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勤
扇 子
四十年前,在我的印象里,夏天是最難熬的季節(jié)。春秋不必說了,冬天外面再冷,屋里都是暖的,總有一個躲避風寒的地方,夏天不行,盛夏三伏,驕陽似火,酷熱難挨,人們沒處躲沒處藏,有時熱得昏昏沉沉,夜里連覺都睡不著。
那時,中國人的貧窮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無法想象的,農村不論,即使是城市,即使是雙職工家庭,父母大多掙著幾十塊錢工資,孩子多的,吃飯穿衣都成問題,孩子少的,生活條件也好不到哪去。收入低,商品匱乏,經濟蕭條,供應緊張,買什么東西都要憑副食本定量供應,一人一個月半斤油、一斤肉、二兩麻醬……家家如此,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有時連兩分錢一盒的火柴都要憑本供應,更沒有冰箱、空調等產品,連電扇都是難得一見的高檔電器。到了夏天,人們消夏納涼的工具似乎只有手里的扇子了。
我小的時候,扇子幾乎是家家必備,人手一個。不可想象,沒有扇子,夏天如何度過。
最常見的蒲扇,也叫芭蕉扇、葵扇。大似荷團,小如帽子。這種扇子,扇面薄,重量輕,風力足,扇出的風柔和涼快,使用方便。而且價格低廉,備受百姓喜歡。那年頭,除了蒲扇,還有折扇、團扇、鵝毛扇,絹的、紙的、塑料的,形形色色,式樣繁多,材質各異。人人一把扇子,煽風納涼趕蚊蠅,成了普通百姓生活一道常見的風景。
三伏天,最熱的那段時間,我們自然是在放暑假。白天,烈日當空,酷暑炎熱,毒烈的陽光曬得地上的柏油馬路都發(fā)軟,走在上面像踩在鋼絲床上;蜻蜓熱得躲在樹葉間,像是怕被陽光灼傷了翅膀。中午,整個城市如同燒透的磚窯,讓人喘不過氣來。在我的印象中,盛夏那幾天整天都處在昏昏沉沉的感覺中,白天,躲在屋里不敢出來,門窗四開,卻不見一絲風吹來,經常是熱得渾身冒汗,手里的扇子要不停地扇著;夜里,悶熱無風難入眠,人們在扇子的晃動中昏昏睡去。
屋里熱得待不住人,吃過晚飯,天色漸黑,左鄰右舍的孩子大人紛紛拿著板凳、躺椅到街上乘涼。大街小巷到處坐滿了三五成群的人們。天氣炎熱,又沒有電視,沒有其他可供人們娛樂消遣的方式,閑來無事,鄰居們湊到一塊,一手茶缸,一手蒲扇,搖著扇子,閑聊著。國家大事,小道消息,家長里短,說古論今,東家長西家短,三個蛤蟆六只眼,說得有趣。每天晚上,說笑聲此起彼伏,我們樓棟門口成了熱鬧的露天茶館。幾個孩子坐在那,津津有味地聽著大人們閑聊,許多課堂上學不到的東西都是從他們的閑聊中知道的。
路燈下,一群群的成年男人圍在那下棋、打撲克,扇子不停地搖動,一邊煽著風,一邊驅趕著蚊子。遠遠望去,忽閃忽閃的扇子像是蝶翼上下翻飛,煞是好看。
夜深人靜,環(huán)顧全城,多一半的市民都在街上,人頭攢動,場面壯觀。那些住房窄孩子多的人家甚至把涼席鋪在大街上睡覺。從小,我們家的規(guī)矩大,管教嚴,無論多晚,孩子都必須回屋睡覺。天氣悶熱得像蒸籠一般,待到困意襲來,我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很難睡一個踏實覺,這時候扇子還是不能離手,扇子一停身上的汗就會冒出來。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總有一段時間,熱得根本睡不著覺,夜里總要醒來幾次。而每天夜里陪伴我們進入夢鄉(xiāng)的還是扇子。
