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嬈
內容摘要:在《我們仨》中,楊絳不僅回憶了自己與丈夫錢鐘書結合之后的家庭生活,還用一個“萬里長夢”建構了一個略微變形和奇幻的世界,在夢里,楊絳踏上象征著離別的古驛道,陪伴女兒和丈夫走完了最后相聚相守的幾年時光。此散文以一種特殊的文本結構,密集交織著夢境與現(xiàn)實,也用夢來掩蓋最為悲傷的死亡和離別,體現(xiàn)了楊絳以筆寫情時含蓄和哀婉的審美志趣,和引而不發(fā)、哀而不傷的藝術特色。
關鍵詞:楊絳 夢境 審美距離 哀婉
“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睏罱{一直以自己的家庭為驕傲,自己是名門閨秀,丈夫錢鐘書出身書香世家,貼心的女兒阿圓陪伴父母游學歐洲,返國后又走南闖北,一生的奔波和坎坷,總因為一家人的相守而變得溫馨和甜蜜。楊絳的這份驕傲并不來源于丈夫錢鐘書的睿智文才,也不來自女兒錢瑗教學“尖兵”的榮譽,而僅僅是因為,“我們仨”一直恬澹而幸福地相愛相依。全書的主體為第二部分的綿長夢境,她用含蓄的筆調記錄了三人如何在病痛和疲憊中最終“走散”,而第三部分則是以寧靜哀婉的回憶記錄了在現(xiàn)實中與丈夫和女兒相遇相離的六十多年人生,雖然發(fā)生過不少的插曲和悲劇,但楊絳還是更多地呈現(xiàn)了親情的定心力量。而第二部分的夢境書寫,是全書最具有藝術感染力的部分。
夢境始于那不懷好意的電話。突然的鈴聲在夢中帶走了錢鐘書,也把一家人從溫馨的港灣急急拋出,“夢境歷歷如真,醒來還如在夢中”,楊絳從此踏上詭異的“古驛道”,奔向安放鐘書的船艙。而隨著女兒的病重,則日益頻繁地奔波輾轉于客棧、小舟和驛道之間。夢境煙霧迷蒙,空氣郁塞,這條古驛道“蜿蜒向西”“迷迷茫??床环置鳌?。沿一溜青草,身旁兩側古柳枯萎的枝條被風打亂,樹根拱壞了的驛道時起時伏。尤其是驛道辦事處所貼的奇異告示,更是形成了不可多問、無處可尋的壓抑氣氛。無論是楊絳夢中的自己,還是夢外的讀者,都對這神秘的驛道感到狐疑。這個夢究竟意味著什么?
古時候,驛道本是進出城池、運送貨物的交通要道,但尋常百姓踏上驛道就代表著離散,鐘書此去,“選了沒人要的一條水道”,坐船慢慢抵達。實際上,他得了重病,要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勉力支撐生命,這也對應著錢鐘書生命結束前漫長的四年住院時間。楊絳夢中所見的驛道名,要么就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咸陽道”,要么就是“萬古行人離別地”的“灞陵道”——全部都象征著不知歸期的離別。僅一條纜繩拴住的岸邊小舟,像是一管點滴連接的病床 ,一個在水中蕩漾,另一個在醫(yī)院里前景未卜?!?11號”船就代表著錢鐘書住在311號病房。病中的錢鐘書身如不系之舟,妻子為他懸著的那顆心也一直上上下下起伏不定。而夢中多處出現(xiàn)的柳條,則有著“楊柳依依,雨雪霏霏”的古典寓意,時時伴隨著踉蹌和緩慢的楊絳。柳枝代表惜別,意喻挽留。古驛道旁一排的柳樹無論發(fā)芽、飛絮,或凋零,每每夾雜著游人或送行人的恓惶。
自古便有老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對夢中之人必是念茲在茲。古人常用夢的手法描述幻境,以抒情念故。正如蘇東坡的悼亡詞《江城子》,“夜里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的幻象引出“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這刻骨銘心的思念。陸游六十三歲時,還在凄然懷想英年早逝的唐琬,“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在《我們仨》里,年近93歲的楊絳也用她的這個“萬里長夢”來表達女兒和丈夫離世后自己情感受到重創(chuàng),在心痛難忍中亦幻亦真的狀態(tài)。從創(chuàng)作角度來看,以夢入書貫穿全文,有助于主觀意識的敞開,同時也更能調動讀者共情。
夢的質地一直在變化,一開始“輕靈”的夢,隨著女兒病勢沉冗,而變得疲憊,女兒去世后“滿腔滿腹的痛變了一個痛夢”,最后“我的夢已經像粘了泥的楊花飛不起來了”。直到鐘書去世,這個沉痛的長長幻境才結束,“垂死病中驚坐起”。夢本就是楊絳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個相對安全的自我保護圈,既然摯愛已逝,也就沒有做夢的必要。但究竟是夢中痛苦還是夢醒痛苦,只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了。
