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糧

徐嘉青

上世紀(jì)60年代，渠陽鎮(zhèn)有個叫劉新林的人。

這一年，劉新林眼看著家里裝糧食的缸就要空了，心里就像是被油烹一般。要是沒人伸出援助之手，一家人肯定會餓肚子的。他把生產(chǎn)隊(duì)里條件好又跟自己關(guān)系不錯的人捋了捋，挨個兒轉(zhuǎn)了一圈，可最后愣是一粒糧食沒借出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隊(duì)里又開始攤派公差。別人派到的活兒都是白天去挖河護(hù)堤，晚上就能回家好好歇著，可劉新林被派了個趕牲口的活兒，白天要到河堤上忙活，晚上還要伺候那幾頭用來拉土的牲口。

劉新林實(shí)在氣不過，就去找生產(chǎn)隊(duì)的隊(duì)長馬大嘴。馬大嘴和劉新林同歲，兩個人關(guān)系處得還不錯。劉新林借糧的時候，第一個找的就是馬大嘴，馬大嘴卻說自己家也沒有余糧了，婉拒了劉新林。這回找馬大嘴，劉新林憋著一口氣，開門見山地問：“大嘴兄弟，你看這派活兒，也不能這樣捉弄人吧？”

馬大嘴不解地問：“捉弄？你是說我派活兒不公道？”

劉新林冷冷地說：“你自己心里清楚！”

馬大嘴也生氣了：“清楚啥？實(shí)話告訴你，我馬大嘴可不是看客下菜碟的主兒，心里敞亮著哩！你倒是說說，趕車?yán)粮谕聊膫€活兒輕巧？人家還提意見，說我偏向你哩！要不這樣，你可以不出工，出糧出錢，咋樣？”

劉新林被馬大嘴一頓搶白，氣得好半天都沒有說出話來。臨末馬大嘴說：“你既然不仁，也別怪我不義。喂牲口的草料，要在草料缸里過兩遍水，草料缸里的水澄清后，你再倒到菜地去，記住，里面的泥找個空地兒放，別連屎帶尿一股腦兒倒菜地里?！?/p>

這下倒好，活兒沒減輕不說，反倒又增加了。劉新林從馬大嘴家里走出來，一回到家，連衣服都沒脫，就一頭扎到床上，哼哼個不停。

媳婦兒竹葉湊了過來，柔聲地問：“當(dāng)家的，我看喂牲口就喂唄，這也沒啥不好的。”

劉新林一骨碌坐了起來，厲聲罵道：“你懂個屁！”

竹葉無端被罵，卻似乎一點(diǎn)兒也不在意，說：“喂牲口有草料，可也有麩皮、豆餅啊，你要是天天能在兜里裝上一把兩把的，咱這難關(guān)不就過去了嘛！”

劉新林長嘆一聲，說：“你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你以為上頭不知道喂牲口的人會玩這一招？人家有規(guī)定，早就防備著這手了，我把草料淘好，往里面拌麩皮和豆餅的活兒安排的可是其他人。要不是這樣，我會去提意見？”

竹葉一聽，當(dāng)時就瞪大了眼睛，恨恨地說：“馬大嘴這不是故意欺負(fù)人嗎？這個挨千刀的！”

兩口子心里不服氣，可活兒還得照樣去做。劉新林把草料淘好，招呼一聲，另外一個人就端著半笸籮麩皮和豆餅過來，細(xì)細(xì)地撒到濕漉漉的草料上，然后用棍子攪拌勻?qū)?。做完之后，這人拍了拍手，沖著劉新林笑笑：“好咧，我可回去睡覺了，就不幫你倒水了！”

劉新林也犯不上跟這人生氣，連話也沒回，就找到一個盆子，小心地按到缸里，等水裝滿后，又把盆子拉上來，端到不遠(yuǎn)處的菜地里倒掉。端了幾趟，缸里的水少了，他索性抓住缸沿兒，讓缸整個側(cè)翻過來，滾到一旁的菜地邊，等里面的水澄清得差不多了，他把缸掀起來，讓里面的水流出來。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把缸底部沉淀下來的泥挖出來放到地頭時，眼睛頓時閃了亮——只見黑黃色的泥土中間，竟然有著一粒粒閃著光亮的麥粒。

劉新林支棱起耳朵聽了聽，除了牲口吃草料的咀嚼聲，四周靜悄悄的。他找到一個蛇皮袋，用手把缸底的泥土挖出來，用蛇皮袋兜好放到一邊。等把缸挪動到原位，把門關(guān)好后，劉新林這才拎起蛇皮袋，悄悄地回了家。

到家后，劉新林把竹葉叫起來，把蛇皮袋里的泥土放到篩子里用手揉搓散開，然后輕輕一篩，篩子里剩下的就是金黃色的麥粒了，竟然有一小捧之多。望著眼前這一小捧麥粒，兩口子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就這樣，靠著每天這一小捧淘洗草料后得來的麥粒，劉新林一家度過了難挨的一段時日。后來，隨著田野返青，吃的東西漸漸多了起來。此時，挖河護(hù)堤也告一段落，劉新林再也不用白天辛辛苦苦趕車，晚上淘洗草料喂牲口了。雖說辛苦之后能夠得到一小捧救命的麥粒，但一想起馬大嘴那盛氣凌人的嘴臉，劉新林心里還是氣鼓鼓的。

這年的年景真是好，麥子打下來后，劉新林和竹葉把麥子放到缸里囤好。這天晚上沒事兒，劉新林在街上溜達(dá)，路過馬大嘴家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里面?zhèn)鱽砹思饫呐?。劉新林仔?xì)一聽，就聽出來了，是馬大嘴兩口子在拌嘴：“好你個馬大嘴，新麥打下來了，得先還給人家，你給我說說，到底啥時候借人家的？”

馬大嘴囁嚅著說：“借了有一段時間了，你事兒多，忘了?！?/p>

媳婦兒說：“我忘了？咱家啥事兒我忘過？你說實(shí)話，是不是借麥子照顧你那相好的了？”

馬大嘴說：“媳婦兒，咱嘴下得留點(diǎn)德，我可從來沒啥相好的?！?/p>

媳婦兒又說：“就當(dāng)我瞎說了，那借的麥子到底去哪兒了？”

馬大嘴像是下了很大決心，說：“好吧，我就跟你說實(shí)話吧。前段時間挖河護(hù)堤，我看幾頭牲口討力太大，就偷偷地把借來的麥子撒到草料里了。”

媳婦兒根本就不相信這話，依舊不依不饒地審問著。

就在這時候，門被推開了，劉新林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認(rèn)真地說：“弟妹，大嘴兄弟說的都是真的，這點(diǎn)我給他作證?！?/p>

馬大嘴一看劉新林，先是一愣，繼而笑起來。而劉新林，走過去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發(fā)稿編輯：呂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