即使天氣再熱,家家戶戶也要點爐子做飯。不管是住平房,還是住樓房,不管是人口眾多的家庭,還是單身一個的住戶,家家戶戶門口都放著一個爐子,人們燒水做飯,一天都離不開它。清早起來,那真是“家家點火,戶戶冒煙”,炊煙裊裊,繚繞不絕,直到太陽老高了,籠罩在四近的煙味還沒散去。整座城市到處是煙囪林立,一片煙霧迷茫。奇怪的是,煙塵不斷,當年的空氣質量卻勝過今天,從沒聽說過霧霾、PM2.5什么的。天氣本來就熱,再圍著爐火做飯,家庭主婦們的辛苦忍耐可想而知。姥姥當年主持家政,操持一家人的吃喝,一天到晚要忙著把幾張嗷嗷待哺的小嘴喂飽。老人封建,穿衣服嚴實,極少穿露胳膊的短衫,守著爐子忙活,經常是汗流浹背。姥姥在那做飯,有時我就在旁邊給她扇扇子,即使這樣,每年夏天老人身上還是會起一片痱子。這種皮膚病現(xiàn)在基本上絕跡了,當年卻是司空見慣的常見病。
富有詩意漸行漸遠的扇子勾起我無限的懷舊之感,它在兒時的夏天為我?guī)淼年囮嚊鲆庵两駬]之不去。
冰棍與汽水
“冰棍,敗火……”
“小豆冰棍,三分一根……”
這是我小時候在夏天經常聽到的吆喝聲,這聲音就像一陣清涼的風刮到心里,對我充滿了誘惑,肚子里的饞蟲立時被鉤到嗓子眼,真想立馬沖出屋去,跑到賣冰棍的推車老頭那買上一根。
兒時的小豆冰棍,現(xiàn)在想起來,沒有比它更好吃的冷食了。到了炎熱的夏天,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手里能舉著,一根小豆冰棍??上У氖鞘掷镆环皱X也沒有,我舔著嘴唇,咽著口水,央求著姥姥:“給我買一根吧,就一根?!比螒{我怎么軟磨硬泡,姥姥從來不為所動,她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就是不搭理我,直到賣冰棍的吆喝聲漸漸走遠,漸漸消失在馬路盡頭。
姥姥一直疼愛我,我在家里最小,可上面連表哥表姐還有幾個孩子,一人三分就是兩三角錢,這點錢在當時夠買兩三斤棒子面的。姥姥操持著一大家子的吃喝穿用,不能不算計著過日子。老人做事從來是一碗水端平,不會破例單獨給我開小灶。
小豆冰棍,冰涼透心,香甜可口,能吃一根那是多大的享受。我渴望著,幻想著,心中暗想,等我長大有了錢,一定要把它吃個夠。
挨到三伏天,熱得實在不行了,姥姥這才大發(fā)慈悲,給我們幾個孩子發(fā)放防暑降溫費,一人一天三分錢,人人有份,不多不少,夠買一根小豆冰棍的。捏著這來之不容易的兩三個硬幣,我歡天喜地跑到街上去買冰棍。
那年頭城市里個體經營的商販基本絕跡了,只有家庭困難的老年人,街道才給起照賣冰棍。這些老頭兒老太太的冰棍車有時沿街叫賣,有時就停留在路口的陰涼處,一只漆成白色的木箱子,里面用棉絮包裹著一層層冰棍。我神氣十足地遞上錢,指定讓賣冰棍的給我拿箱子底層最硬的冰棍,硬的冰棍涼,凍得結實。
揭開包裝的蠟紙,我舉著冰棍一邊走一邊慢慢地享用。小豆冰棍上面是一層厚厚的小紅豆,顆粒飽滿,沒有磨成豆粉,下面是紅褐色的豆湯冰塊,貨真價實,又涼又甜,絕對是冰棍中的上品。
吃冰棍時先一點點地舔,上下左右在嘴里慢慢地吸,那冰冰涼、甜絲絲的感覺立時傳遍全身。趕上要溶化滴落的一剎那,用嘴猛然接住,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浪費。一般情況下,冰棍都是在嘴里舔化吃完,我舍不得大口大口地咬,我希望那種美妙甜蜜的感覺在嘴里盡可能地無限延長,慢慢享受冰棍溶化沁人心脾的過程。如果能遇上鄰居的小伙伴,尤其是那些家境差的孩子,換來的必是可憐巴巴羨慕渴望的目光。我傲慢自得地一個人享用,顯得有些冷酷無情。有時,碰到關系非常好的小伙伴,對方那饑渴難耐的眼神常常叫我產生動搖,有的尾隨在我身后,忍不住乞求著:“給我咬一口,就一小口,行嗎?”咱從小就仗義,實在是抹不開面子,便停下腳,小心翼翼地遞過去,眼睛緊盯著他的嘴,心提到了嗓子眼,把冰棍的底部沖著他,囑咐道:“小口點啊!小口點!”能分得我一口冰棍吃的小伙伴,那關系,絕對鐵得“咣咣”的。
