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神壇的女性
——先秦女性形象嬗變

歷史學(xué)上把華夏先民進入文明時代，直到秦朝建立這段歷史時期稱為“先秦”，歷經(jīng)傳說中的三皇五帝到夏、商、周三代。在這一時期，女性從氏族首領(lǐng)、偶像崇拜的位置跌落下來，淪為男性的從屬。史書上的她們成了王的妻妾、男人間贈送的禮物、滅國的禍端。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燕國的太子丹喜愛收留勇士，每有賓客來訪，他便讓宮中的女妓陪伴侍宿；齊國的明君齊桓公在宮中設(shè)立“女市”，以滿足貴族階層的需要；齊國的賢相管仲在城中設(shè)女閭七百處，將這一收入作為國家軍需之用；秦惠文王為了緩解義渠國君的威脅，用文繡千匹、美女百人進行賄賂。

甲骨上的女性

夏朝是我國史書上有記載的第一個世襲王朝，大概出現(xiàn)于公元前21世紀，早先賢孔子生活的時代1500多年，所以孔子才會無奈地慨嘆：“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睍r光的久遠，資料的缺失，使得孔子時代的人對于夏代以及之后的商代認識已經(jīng)非常模糊?？诙鄠飨聛淼南拇可脚?、喜、岷山美女的故事經(jīng)過一次次改編，早已變得不足為信。

透過商代文物我們可以看到，遠古母系氏族社會的流風(fēng)余韻還留存在現(xiàn)實社會之中，商代女性在社會生活中仍然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這塊晚商時期玉雕上的女性形象頗具代表性，她的腰肢纖細，可是胸部隆起，臀部寬闊，大腿粗壯，陰部刻線明顯，雙手小心地捧著隆起的小腹，這是一尊生育女神像。和遠古時代不同的是，女神的五官不再被忽視，而是經(jīng)過精心刻畫：濃密的眉毛、炯炯的“臣字眼”、闊鼻大口寬耳，反映了商代在生殖力以外對“女色”的追求。

◇ 晚商時期的女性裸體玉雕

在商代社會，“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即祭祀活動，“戎”是軍事行動。從卜辭上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占卜、禱告可以看出，商王朝與其他部落的戰(zhàn)爭不是畢其功于一役的簡單較量，而是需要派精兵強將，反復(fù)交鋒。在這些戰(zhàn)爭中，掛帥出征的不僅有商王和男性武將，還有許多女性活躍在刀光劍影之間，其中最著名的要數(shù)商王武丁的妻子婦好了。

《英國所藏甲骨集》記載了一次婦好率軍與羌方的作戰(zhàn):

辛巳卜，二貞:登婦好三千，登旅萬，呼伐。

這次戰(zhàn)事召集了包括婦好三千人馬在內(nèi)的共一萬三千人馬，這是卜辭記載中動員軍隊人數(shù)最多的，是一場規(guī)模空前的戰(zhàn)爭。

壬申卜，爭貞:令婦好從沚冒伐巴方，受有佑。(《合集》6478正)

貞:王令婦好從侯告伐人。(《合集》6480)

婦好出現(xiàn)在商西方、北方、西南方及東方的戰(zhàn)場上，并曾統(tǒng)率止冒、侯告這樣的將領(lǐng)，指揮一萬三千人的軍隊，實為一位叱咤風(fēng)云的女將軍。在殷墟婦好墓出土的大量精美隨葬品中，有鉞、刀、戈、鏈等兵器，充分顯示了墓主人婦好生前習(xí)武善戰(zhàn)的風(fēng)姿。尤其是兩件刻有“婦好”二字的大型銅鉞，一把有一頭兩身的龍紋，長39.3厘米，重8.5公斤；另一件有猛虎吞噬人頭的花紋，重達9公斤。這兩件銅鉞形大體重，凜然威嚴，用于治軍，是軍事統(tǒng)帥權(quán)的象征，可見她握有相當(dāng)高的軍事統(tǒng)帥權(quán)。