“萬里長夢”既為主觀情愫的流淌,也就肆意地打破時間和空間的先后因果。在夢中,邏輯已經失效,也沒有穩(wěn)固的時間和空間坐標。楊絳曾擔心“阿圓是否和我一樣糊涂,以為船老停在原處不動?”但阿圓竟用所謂辦事處提供的行舟圖表算著日程找到漂泊的小舟——也即病房,諸如此類的荒誕筆法還有很多,比如看到女婿在給女兒烘膏藥,夢中的自己卻不敢妄斷這情景是虛是實?這些怪異的片段并非故意的障眼法,它另有曲意。夢境切割了時間,也拼貼了空間,讓幾個層次的記憶和感情混雜起來,也模糊了丈夫女兒病重的殘酷現(xiàn)實。因為這層夢境的護佑,楊絳才得以完整地回顧那痛徹心扉的四年時光,而不至于每每讓紙張洇濕在淚水里。
全書第三部分紀實性回憶占據(jù)了最大篇幅,主要是楊絳紀錄與錢鐘書組建家庭后充滿情趣,還有一家人在困窘坎坷中相互撫慰的往昔歲月。前文只寫夢,而后文只寫實。寫實的部分是前幾十年的柴米油鹽酸甜苦辣,后半部分也解釋了第二部分夢幻里的模糊之處,讓我們看到夢中意象在現(xiàn)實中的一一對應,也詳細寫了自己在耄耋之年,先失女兒后失丈夫的心力交瘁和煢煢孑立。
很明顯的是,回憶部分對于家庭完整的幸福時光極為珍視。每件小事都不忍舍去,這與夢中的大幅度裁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比如鐘書為剛分娩的楊絳在參雞湯里“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瓣”,女兒委屈地趴在外公膝上哭嚎,眼淚將麻布褲子熱熱地打濕了一大塊。這些細節(jié)清晰重現(xiàn),仿佛歷歷在目?,F(xiàn)實的歡樂最為真實可觸,而夢中親人的離去是不可觸碰的傷痛,因此散文少寫哀、多寫樂,用夢的虛幻來為那些悲傷和殘忍籠上一層縹緲,以淡化內心的悲痛,同時也將其升華為淡泊的詩意。
因為這種刻意的淡化,《我們仨》的夢境最突出的藝術特征不是怪誕,而是潔凈與溫馨。一切關于死亡和絕望的話題都點到為止,用夢來提純回憶,以思念打磨舊事的棱角,使文章表面的脈脈溫情,遮住了楊絳心上滲血的口子,她那“幾只包含熱淚的眼睛”選擇緩緩閉上。
“萬里長夢”中,女兒阿圓的去世留給楊絳的,并非她痛苦的啜泣和淚水,而是“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鮮花一樣的微笑?!币恢崩釉谀X海并不斷回放的場景是女兒幼時的一次告別,她白胖的小手揮著揮著,就再也尋不見了??梢韵胍?,醫(yī)院中有多少哭嚎,病床上有多少狼狽,而楊絳的筆觸始終與之絕對隔離,不沾染絲毫的血污和難堪,因此,鐘書總是擁有那雙眼皮很好看的眼睛,女兒阿圓也永遠臉上紅撲撲。深層的原因就在于,寫作《我們仨》的楊絳,只愿趁這個機會“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這才形成了這種抒情的筆調,充滿著悲愴和溫暖的回憶。也正是這樣,楊絳才會將自己當年失去母親時的痛哭當作一種幸福,因為還可以任性地失聲而不怕無人陪伴和安慰。如今,無論是飲啜還是涕零,都再無法觸摸摯愛之人的溫暖手掌。
“萬里長夢”,似夢非夢,亦實亦虛,有如莊周夢蝶,無論夢、醒,都無可追究不必計較。《我們仨》最大的藝術特色就是引而不發(fā)、哀而不傷的哀婉和迷惘。
楊絳最后說,“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睂畠翰∥r的“神跡”,鐘書讓女兒回家,而女兒轉身離去時說“爸爸,我就回去了?!彼皇恰半x開”塵世,而是要“回去”了。回到哪里去?楊絳一直沒有解釋。但是她自己清楚的是,那個曾經讓他們過了大半輩子的“家”,只是一個寓所,一個客棧,是人生旅途上歇腳喘氣的地方,女兒和丈夫的相繼離開,也就讓這個安身之處不再具有庇佑心靈的作用。在楊絳豐饒的文化修養(yǎng)和精神世界之外,家的散落是永遠的缺失。生命之火萎了,她也準備好了離去,去尋找那個夢里曾困惑的,而女兒和丈夫也許早已到達的家。她留下的《我們仨》,似乎也是提前留給讀者的一個夢。無論是最終恍然大悟:我們最終都要去往歸途;還是永遠對我們自己所愛之人和事抱有執(zhí)念,這人生如夢總得經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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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市昌平區(qū)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