一位曾和我有過“同棍之誼”的小學同學,出國十來年了,如今混得人五人六的,前幾年春節(jié)回來相聚,說起小時候吃冰棍的情景,感慨萬千。為了報答我當時的慷慨大方,借著酒勁,他拍著胸脯道:“這樣吧,就沖當年的冰棍,你今年帶全家到美國玩玩,來回的機票吃住旅游的費用我全包了?!闭鏇]想到,一小口冰棍能換來一次美國之行,早知如此,我當時真應該把整根冰棍都叫他吃了,即使游不了全球,歐洲十國總不成問題吧?當然,我是哪也去不成,不為別的,到了國外,想吃點煎餅果子窩巴菜,上哪找去?
那時候街面上賣的冰棍基本上只有兩種,三分一根的水果冰棍和五分錢一根的奶油冰棍,奶油冰棍不僅貴,而且有一股黏糊糊的奶腥味,不如水果冰棍清涼爽口,所以一般孩子更鐘情于后者。而水果冰棍中最受人們歡迎的無疑就是小豆冰棍,它是當年人們夏季消暑敗火的首選冷食,但即使只賣三分錢,一般家庭也只能偶爾滿足孩子的需求。
“冰棍,敗火,三分一根”,“冰棍,敗火……”盛夏酷暑,街面上不斷傳來的吆喝聲對我們每一個孩子都是一種誘惑,一種考驗。冰棍為什么能敗火?也許就因為它凍成了冰塊,溶化后能吸收人體的一部分熱量,老百姓認為火就是熱量,涼的東西吃下去就應該能夠敗火。
印象中我吃冰棍最痛快的一次是上了初中,有一回遠在東北的三姨回來探親,破天荒地偷偷給了我兩角錢,我決心奢侈一把,滿足自己最大的心愿,把冰棍一次吃夠。正巧一家食品店要處理快融化了的冰棍,兩分錢一根,我一下子買了十根。站在店門口,手托著已軟成爛泥一般的冰棍,一口氣吃了十根。那是我至今難忘的一次冷食大餐。
如今的冷食數(shù)不勝數(shù),無論是食品店、超市,還是街頭小攤,各種冷食琳瑯滿目,帶棍的、裝盒的、盛碗的,口味齊全,應有盡有。即使是冰棍,花樣也多得數(shù)不過來,有的還是中外合資生產的名品,價格少則幾角,多則十幾塊錢一根,而且一年四季都有賣的。但是這么多的冰棍、冷食都喚不回我對小豆冰棍的感情,它陪伴著我度過了一個個難忘的童年夏天。隨著時間的流逝,小豆冰棍漸漸流淌成記憶中的脈脈溫情,化為揮之不去的戀舊情懷。
當然,除了冰棍,當年還有汽水。20世紀70年代,經濟落后,交通不便,運輸受限,各大城市都自己生產汽水在本地銷售。天津市場上出售的山海關汽水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山海關汽水一統(tǒng)天下,是天津唯一的夏季大眾飲料。全國其他的城市也大體上一樣,都有自己品牌的汽水,像北京的北冰洋汽水、上海的正廣和汽水、廣州的亞洲汽水、武漢的大橋汽水等。
汽水用玻璃瓶裝,分大小兩種,大瓶的兩角五分錢,小瓶的一角五分錢。汽水的口味只有一種,橘子味。當年即使是商店也沒有冰箱、冰柜,汽水都是用大盆泡著,上面壓著一塊塊天然冰塊降溫。
汽水在當年絕對算得上是高檔的清涼飲料,普通人家的孩子難得喝一次。您想,即使是只買一角五錢的小瓶汽水,也夠孩子們買五根冰棍的。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貧困時代,夏天能有根冰棍消暑解饞已經很不錯了,花錢買汽水喝,一般孩子不敢有此奢望。
橘黃透明的汽水冰涼冰涼,喝在嘴里甘甜微辣,一瓶汽水灌下肚,從嗓子眼能涼到胃口,那叫舒服,那叫爽快。
