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蔭榆
——被遺忘的傳奇

◎文/陳婧

Q：她是楊絳先生的三姑母，被公認為中國第一位女大學校長，卻又是魯迅筆下“害死”劉和珍的人，她是誰？

A：她就是楊蔭榆，江蘇無錫人，曾任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被公認為中國第一位女大學校長。她在歷史長河中留下的濃墨一筆，并非因為教育家身份，而是1926年的“三一八”慘案。魯迅在《紀念劉和珍君》一文中劍指楊蔭榆，稱她是“廣有羽翼的女校長”。

然而，離開學校后，楊蔭榆多次用一己之軀保護婦女兒童，最終慘死在日軍槍口下。楊蔭榆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小姐婚事，逃離夫家轟動無錫城

楊蔭榆是著名學者楊絳先生的姑母。1884年，楊蔭榆出生在無錫一個書香之家。兄妹六人，她排行老五。楊絳回憶，這位三姑母“皮膚黑黝黝的，雙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時兩嘴角各有個細酒渦，牙也整齊。她臉型不錯，比中等身材略高些”。她在父母眼中算丑的，所以并不得寵，自然有些憤憤。

年方十六七，還是少女的楊蔭榆就做出了一件“離經(jīng)叛道”、驚動無錫官府的事。她母親只顧門當戶對，將她許配給了一個“老嘻著嘴，嘴角流著哈喇子”的低能大少爺。

楊蔭榆過門后發(fā)現(xiàn)真相，抓破姑爺?shù)哪?，反抗強硬的婆婆，逃出夫家，驚動官府，最后經(jīng)人調(diào)停賠償才算了結。女師大的后身——現(xiàn)在的北京師范大學校史研究者王淑芳，也因此稱楊蔭榆為“反封建爭女權的新女性”。此后，在楊絳父親的支持下，她先后就讀蘇州景海女中、上海務本女中。1907年，23歲的她考取東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在女孩讀書尚是罕事的年代，她徹底走上知識女性的道路。

赴美留學，師生到車站揮淚送別

楊蔭榆第一次與女師大結緣是1914年，當時女師大還是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女高師”)。從日本歸來的她，擔任理化教授兼學監(jiān)主任。楊蔭榆傳記里記載了楊蔭榆做學監(jiān)的工作總結，對學生起居、著裝、交友都有要求，“回校按時，出入必告……不飾金珠，不穿綢緞”。

4年后的1918年，楊蔭榆被選送美國，入哥倫比亞大學研修教育學。臨行前，很多女高師的師生到車站揮淚送別。侄女楊絳目睹了難分難舍的全過程，“一位老師和幾個我不認識的大學生哭得抽抽噎噎……三姑母站在火車盡頭一個小陽臺似的地方，也只顧拭淚”。很多學生都送禮留念，這些禮物楊蔭榆珍藏了多年。在美求學階段，她仍與女高師學生通信勉勵。同時她自己也勤奮刻苦學習，還被推選為留美中國學生會會長。

楊絳先生在回憶文中也說：“那天也許是我三姑母生平最得意、最可驕傲的一天。她是出國求深造，而且她還有許多喜歡她的人為她依依惜別?！钡拇_如此，1924年，楊蔭榆再次學成歸來，做女高師校長。

開除許廣平、劉和珍，引發(fā)“女師大風波”

“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去年夏初楊蔭榆女士做女子師范大學校長，開除校中六個學生自治會職員的時候。其中的一個就是她?！边@段文字來自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

1924年春，滿腹學識的楊蔭榆被當時的教育部長章士釗任命為女高師校長。同一年，女高師升格為北京女子師范大學。

當時國家動蕩，女師大的部分學生頻繁參加社會活動。楊蔭榆要求學生只管讀書，反對上街游行，成了積極學生的敵人。

雙方首次公然對立是1924年秋天。新學期開始，但一些同學沒有按期到校，楊蔭榆決定對幾個遲到的學生作退學處理。這個決定，遭到了“女師大”學生自治會的公開反對，其中就有魯迅后來的夫人許廣平。此后，女師大分為支持校長和反對校長的兩派，雙方的矛盾不斷積累。

1925年，國共第一次合作期間準備北伐，各種學潮不斷。女師大里的學生正在進行轟轟烈烈的“驅羊運動”。這個“羊”，就是女師大時任校長楊蔭榆。魯迅當年寫的《女校長的男女的夢》，稱“楊蔭榆對付反抗她的女子師范大學學生們，聽說是先以率警毆打，繼以斷絕飲食的”。

1925年1月，學生自治會上書教育部，要求撤換楊蔭榆，但未獲支持。5月7日的“國恥紀念日”上，楊蔭榆上臺演講，被噓聲轟下臺。當天下午，楊蔭榆開除許廣平、劉和珍等6名學生。攪動北京高校的“女師大風波”旋即爆發(fā)。

辭職半年后慘案爆發(fā)，劉和珍遇難

1925年5月12日，魯迅撰寫《為北京女師大學生擬呈教育部文》，認為楊蔭榆開除學生是溺職濫罰，“楊蔭榆一日不除，即如刀俎在前，學生為魚肉”。

隨后，學生用封條封了楊蔭榆的辦公室，并派人把守校門，楊蔭榆只能另找地方辦公。再往后，學生沖出了校門，周作人、馬裕藻、沈尹默、錢玄同等7人在《京報》聯(lián)名支持女師大學生。

當年7月，學校放暑假，一部分堅持斗爭的學生決定留校。楊蔭榆開始采取強硬措施，以修繕校舍為名，令全體學生搬出，并解散學生自治會，解散大學預科甲、乙兩部，國文系三年級和教育預科一年級。北師大的王淑芳曾為楊蔭榆校長寫過一篇傳記，文中稱，楊蔭榆的強硬措施推行后，學生不從，很快又來了其他學校的“援兵”。8月初，教育部下令解散女師大，并有巡警進入，以斷水斷電驅趕學生，學生拼死護校。

