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

◎呂傳彬

01

門一開，藍思淼就聞見了飯菜的香味。丁尚萍今天發(fā)給他的菜單是清蒸鱸魚、宮保雞丁、蝦肉包子和什錦湯。自從做了全職太太，丁尚萍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廚房里，她在網(wǎng)上搜集菜譜，打印出來坐在餐桌前研究，再如科學(xué)家一般，在廚房里試驗，竟也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讓藍思淼刮目相看。

從屋外的寒冷走進充溢著食物氣息的溫暖中，藍思淼這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餓了。為了和馬天嬌的約會不遲到，他中午離開公司前，只吃了一個瑪芬蛋糕。后來和馬天嬌在酒店的大床上折騰了一個下午，拖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饑腸轆轆了。

丁尚萍從廚房里出來，身上系著圍裙，手里捧著兩個碗和兩雙筷子。頭發(fā)緊緊地扎成了一個馬尾，腦門上有細微的汗珠。

你回來了，快吃飯吧！丁尚萍說著，放下手里的東西走過來，接過藍思淼的公文包，身體湊上來，像是要給他一個擁抱。

藍思淼有些緊張，他想幸虧自己離開酒店前洗了澡，馬天嬌留給他的味道，已經(jīng)一點也沒有了。

藍思淼走進餐廳，丁尚萍已經(jīng)體貼地幫他拉開了椅子。藍思淼注意到，桌上盛菜的盤子是青花瓷圖案的。有一次他們一起逛家居用品店的時候，他提過一句，說這個看著不錯。丁尚萍當(dāng)時沒說什么話，不想?yún)s真的放在心上了。

他們面對面坐著吃飯，丁尚萍突然問他：最近和藍玲聯(lián)系了嗎？

藍思淼搖了搖頭。

丁尚萍把盛好的湯遞給藍思淼，說：你抽空是不是也關(guān)心一下藍玲？我給她發(fā)的微信也不回，打電話剛講了兩句就說要掛了，真的有這么忙嗎？

女孩子大了，本來就有自己的心事，隨她去吧！

丁尚萍嘆了口氣：就是因為女孩子大了，才更要操心。這孩子太單純，現(xiàn)在社會這么復(fù)雜，我就是怕她吃虧。

藍思淼望著丁尚萍，心里浮起一絲暖。他想起丁尚萍第一次見藍玲的時候，那會藍玲剛滿八歲，他推搡著孩子，讓她叫丁尚萍“媽媽”。藍玲看都不敢看面前的女人，一個勁地往他身后縮。

其實藍玲對他這個爸爸也不親。藍玲的親媽洪心葉剛一病故，他就把藍玲扔在了奶奶家。直到丁尚萍出現(xiàn)，他才把孩子接回身邊。但是孩子雖小，卻什么都明白，爸爸是親爸爸，媽媽卻是個后媽。而后媽必然是壞女人，童話故事里都是這么說的。

丁尚萍用了整整五年，才讓藍玲真心實意地改口。十三歲的藍玲挽著丁尚萍的胳膊，兩個人一副母慈女孝的樣子去逛街，讓旁人看不出破綻來。這背后當(dāng)然也有代價。藍思淼是不介意再生一個的，他甚至在心底也想再要個兒子。

可是丁尚萍的態(tài)度卻挺堅決：我不是為了給你生孩子才嫁給你的。再說，你已經(jīng)有藍玲了，咱們不能不顧及孩子的感受。畢竟對你來說，是先有了藍玲，才有了我。這是不爭的事實，咱們都得尊重這一點。

丁尚萍說到做到，她把藍玲當(dāng)成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寵是親媽一樣地寵，教育也是如親媽一樣地教育。丁尚萍三十四歲生日的時候，藍玲端著蛋糕出來，閃爍的燭光映在她笑瞇瞇的臉上，她說：媽媽，祝你生日快樂。藍思淼也跟著掉了淚。

后來孩子越長越快，他也忙，經(jīng)?；氐郊依?，孩子已經(jīng)睡了。周末和孩子聊天，說的也只是學(xué)習(xí)上的事。現(xiàn)在藍玲十九歲，在鄰城讀大學(xué)，父女間鮮有交流，他對于女兒的生活基本上一無所知。每次想起藍玲，總覺得她還是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孩子。