甲骨卜辭中還可以見到武丁的眾多“諸婦”，如婦鼠、婦妊、婦角、婦汝、婦寶、婦妹等共64人。這些“諸婦”雖然沒有婦好、婦地位尊貴，但她們有些有封邑，也從事領(lǐng)兵征戰(zhàn)、祭祀先妣、組織耕作等社會活動，社會地位還是很高的。

隕落的女神

變化大概發(fā)生在周代。

《尚書·牧誓》記載周武王征伐商，在牧野誓師諸侯時言及商王的罪狀: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裆掏跏?，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發(fā)惟恭行天之罰?！?/p>

意思是：古人說，母雞不能報曉，如果母雞報曉，家庭就要破敗?，F(xiàn)在商王對婦人言聽計從，胡亂治國，我們要替天行道，滅掉商邑。

婦女在商代社會中占有重要地位，這是商代社會的實際情況，代商的周完全顛覆了這一傳統(tǒng)。商代對各代直系商王的配偶都有祭祀，而在周代，女祖祭祀只是“配享男祖”?！抖Y記·郊特牲》記載：“婦人，從人者也?！迸灾皇菑膶俚匚?，反映了周代女性社會地位隕落，并于此后一直為男權(quán)附庸?？鬃佑醒裕骸拔ㄅ优c小人為難養(yǎng)也?！薄抖Y記·內(nèi)則》載：“男不言內(nèi)，女不言外?！薄吨芤住ぜ胰恕份d：“女正位乎內(nèi)，男正位乎外，天地之大義也。”周代女性的地位與商代女性形成了巨大反差，男女“內(nèi)外有別”濫觴于此。

淪為男性附庸的女性對自己的體貌失去了定義權(quán)。她們身材的短長肥瘦、面容的濃妝淡抹都是為了取悅男性，開始走向一條“女為悅己者容”的道路。

周代女性崇尚怎樣的身材？雖然有一些木雕、陶俑、繪畫形象隨著考古發(fā)掘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但前文中的雕像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時人們心中完美女性的化身了。

與史前時代人們用石頭雕刻、陶土揉捏出心中偶像加以膜拜不同，周代的雕塑主要是用作明器、建筑或器物裝飾，表現(xiàn)的大多是地位低賤的人：奴隸、士兵、婢女、受過刖刑的看門人……比如秦始皇陵兵馬俑中的戰(zhàn)士、玉佩上的舞女、曾侯乙編鐘架上作為立柱的宮女等。雕塑的用途和所塑造的人物身份決定了創(chuàng)作者并不會像雕刻圣像或貴族那樣傾注美的目的在里面，因此，先秦時代人的體貌美、外在美不再通過造型藝術(shù)體現(xiàn)出來，裸體美神形象此時在中華文化中歷史性地告退了，這正是自文明時代后，中華人體審美大異于西方，尤其是古希臘人體審美之處。

◇ 曾侯乙編鐘架底座人形立柱，湖北省博物館藏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是漢代人寫的一句詩，今人解讀為楚王喜歡腰肢纖細的女子，因此宮女們?yōu)榱藴p肥不惜活活餓死。

這可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楚王好細腰”的記載最早出現(xiàn)在《墨子·兼愛》篇中：

昔者，楚靈王好士細腰。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jié)，脅息然后帶，扶墻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

意思是楚靈王喜歡有著纖細腰身的士，于是朝中的一班大臣，唯恐自己腰肥體胖，失去寵信，因而不敢多吃，每天都只吃一頓飯用來節(jié)制自己的腰身。每天起床后穿衣服時，為了把腰身盡量收小，先屏住呼吸，把腰帶束緊，再顫巍巍扶著墻壁站起來。等到第二年，滿朝文武官員臉色都是黑黃黑黃的了。

文本中并未說楚靈王對女性身材是否抱有同樣的審美，所以我們也不能妄自揣度。況且，墨子把這件事當(dāng)作一件奇聞逸事來講，本身就說明了這種對細腰的追求在當(dāng)時并不常見。

兩百多年后，另一位楚國國君——楚襄王和美女的故事更是膾炙人口：一天晚上，楚襄王夜夢神女，醒來后回味不已，把美夢講給大才子宋玉聽，并命他作賦記錄下這夢中艷遇。于是，我們有機會透過《神女賦》中文字看到楚襄王心目中艷光四射的女神形象：