1925年8月4日，楊蔭榆在《晨報》上發(fā)表了《辭職感言》，“矢志以女子教育為職責，毀之勞怨，所不敢辭……所以勉力維持至于今日者，非貪戀個人之地位，為徹底整飭學風計也”。

楊蔭榆黯然離開北京，前往蘇州投奔二哥，也就是楊絳的父親。當年8月中旬，章士釗作出了再次激化矛盾的決定——停辦“女師大”，在原址上重新成立國立女子大學。8月22日，章士釗指派50名警員驅趕學生。堅守學校的骨干劉和珍、許廣平等13人被拖出校門，當局強行接管學校。

1926年爆發(fā)的“三一八慘案”中，劉和珍等學生慘死于段祺瑞政府的槍下。當時，楊蔭榆已離開女師大半年多。

保護鄉(xiāng)鄰激怒日寇，被拋進河里射殺

楊蔭榆到蘇州后繼續(xù)從事女子教育，還傾其所有開辦了“二樂”女校。

據(jù)楊絳先生回憶，1937年，日軍全面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楊蔭榆不止一次跑去見日本軍官，責備對方縱容部下奸淫擄掠，幫四鄰要回被搶的財物。街坊上的婦女怕日本兵挨戶找“花姑娘”，都躲到楊蔭榆家。

見楊蔭榆日語流利，日本人請她參加“維持會”，遭到楊蔭榆的斷然拒絕后，遂對她動了殺機。1938年1月1日，兩個日本兵到楊蔭榆家，把她哄出門。走到一座小石橋上，一個日本兵突然向她開一槍，另一個就把她拋入河里。楊蔭榆在水中掙扎，日本兵又連發(fā)幾槍，見河水泛紅，才揚長而去。

后來一個木工把從水里撈出來的楊蔭榆遺體入殮，但臨時湊合的棺木太薄，家屬領尸的時候，已不能更換棺材，也沒有現(xiàn)成的特大棺材可以套在外面，只好趕緊在棺外加釘一層厚厚的木板。1939年，楊蔭榆和楊絳的母親同日下葬。“我看見三姑母的奇模怪樣的棺材，木板是倉猝間合上的，來不及刨光，也不能上漆。那具棺材，好像象征了三姑母坎坷別扭的一輩子?！?/p>

楊蔭榆研究者薛鎮(zhèn)歧和王淑芳都承認，面對學生運動，楊蔭榆不當?shù)夭扇×藦娪泊胧?，“在那個背景下，任楊蔭榆有天大本領，悲劇也難免”。幾十年來，如楊絳先生言，“提及她而罵她的人還不少，記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

（楊蔭榆與留美同學會）

附：楊絳筆下的楊蔭榆

楊絳在《回憶我的姑母》一文中，描繪出楊蔭榆鮮為人知的婚姻生活。

三姑母皮膚黑黝黝的，雙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時兩嘴角各有個細酒窩，牙也整齊。她臉型不錯，比中等身材略高些，雖然不是天足，穿上合適的鞋，也不像小腳娘。我曾注意到她是扎過耳朵眼的，不過耳垂上的針眼早已結死，我從未見她戴過耳環(huán)。她不令人感到美，可是也不能算丑。即使她是個丑女兒，也不該把她嫁給一個低能的“大少爺”。當然，定親的時候只求門當戶對，并不知對方底細。據(jù)我父親的形容，那位少爺老嘻著嘴，露出紫紅的牙肉，嘴角流著哈喇子。

我不知道三姑母在蔣家的日子是怎么過的。聽說她把那位傻爺?shù)哪樒ざ甲テ屏?，想必是為自衛(wèi)。據(jù)我大姐轉述我母親的話，她回了娘家就不肯到夫家去。那位婆婆出了名的厲害，先是命轎子來接，然后派老媽子一同來接，三姑母只好硬給接走?？墒怯幸淮嗡酪膊豢显倩厝?，結果婆婆親自上門來接。三姑母對婆婆有幾分怕懼，就躲在我母親的大床帳子后面。那位婆婆不客氣，竟闖入我母親的臥房，把三姑母揪出來。逼到這個地步，三姑母不再示弱，索性撕破了臉，聲明她怎么樣也不再回蔣家。她從此就和夫家斷絕了關系。那位傻爺是獨子，有人罵三姑母為“滅門婦”，大概因為她不肯為蔣家生男育女吧。我推算她在蔣家的日子很短，因為她給婆婆揪出來的時候，我父親還在日本。1902年我父親回國，在家鄉(xiāng)同朋友一起創(chuàng)立理化會，我的二姑母、三姑母都參加學習。據(jù)說那是最早男女同學的補習學校。尤其兩個姑母都不坐轎子，步行上學，開風氣之先。三姑母想必已經(jīng)離開蔣家了。那時候，她不過18周歲。

我母親曾說：“三伯伯其實是賢妻良母。”我父親只說：“申官如果嫁了一個好丈夫，她是個賢妻良母?！蔽矣X得父親下面半句話沒說出來。她脫離蔣家的時候還很年輕，盡可以再嫁人?？墒菗?jù)我所見，她掙脫了封建家庭的桎梏，就不屑做什么賢妻良母。她好像忘了自己是女人，對戀愛和結婚全不在念。她跳出家庭，就一心投身社會，指望有所作為。她留美回國，做了女師大的校長，大約也自信能有所作為?？墒撬嗄暝趪饴耦^苦讀，沒看見國內(nèi)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當前的時勢，她也沒看清自己所處的地位。如今她已作古人，提及她而罵她的人還不少，記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