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維熙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到二中去讀初中。有一次學(xué)校組織去頤和園春游,一隊胸前戴著女三中?;盏呐畬W(xué)生正好走在我們旁邊。我剛邁過頤和園的門檻,就聽見有人呼喊:“喂!前面走的是從維熙同學(xué)嗎?”聽聲音有些耳熟,我回過頭來一看,臉立刻紅漲起來——呼喊我的竟然是曾為我打抱不平的劉惠云。
我走出隊列,心跳如同擂鼓地說:“是你,你考上女三中了?”
她兩步追了上來:“你考上二中了?”
兩個學(xué)校的同學(xué)對我們一笑,走了過去,我和她落在了后邊。不知為什么,我不敢直視她,因為當(dāng)天她嫩白的臉上圍著一條玫瑰紅的圍巾,與穿著黑色學(xué)生裝的我似乎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
大約走了幾步路,我就向她表達(dá)了遲到的謝意:“在小學(xué)時,感謝你為我這個‘小土包子’說話!”
她說:“當(dāng)年我之所以為你鳴不平,是因為我感到你比城市里的學(xué)生真誠?!?/p>
雖然天氣還很涼,但我的額頭上還是滴下了汗珠。正當(dāng)我用袖口擦汗時,她伸出手來低聲說:“讓我們握個手吧,我們還沒有握過手呢!”
在和她握手的剎那,我本能地朝隊伍望去,看見同班同學(xué)都在回頭看著我倆。無奈之際,我失禮地說:“同學(xué)們都在等我,我得去追趕隊伍了,再見?!闭f完,我轉(zhuǎn)身就跑。她在我身后叮嚀我說:“我會給你寫信的,你要注意查收信件……”
一幕頤和園巧遇的戲匆匆收場,但接踵上演的“糊涂夢”使我內(nèi)疚至今。
春游歸來不久,我當(dāng)真收到了她的一封來信。信中除了回敘友情之外,還約我和她一塊兒去看一場電影。她說不用我回她的信,請用電話回答她的邀請,她在信的末尾留下了她家的電話號碼。
我雖然屬于不開竅型少年,但畢竟在北平耳濡目染了幾年,僅從她家中裝有電話,就可以斷定她是官宦家庭的嬌女。
記得我給她回電話時,手一直在哆嗦。她在電話中顯得異常興奮,約我星期日在西單商場旁邊的蟾宮電影院見面,那兒正在上演美國電影《出水芙蓉》。
我去求救于同鄉(xiāng)譚霈生。他說他在頤和園看見過她,人長得漂亮不說,還對我有恩惠,我沒有理由逃避。我請求他陪我一起前往蟾宮電影院,我再給他買一張電影票,以為我壯膽。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倆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情景,她蛾眉高挑生氣地說:“票是事先買好的,現(xiàn)在沒有票了,你們倆進去看電影吧,我家里還有事?!闭f罷,她轉(zhuǎn)身走了。我的一場“糊涂夢”到此收場。后來聽說在北平解放前夕,她隨父母去了臺灣。
歲月如白駒過隙,一晃六十多年過去了,我和譚霈生都已白了頭。當(dāng)我倆通電話時,我還不忘提及此事。
我說:“你沒忘記我的那場‘糊涂夢’吧?”他答:“怎么可能忘記呢?不怨天,也不怨地,怨我們在童真年代不懂愛情。我去了,真的充當(dāng)了電流的‘絕緣體’,欠下了人家的一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