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溫潤之玉顏。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觀。眉聯(lián)娟以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質(zhì)干之實兮，志解泰而體閑。既姽婳于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

神女體態(tài)如何呢？——“其狀峨峨，何可極言。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溫潤之玉顏。”她的形象巍峨高大，有著莊姜一樣的豐盈體貌，面目姣好水潤。她不再像商代的貴族女性那樣勇武剛強。高唐神女是父權(quán)社會中男權(quán)意識驅(qū)使下的女性美想象，從遠古時代那種驕傲壯碩的大地女神變成了悅?cè)硕康男詯叟瘛?/p>

◇ 湖南長沙戰(zhàn)國楚墓出土彩繪女木俑

詩中走來的女性

再把目光投向周代的其他方面：

正值東風(fēng)解凍，草木萌發(fā)，魚蟲探頭，周王的采詩官搖著木鐸來到鄉(xiāng)間，采集新鮮的歌謠。一個小伙子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前日邂逅一位窈窕淑女時的心潮起伏；一位大姐哀怨地吟誦起對戍邊丈夫的思念；一位農(nóng)夫氣鼓鼓地抱怨田里老鼠成災(zāi)，細聽之下，似乎另有所指……采詩官耐心地聽著，記錄下這些的民間喜怒哀樂。

這些采自民間的新鮮詩歌，帶著露水，透著花香，描繪了那時的人們對女性質(zhì)樸的審美：

詩中的“碩人”是齊國公主莊姜，正是宋玉賦中提到的“貌豐盈”的莊姝，她是那個年代標(biāo)桿式的貴族美女。詩中描述了她嫁到衛(wèi)國初露面時，光芒四射的美貌令衛(wèi)國人為之傾倒的場面：她的身材高大頎長，皮膚白皙晶瑩，像凝固的油脂一樣細膩光亮。脖子像天牛的幼蟲一樣，白皙肉感，牙齒整齊白皙，像一粒?？蓯鄣酿献?；額頭像螓首一樣方正飽滿；眉毛細長彎曲，如飛蛾的觸角一樣生動。她笑起來恰到好處，攝人心魄，眼中流光，顧盼生輝。

《詩經(jīng)》中以“碩”為美的女性并非一例，《陳風(fēng)·澤陂》中“碩大且卷”“碩大且儼”的美人使得小伙子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唐風(fēng)·椒聊》中“碩大無朋”“碩大且篤”身材的女子因為會像花椒一樣多子多福，所以成為人們追求的對象?！缎⊙拧ぐ兹A》更是讓我們知道了，歷史上著名的美而近妖，使得周幽王不惜烽火戲諸侯只為博她一笑的褒姒，也是有著豐滿高大身材的“碩人”。

從《楚辭》到《詩經(jīng)》，里面款款走出的來自不同國家的美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碩。無論男女，均以身體高大健壯為美，這并非空穴來風(fēng)的審美時尚，而是有其廣闊的文化背景和深厚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对娊?jīng)》時代去古未遠，人們傾心于以碩大為美，與遠古以來的生殖崇拜文化有關(guān)。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背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周南·桃夭》詩篇以桃來類比春華初茂、芳齡正盛的新婦，用桃花的嬌艷比喻她紅潤的面容、豐腴的體態(tài)，從桃樹的果實累累和桃葉的茂密聯(lián)想到新人旺盛的生育力。這種既嬌柔又壯碩的體態(tài)，有了“宜室宜家”的說法。

◇ 洛陽金村出土的戰(zhàn)國青銅立像，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

諸子眼中的女性美

進入周代，與流淌的鮮活詩歌中對于女性赤裸裸的贊頌不同，官方還是很一本正經(jīng)的，伴隨著道德倫理意識的加強，重德輕色的傾向尤甚。人們所稱道的“周室三母”，即太王的妻子太姜、周文王的母親太任和文王的妻子太姒便是周王朝為女性樹立的賢妻良母的樣板和女性道德美的典范。古文獻中說她們是“德色兼?zhèn)洹钡呐?，即所謂“有色而貞順”“賢而有色”，但她們外在的體貌美并未提及，只是抽象的存在。