在酷暑難挨的盛夏三伏,姥姥給我們買冰棍,卻從來沒買過汽水,原因無他,小瓶的汽水也比冰棍貴上五倍,這點賬,精打細算的姥姥算得門清。鄰居之中只有一位獨生子小孩能時常享用冰鎮(zhèn)汽水。有時候,我們望著那孩子大口大口地揚脖喝汽水,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羨慕,還略帶一絲嫉妒。那時我就想,還是獨生子女好啊,人家各方面的條件都比我們好,吃的玩的穿的用的,幾個孩子的消費人家一個人獨享,那才叫福氣。我以后長大了成家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絕對只要一個孩子,讓他來補償他爹小時候的遺憾。
汽水對年幼的孩子充滿了誘惑,一個夏天我們難得喝上幾次,冰棍尚且不能滿足,遑論汽水。即使破天荒有那么一兩次機會,如果讓我們選擇,大多舍不得買汽水喝,有那錢省下來還多吃幾根冰棍呢。對當年普通家庭的孩子來說,喝汽水實在是一種奢侈的花銷。
當然,機會還是有的,不知什么時候,母親會心血來潮慷慨一把。那時每到周末晚上,母親就把我從姥姥家接回自己家,偶爾在回家的路上會給我買一瓶汽水解解饞。汽水只買一瓶,母親扶著自行車在一旁看著我享用,目光中露出一絲滿足與欣慰。印象中我從沒有讓母親喝過,貪婪的本性和機會的難得讓我顧不了許多,只想把那冰涼透心的甜水盡快灌到肚子里。
那時候每一次喝汽水,我都強忍著汽的那種辣味,連水帶汽一起喝下去,我舍不得讓它浪費,瓶子里的汽也是花錢買來的呀。以我的理解,沒有了汽,那還叫汽水嗎?那不成了甜水?汽水喝到肚子里,不一會兒,一連串的汽嗝涌上來,冰涼透心,那一刻,它讓我對生活感到了一種滿足。
買 菜
20世紀70年代,我的印象中,到了夏天好像總是在排隊買菜。按說,夏季,正是蔬菜下來的旺季,可不知什么原因,每年夏天,總有一段時間蔬菜斷檔,家家戶戶沒有菜吃。
三十多年前,許多城市的領導都提出過這樣一句口號:“解決市民的菜籃子問題。”而且還上升到了“工程”的高度來抓。當領導的能惦記著老百姓裝菜的籃子,可見這東西不僅關系到平民百姓的吃菜問題,也關系到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
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對城市居民來說,吃好吃壞,總得有菜。其實,當年的蔬菜品種也不多,無非是茄子、土豆、白菜、黃瓜、西紅柿等,即使是這些菜也常常供應不上。
放了暑假,父母囑咐孩子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打聽著點,來了菜趕緊去買。”那時候是計劃經濟,沒有農貿市場,更沒有菜販子。居民們都是到附近指定的副食店買菜。副食店平時門庭冷落,連一片菜葉都沒有。如果哪天來了菜,街坊鄰居們奔走相告:“二他媽媽,快,快,來西紅柿了,趕緊的。”幾個大娘提著菜籃子一溜小跑直奔副食店而去,雙職工家庭的孩子也聞風而動,不敢怠慢。
風風火火到了副食店,只見門口早就排起了一字長蛇陣,馬路邊青紅相間、大小不一的西紅柿堆得像小山一樣。售貨員在副食本上勾著畫著,一邊收錢,一邊稱著。西紅柿用簸箕鏟到稱盤里,大小好壞生熟一律不管,趕上什么是什么,顧客沒有權力挑挑撿撿。時間不長,小山一樣的西紅柿就被搬到了千家萬戶。突然想起來,當年的西紅柿有一種黃色的,沙瓤,微甜,煞是好吃,可惜這么多年再也看不見了。
