在小城兀自的沉醉已是春秋幾度
明代的磚瓦混合今日的鋼筋水泥空調管線砌體成的墻頭厚重在視覺里
語言語意
所指能指
仿佛繡花針飄落白色水磨石虛無的地面
仿佛那場深冬的白雪
窨子屋只剩下空無一物的白色屋面堆疊
深深的天井和庭院
深深凹陷
——何勍 20180520于北京新華1949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