02

馬天嬌剛遇見藍思淼的時候，也只有十九歲。他們認識沒有多久，她就笑嘻嘻地勾住藍思淼的脖子。藍思淼以為她是個輕浮隨便的小姑娘，可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她是傳媒大學(xué)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在咖啡館里打工的時候，認識了常來光顧的藍思淼。

一開始藍思淼以為，她只是想找個有點錢的老男人照顧自己，可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又錯了。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大款，那么她也就不是小蜜。她只是說，自己生長于單親家庭，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是個遺腹子。

她從來都不喜歡同齡的男生，可明白自己的母親絕對不會同意自己找一個年長自己二十幾歲的丈夫，所以她明白藍思淼這個老男人不會娶她，也不會帶給自己任何的財富和平步青云的機會。她想要的不多，只是一些溫暖而已。

這溫暖就是每隔幾周的周四下午，他們輪流互相用快遞公司，快遞給對方的一張這個城市里某間酒店的房卡。

這樣的日子已有五年。這期間馬天嬌戀愛過，抑或者是有別的男生追求她追求得緊，為了不生事端，他們只好避免見面。最長的一次有十個月，十個月里，他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藍思淼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卻又收到了她發(fā)來的郵件。她在郵件里還是那副德行，發(fā)來一個大大的笑臉，下面有一行字：老頭，我想你了，我要見你。

那是個秋天的下午，她在離他公司兩個街區(qū)的一個咖啡館外面等他。將近一年沒見，藍思淼覺得她突然變成了個成熟的女人。她穿著米色風(fēng)衣、高跟鞋，手里握著一杯咖啡，頭發(fā)是風(fēng)情的長波浪。見他帶著有些吃驚的表情一步步地走近，她又像個小女孩一樣嘻嘻地笑了。

那個下午，他們又在酒店的大床上緊緊相擁。她告訴他，她剛剛和男朋友分手了。那個男生什么都好，就是太愛打電游，有的時候她只想和他好好聊會天，可他卻只能給她一個敷衍的后腦勺。

藍思淼沒有說話，他把她緊緊摟在懷里，安靜地聽著。他盡量不介入馬天嬌的私人生活里，如果她有了困擾想找人傾訴，那他就聽，但是他卻從來不會主動問起。

后來馬天嬌問他一切都好嗎，他想了想丁尚萍，然后說：都好。

馬天嬌知道他有一個知書達禮的妻子，卻連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幾乎從來不說丁尚萍的事，馬天嬌也沒有什么想要了解的欲望，因為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取代她。

那段時間丁尚萍剛剛開始做全職太太。她得了子宮肌瘤，手術(shù)之后整個人憔悴了不少，藥物和補品卻讓她快速地發(fā)了胖。大病初愈后她聽了藍思淼的勸，從單位辭了職，開始天天研究菜譜，把更多的心思放在照顧藍思淼身上。

每天藍思淼都能收到她發(fā)來當(dāng)天晚上的菜譜，頗有些敬請期待的意味。只有兩個人吃飯，她卻做很多菜，藍思淼的胃口一直不錯，她自己卻很少吃。剩下的飯菜她就挑揀一番，然后喂小區(qū)里的流浪貓狗。

丁尚萍知道藍思淼不喜歡太胖的女人，所以她從此不再吃主食和任何甜品。可看見她委屈自己的樣子，藍思淼同情之外，只是覺得乏味。

03

吃完飯，藍思淼幫著收拾完廚房以后，兩人一前一后地在沙發(fā)里坐下，面前擺著丁尚萍沏好的白茶。自從丁尚萍病后，她開始注意養(yǎng)生，這是她聽來的養(yǎng)身方子：飯后一杯白茶，壓驚去油。

丁尚萍喝著茶，又嘮叨起些個瑣事，什么樓下超市衛(wèi)生紙促銷，家里水龍頭擰不緊之類的。藍思淼表面上應(yīng)付著，心底卻還在回味著今天下午和馬天嬌的纏綿。

