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月亮上下弦計時

李南

未來有一天

巴赫永恒，李白也不會消失

在未來的日子里

未來一定會有人審判我

點燃火湖和硫磺——但不是你們

未來一定有人重新將我閱讀

從沉默的中心抽出新枝

那時蛀蟲不再啃噬糧食和木材

智能化生活控制了城市

那時我已癡呆，在秋風中哆嗦

或許早已被人們忘記

并不是我提前吞下了死亡的解藥

有意在時間中停留

而是恰巧——我保存了上個世紀

最黑暗的記憶。

都說時光如水

你無形無味，難以被我們描述

只在線裝古籍中留下痕跡

《詩經(jīng)》中的植物

有的改了名字，有的已經(jīng)絕種

從冷兵器到核戰(zhàn)爭

人們已將國土重新分割

沒有誰得到過你的垂憐

能夠戰(zhàn)勝死亡，并超越死亡

大地匆匆翻閱著四季

星球轉(zhuǎn)動，日夜不停

他那白發(fā)和皺紋

取代了曾經(jīng)的花朵、激情和野心

哦，都說時光如水

都說你千秋萬代不曾斷流

你把日子研磨成粉末

給每一個人喂下

我喜愛的那人

他有力氣，能掀動海洋這部書

他有智慧，可以翻譯外星人的低語

他能驅(qū)趕羊群到天上

我喜愛的那人，不會在人間

沙灘上歪歪斜斜的小東西

沙灘上歪歪斜斜的小東西

狡猾地從腳下逃跑

夜空下的南太平洋深邃，沉默

遠遠不能被一座燈塔理解

三亞灣路披掛著椰林，棕櫚和瓊崖海棠

二十里路，最好去椰夢長廊避雨

我從北方帶來一身病痛

一些未遂的野心……今天

我走在羊欄路和白馬街路口

茫然的心無處投遞

今天在西瓜村和芒果村之間

我逮住了你——一首小詩

奢 望

需要一道山坡

——斜斜的

需要一座老式鐘擺

——停止的

需要一盒鉆石香煙

——藍色的

需要一片草地和一個星空

需要把手機調(diào)到靜音

看月亮出來致辭

看秋蟬熱烈地鼓掌

還需要一個人

和另一個人一起看星星

直到秋風漸起

直到露水打濕了褲腳

偶爾說點什么

或者什么也不說

我以月亮上下弦計時

這封信寫給一位驕傲的大師，

加急快遞，遠渡重洋。

我以月亮上下弦計時——

不算已逝的昨天和未到的明日。

大 師 們

我的大師們，分布于世界各地

也分布于遠古和當代

你們是資深隱士，有著廣大的寂靜

和自我爭辯的聲音

多少年來披星戴月，掙脫文字的羈絆

跨越了國界和族群

你們的臉，已經(jīng)被時間凝結(jié)

年輕，圣潔，略帶一點蒼白

你們當中，有人被燒死，有人進監(jiān)獄

有人流亡在異國他鄉(xiāng)

再也沒有返回故里

石家莊郊外，紫苜蓿開了

田埂上有幾只灰尾鵲

我的大師們，你們在書中生活太久了

今天也該出來曬曬太陽

現(xiàn)在，曾經(jīng)

現(xiàn)在，我獲得了這樣的特權(quán)——

在文火中慢慢熬煉。

曾經(jīng)厭惡數(shù)學的女生，

曾經(jīng)孟浪，啃吃思念的果子，

曾經(jīng)瀆神，蔑視天地間的最高秩序……

現(xiàn)在，我順從了四季的安排，

屈服于雨夜的燈光

和母親的疾病。

我終于有了不敢碰觸的事物，

比如其中三種——

神學、窮人的自尊心，和秋風中

掛在枝條上的最后一片樹葉。

誓言如此簡單

我聽說過太多的誓言，

在半島咖啡館，在洋氣的懸鈴木下。

青年男女的手握在一起，

嘴唇乞求著誓言。

?？荨Ｊ癄€。永世。千年。

可我看到更多的風流云散，勞燕分飛。

那一年在藏區(qū)，

陽光洗凈了草原，

兩個藏族男孩——扎西和多吉，

在破舊的羊毛氈房里交換了配飾，

他們擊掌盟誓，誓言卻如此簡單：

“我愿意為你吃土！”

一個智者開出的處方

別在街上數(shù)錢。

別在電梯里掏出鑰匙。

別跟陌生人談論故鄉(xiāng)。

別在《圣經(jīng)》前打盹、犯困。

記著開車前松開手剎。

記著傍晚打電話問候老媽。

記著去森林呼吸樹脂的香味。

記著地圖上總有你不能抵達的小鎮(zhèn)。

挖好你的防彈掩體，

有時野獸也充滿了迷人的溫柔。

因為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不幸，

還將繼續(xù)不幸。

我還能活多久

我還能活多久？

我問樹蔭下熟稔流星趕月的盲師，

問白云觀精通八卦的道長。

我打問一棵橡樹的年齡，

一只野鴨的去向。

我還能寫多久？

像米沃什先生、辛波斯卡女士，

像沃爾科特還是R·S·托馬斯？

這些與詞語作戰(zhàn)的老家伙，

思想里儲滿了金子。

我只是運走了古老時間中

沙沙作響的殘渣。

啊，生命冒出的青煙——無形！

愛的立方根——無解！

責任編輯 小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