有的時候,一連幾天,副食店無菜可供,市民們的蔬菜斷了頓。家里沒菜吃,我們放了假的學生奉父母之命到處去買。幾個同學提著籃子結伴到遠處的副食店去逛,一邊走一邊玩,買菜是假,閑逛是真,可以理直氣壯地瘋玩半天。有時走出幾十條馬路仍然是一無所獲,幾乎所有的副食店毫無例外地都沒有菜賣。那時我們哪知道,計劃經濟時代,蔬菜由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統(tǒng)一調撥,況且多數(shù)情況還是憑本供應。我們盲目地瞎轉,就是找遍全城也買不到菜。這個道理現(xiàn)在明白了,當時卻不知道,提籃買菜成了夏天我們暑期中的一項生活內容,大多無功而返,白耽誤工夫。
無菜可吃,家里的飯基本上靠對付,條件好的家庭,蒸個雞蛋羹或拌點麻醬下飯,條件差的只能吃口咸菜了。人們都說苦夏苦夏,我以為夏天苦的主要是胃口,天氣熱,伙食差,睡眠不足,整個夏天,是人們減肥的最好季節(jié)。只是,那時的人們平時肚子里的油水就少,無肥可減。
娛樂與游戲
20世紀70年代,雖然條件艱苦,孩子們卻快樂無憂,玩的內容豐富多彩,尤其是到了夏天,到了暑假,更是在瘋玩中度過的。
當年,即使在城市,一般的家庭也都比較貧窮,很少有家長肯花錢給孩子買玩具的。孩子們娛樂的主要方式便是湊到一起在戶外玩各種游戲,諸如彈球、拍毛片兒、砍柴兒、彈杏核兒、推鐵環(huán)、砸娘娘、跳房子、捉迷藏等。這些游戲大多在戶外進行。那時候一般家庭的孩子比現(xiàn)在多,都是兩三個,多的五六個、七八個,獨生子女的家庭比較少見。孩子多,住房條件又普遍緊張,在家里孩子們沒什么可玩的。想玩,只好到戶外,院子里,路邊,有塊空地就能玩上半天。玩的內容形式多樣,還用不著花錢,大多因地制宜,因陋就簡,在簡單的游戲中尋找樂趣。
小時候玩的內容都有季節(jié)性。冬天最流行的是彈玻璃球、毛片之類的東西。到了春天,天氣漸暖,多數(shù)情況砍材兒(劈柴、木材)。秋風一起,游戲又變了花樣,這個時候,玩得最多的是“砸娘娘”。
到了夏天,杏兒下來了,家家都要買上一點。這個時候,街上孩子們流行的游戲是玩彈杏核兒。玩法是:兩三個孩子各出幾枚杏核兒。藏在手里,出得多的先玩,往地上一撒,其他孩子指定難度最大的兩個叫你彈,一般是中間都隔著一個杏核兒,把地上其他的杏核兒拿走,只留下這三個。你或者用指蓋挑,或者用手指將杏核兒在地上彈出弧形,越過中間的那個杏核兒,使指定的兩個碰到一起就算是贏。接著再撒手里余下杏核兒,否則,下一個孩子再撒重彈。
杏核兒反復地經過孩子們的手,常常被玩得油亮油亮的,孩子們把杏核兒積攢起來,用布袋裝好。據說,砸開杏核兒,取出杏仁,可以賣到中藥房換錢。不過這只是一種精神誘惑,說明杏核兒有價,存多了也是一筆小小的財富。
夏天的游戲中,玩泥巴是一項重要內容。泥巴就是膠泥,游戲俗稱補鍋。三五個孩子聚在一起,一人一塊軟硬適中的膠泥,捏出圓鍋形狀,口朝下往地下一摔,里面的空氣把鍋底蹦破,對方用地塊泥捏平將破口補上,謂之補鍋。這種游戲輸贏在對方補的膠泥多少。
玩泥巴基本上是小孩的游戲。中學生玩得最多的是拷煙卷盒。當年,較為流行的男孩子們玩的游戲,穿插其中的不下二三十種。兒時的游戲都是集體性的,重在參與,富于刺激,孩子們在游戲當中既得到了娛樂,也增進了感情。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除了做作業(yè),就知道在家里一個人玩游戲機,想找個小朋友一起玩玩都不容易。有時候看著孩子一個人在那游戲,我挺可憐他:連個玩的朋友都沒有,長大了怎么辦呢?我真替他擔心。
孩子們有各種各樣的游戲,大人們的娛樂項目則少得可憐,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打撲克。到70年代初,一度被禁絕的撲克才又在社會上風行,每天晚上,胡同口馬路邊總會聚集上一伙伙打牌的人。