馬天嬌光滑的身體像條汗津津的蟒一樣纏住自己，快結(jié)束的時候，她耍起性子，用手緊緊地勾住他的脖子，不讓他離開她的身體。

他低聲地問：會不會有危險？

馬天嬌說：有也沒事，我要給你生個兒子。

這話驚住了他，他的身體如海豚出水一樣躍起。

馬天嬌卻笑了，她說：老頭，我逗你玩呢！

藍思淼點點頭，點上一支煙，煙霧渺渺而起。他明白，這只是一場相互取暖的游戲。

可有的時候，他又會為馬天嬌感到不值得。有一回藍思淼像是開玩笑一樣地問她，身邊有沒有什么不錯的小伙子，有的話可別錯過了，女孩子總歸還是要嫁人的。

馬天嬌聽完，卻慢慢地吐出一個煙圈，悠悠然地說：結(jié)婚，不就是那樣，找個人搭伙過日子而已。其實只要不是特別討厭，是誰應(yīng)該都無所謂吧！

藍思淼惘然，這姑娘才二十四歲，卻有了把一切都看透的禪意。藍思淼想起自己的二十四歲，那個時候他全心全意地愛著藍玲的媽媽洪心葉。后來自己遇到丁尚萍，他們兩個也是有過兩情相悅的。

可馬天嬌這么早就放棄一切了。她年輕的、盛放的身體這么輕易地就交付出去，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愛，寂寞而已。他在心里嘆了口氣。

藍思淼喝完手中的茶，倦意襲來，他想去睡了，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對丁尚萍說，明天是公司董事長和夫人結(jié)婚二十五周年紀念日，晚上要辦個大派對慶祝，他們夫妻兩個人也被邀請了。

丁尚萍點點頭說：好，我知道了。

第二天，他剛回家，丁尚萍已經(jīng)穿戴好，等著他一起去派對了。她穿了一身素色的改良旗袍，妝容精致，頭發(fā)也盤得一絲不茍。藍思淼吃了一驚說：你不用穿得這么正式的。

丁尚萍過來挽起他的胳膊說：咱們走吧！

派對在本市最大的酒店，主人公到場后，大家紛紛舉杯祝賀。期間有人提議讓董事長和夫人向大家傳授婚姻保險秘籍，一時間大家紛紛鼓掌。

藍思淼也跟著人潮起哄，可心里卻是冷笑的，他在董事長身邊多年，知道他和夫人兩個人早就形同陌路了。

現(xiàn)在每天陪董事長睡的是行政部那個新來的眼鏡妹，她表面文靜，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其實鬧得很。她住在董事長為她租好的酒店公寓里，這事沒幾個人知道。

藍思淼放眼一看，那個眼鏡妹也在人群里，一副來朝圣真愛的模樣。藍思淼心里泛起一陣惡心，婚姻是虛偽的，生活是將就的。

藍思淼看了看身邊的丁尚萍，她入神地望著男女主角，眼中似乎有淚花。她難道真的相信這個世上還有愛情嗎？

藍思淼喝完手中的酒，四處看看。也許他們倆在外人眼里，也是珠聯(lián)璧合的?？捎姓l知道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真正的交流，身體上的交流就更少。他望著她，她的妝容無懈可擊，像她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項鏈一樣光滑圓滿。她看起來似乎無欲無求，對現(xiàn)在的生活很滿意的樣子。

他突然非常想見到馬天嬌。

04

又一個周四，藍思淼在酒店的房間里，等到了不得不回家的時候，馬天嬌也沒出現(xiàn)。他有些擔(dān)心，發(fā)給她的短訊也沒有回復(fù)，電話也沒有人接。

后來他換了酒店的座機，撥了馬天嬌的號碼。響了兩聲，她卻接了。

藍思淼有些生氣，也有些著急，他說：你在哪？

馬天嬌像是恍然大悟，又不得不壓低聲音說：對不起，今天去不了了。

藍思淼說：你在忙？

馬天嬌說：是的，有些工作上的事。

藍思淼沒再多問，他說：那好吧！回頭聯(lián)系。掛電話前，又加了一句：你一個人在外面跑新聞，要注意安全。

馬天嬌什么也沒說，掛了電話。丁尚萍在這個時候發(fā)來微信，是今天晚餐的菜單：紅燒羊排、虎皮辣椒和紫菜湯。他沒有回復(fù)，去前臺退了房。

開車回家的路上，藍思淼有點惆悵。馬天嬌從來沒有失約過，這是第一次。他明白有些事情終于還是開始不一樣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馬天嬌終有一天會離開自己。心中雖然早有準備，可當(dāng)真正發(fā)生的時候，心中卻還有一絲難受。

對于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他不是沒有沾沾自喜過。他覺得生活就這樣過下去也不錯。他和丁尚萍的身體沒有任何交集，家里卻總有美食和白茶等待著他。他不可能和馬天嬌舉案齊眉，卻離不開她年輕的身體。