孔子整理《詩經(jīng)》，開篇第一首詩便是《關(guān)雎》，“窈窕淑女”在詩中被反復(fù)吟誦，“窈窕”并不是像現(xiàn)代人所認為的意思是“苗條”，其實“窈窕”與身材無關(guān)，與氣質(zhì)有關(guān)：《詩·毛傳》云:“窈窕，幽閑也?！币馑际恰坝难?、嫻靜”。朱熹《詩集傳》釋為“窈窕，幽閑之意”，“窈窕”是指外表美麗而又氣韻幽雅的女子。“淑女”的意思與現(xiàn)在也大為不同，《詩·毛傳》曰:“淑，善也?！鄙?，在古代指善良、德行美好?！笆缗币矊儆诘赖路懂?，與外貌無關(guān)。由此可見，《詩經(jīng)》時代的女性美帶有鮮明的倫理道德觀念，“美好的品德”是當(dāng)時人們評判女子美丑的一個“必要并且重要的條件”。

以莊子為代表的先秦道家，也推崇德行之美。在《莊子·山木》中，有一個“陽子之宋”的小故事，講述了一個女人雖然相貌丑陋，但她具備了自謙的美德，與人為善，為人謙和，因此受到人們的尊重，人們認為她并不丑；反之，另一個女子雖然具有外形的美，并以此肆意妄為，但因為沒有謙虛的品德，受到人們的冷落。

除了同樣注重“德行”，道家還格外注重天然美，贊賞“既雕既琢，復(fù)歸于樸不雕”。記載于《莊子·天運》篇中的“東施效顰”的故事廣為人知，其實，莊子講這個故事并不是嘲笑東施，外形的美丑在莊子那里是無關(guān)緊要的，他認為只有心靈的“美”才是無限的、驚人的大美！效顰西施的丑女就是由于破壞了自身的自然之美，而表現(xiàn)出矯揉造作、忸怩作態(tài)的姿勢，最后貽笑大方。倘若“東施”不去仿效別人，而是保持自己所特有的本色，想必也一定會有人欣賞她，而不至于被大家嘲笑。在《莊子·齊物論》篇中，莊子就對雖然相貌丑陋，但是卻合乎自然之道的丑女大加贊賞。

韓非子表現(xiàn)出的則是濃烈的大男子主義：他認為女性的價值在于色貌，而美貌具有危險性，女人是禍水，親近女色會使身體受到損害，因而女性誤身；寵愛女性，會使其被別人利用，干涉朝政，因而女性誤國；沉迷于女色，國君因此不理朝政，因而女性亡國。為了防范女人，應(yīng)把所有的權(quán)力，包括家庭權(quán)力，集中在男性手中。

在韓非眼中，美即是“色”，“色”是女性存在的全部的意義。女性年輕美貌時，男性對她寵愛有加，恩及其父兄，一旦年老色衰，便如明日黃花，隨手可棄。男性享有決定女性的價值與去留的主動權(quán)，二者是支配與被支配的關(guān)系。作為女性，要盡量曲盡己意以逢迎男子的喜好。在婦順夫這一點上，韓非與儒家達成共識。男性妻妾成群，三宮六院，屬天經(jīng)地義；男人竊玉偷香，尋花問柳，可以心安理得地“娛其色”。女性連妒忌的權(quán)利都沒有，因為這是“七出”之一。

結(jié) 語

先秦時期，女性的地位漸漸隕落，由自我展示的審美主體轉(zhuǎn)變?yōu)楸荒行孕蕾p的審美客體，高唐神女由原來被崇拜的英雄的大地母神轉(zhuǎn)變?yōu)檐浻駵叵愕男詯叟瘛?/p>

雖然女性的體態(tài)仍是以“碩”為美，這是有利于“物質(zhì)生產(chǎn)”和物種繁衍的標(biāo)志。除此之外，男性視角又為女性美增添了許多新的要求：儒家的倫理主義精神、道家的自然主義精神、墨家的實用主義精神、法家的功利主義精神等思想交織在一起，共同奠定了“男尊女卑”的理論基礎(chǔ)，以及“重德輕色”的身體美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