從小我就對玩有一種特殊的熱情,不夸張地說,凡是玩的東西,沒有我不會的,沒有我不琢磨的,沒有我不精的。干一行愛一行,玩一行琢磨一行。凡事只要用心就會強于常人,這也算是我的人生經驗之一。我過去經常教育我的孩子,就是玩,也要玩到極致,玩到出類拔萃,玩到比別人強。就拿打撲克來說,什么大躍進、拱豬、升級、憋七,咱樣樣在行,樣樣算得上是高手。70年代中期,我還在上小學,撲克就打得技藝超群,比好多成年人都強。樓里的鄰居有個杜伯伯,正直善良的老人,那時候也就50多歲。每天吃完晚飯,我和杜伯伯兩人結伴搭伙和鄰居們在路燈下玩撲克,我們配合那叫一個默契,附近的鄰居幾乎都不是對手。那時候打牌不掛彩,不牽扯錢,輸贏記道,十把一局,輸者下臺換別人上場,純屬娛樂。一晚上,我和杜伯伯基本都在牌桌上,老少搭檔幾無敵手,算得上絕配。
關于打撲克,我有自己的體會,抓牌好壞很關鍵,抓一手好牌,牌技再差也能贏。但是抓牌靠運氣,機會都是相等的,不可能總是好或總是壞,除非你作弊玩手彩,一般到手的牌好壞雙方都差不多,關鍵是你會算牌、記牌,朋友手里的牌,上下家手里的牌,桌面上出過的牌,你大概能算出個八九不離十,也就是說,你得動腦子,根據牌面的形勢做出判斷。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只可惜,我這點心思基本上都用在玩上了,但凡琢磨點別的事,也不至于現(xiàn)在還在家里碼字玩。
打撲克是70年代夏季夜晚最主要的消遣方式,城市街頭遍布打牌的人群。我和杜伯伯兩人一老一少長期搭檔,在附近鄰居中小有名氣,以至于別的街道街坊聞名而來訂牌打比賽,屆時,圍觀的鄰居站腳助威,手持扇子,或蹲或站,指指點點,我們兩人鎮(zhèn)靜自若,默契配合,照樣是贏多輸少,戰(zhàn)績不菲。
牌打得好,自然讓人羨慕,受人贊揚,雖然這算不上什么正業(yè),但是在別人的鼓勵之下,也能樹立我的自信,培養(yǎng)我的意志,鍛煉我的技巧。從那時起,我就覺得,我不比別人差,只要精心去做一件事,就應該能行。可惜,我的這點聰明勁都用在玩上了。
瘋玩一暑假,臨近開學,這才想起來,還有一大堆作業(yè)沒有寫。好在那時候不重視學習,雖然老師也布置作業(yè),但極少有認真檢查的時候。老實聽話的孩子臨陣磨槍,突出完成,調皮貪玩的孩子能拖就拖,蒙混過關,反正這么多作業(yè),老師肯定也改判不過來,大多睜只眼閉只眼。從小學到中學,在我的印象里,每年的假期作業(yè)好像從來沒有做過,那時的假期對于我是真正的放假,是娛樂,是休閑,是各種方式的玩。
懷舊是一種老態(tài)的表現(xiàn),昏昏然已過天命之年,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到了開始懷舊的年齡,這于我是十分可怕和極不情愿的。無可奈何,小時候的經歷仿佛就在昨天,而今卻基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成了記憶中的東西。這正應了一句話:“不是我們不明白,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p>
快樂的少年時光離我們遠去了,雖然那時的生活很貧窮,很單調,可是我們很快樂,很充實,有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的時間,那么多的游戲,那是多么值得讓人懷念的一段時光。
兒時的夏天清晰地留在我的心里,成為記憶中最令人懷念的部分,剩下的只有溫馨的回憶。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