有的時候在遙遠的、模糊的夢境里，他還會看見藍玲的媽媽洪心葉。她是他的初戀，是他心底永遠的完美。

她去世后，藍思淼過了幾年心中荒蕪長草的日子。后來他娶了丁尚萍，內(nèi)心平靜安穩(wěn)了不少。他從未想過未來會怎么樣，每天都是活在當(dāng)下，卻一步步地和丁尚萍走到了現(xiàn)在這般田地。她沒生病前，他們有如值班表一般，準確地每月兩次的房事。她生病后，就連這例行公事也沒有了。

又過了兩個星期，馬天嬌打電話約藍思淼見面。她沒提酒店，卻說了一家他們不常去的街區(qū)的一家咖啡館。

見了藍思淼，馬天嬌露出抱歉的神情：不好意思啊老頭，上次真不是有意放你鴿子。我們主編拉著我，非要給我介紹個人。

藍思淼說：那是好事啊，那人怎么樣??！

馬天嬌說：是主編的一個遠方外甥，人嘛，就那樣。本來實在不想去，可礙著我們主編的面子，不去又不行。

藍思淼說：今天怎么想到約在這了？

馬天嬌說：正好過來采訪，而且，那個，他的公司也在附近。要不待會一起吃個飯。

藍思淼笑了，他知道她是在開玩笑。他握著手里的杯子，過了好半天才說：那我們以后還能見面嗎？

馬天嬌說：你還想見我嗎？

藍思淼說：最后一次，可以嗎？

馬天嬌點點頭。藍思淼往杯子里加了兩塊方糖，他攪動著咖啡，沒有抬頭看馬天嬌。他說：如果喜歡就好好交往，當(dāng)人家的女朋友，不要釣著人家太久。太過的話，好男人會跑掉的。

馬天嬌笑著點點頭，她說：謝了，老頭。

05

最后一次的幽會還是個星期四，藍思淼訂了酒店，是他們從來都沒有去過的一家，離市區(qū)很遠。藍思淼今天不想太早回家。

兩個人一起上到十七樓的時候，正要進門，樓道里傳來異聲。一伙人有男有女，領(lǐng)頭的是個中年女人，旁邊有人拿著照相機，還有人擼起了袖子，看樣子來者不善，感覺像是來捉奸。他們假裝服務(wù)員敲開了一間房門，一伙人立刻全部殺了進去。

我得去看看。馬天嬌突然說：怕是要出事。她是個對新聞有靈敏度、負責(zé)社會版的新聞記者。

藍思淼本不想管閑事，可馬天嬌已經(jīng)跑了過去，他只能不放心地跟過去。

果不其然，那屋里傳來撕打聲和女人的哭喊聲。馬天嬌敲房門說：開門，不開門我報警了。

門被打開，出來幾個很兇的男人，推了馬天嬌一把，說：滾滾滾，關(guān)你什么事。

藍思淼扶住馬天嬌，想架著她趕緊離開。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興致了。可屋里傳來一個年輕女人微小又綿長的哭聲，卻讓他停住了。

他不顧馬天嬌和旁人驚訝的眼神，使盡全力撥開人群，跑到那年輕女人的身邊。只見她頭發(fā)凌亂、衣衫不整，臉上有被人抽打的巴掌印，鼻子也出血了。

竟然是藍玲。藍玲的旁邊，一個垂頭喪氣、正被抽耳光的男人看起來和自己的年齡差不多。

藍思淼脫下外套，包住藍玲。他說：別怕，玲玲。別怕，是我，我是爸爸。

藍玲慢慢地抬起頭，看了他好一會，然后問：爸爸，你怎么在這？

藍思淼無言以對。酒店里聞聲而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藍思淼透過人群，想要再看一看馬天嬌的臉，可是她卻不知在什么時候離開了。

藍思淼緊緊地抱住自己的女兒。那男人的元配反應(yīng)了過來，他們咒罵著圍上來，一個男人上來，就給了藍思淼一巴掌。

藍思淼想帶著女兒離開，可卻動不了。他只能緊緊地閉上眼睛。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凡事都有代價。他只是沒有想到，自己的懲罰會是這樣。

手機響了，他接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丁尚萍問他：你在哪？我發(fā)過去的菜單看到了嗎？

藍思淼流下淚來，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這里來的。他泣不成聲了，他突然很想喝一口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