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不露的病灶

一

家居省城，卻要到一個小鎮(zhèn)上的診所看病，是不是有些莫名其妙？妻子說，人家開的是中醫(yī)養(yǎng)生館，高手常常在民間，小大夫往往治大病。

小鎮(zhèn)是妻子的故鄉(xiāng)，診所里的大夫大概也和她熟悉。

妻子說那個宋大夫的拿手好戲是針灸，許多大醫(yī)院治不了的病，到他這里，幾針下去，必有緩解。妻子舉了好幾個神奇的例子，我雖然沒認真去聽，但其中心思想?yún)s早已領(lǐng)會了。

我的偏頭疼病，不知是什么時候得的。這個病就像手機上的那些垃圾短信，說來就來，甚至沒一點征兆。這些年來，我持續(xù)遭受偏頭痛的折磨。頭痛的時候，額頭上的血管像要炸開似的，一跳一跳的。痛得厲害的時候，還會惡心嘔吐，每次都要持續(xù)一到兩個小時。特別是晚上，更是讓人無法入眠。因為睡眠不足，白天總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有時候，還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弄得周圍的人不愉快。為了這個病，醫(yī)院沒少跑，藥也沒少吃，卻效果甚微。

我說，那個宋大夫能給鬼針灸嗎？

妻子看著我，說，你是鬼呀？

我沒理她，給她講了個故事。

傳說有個叫徐秋夫的，南朝宋國人，精通醫(yī)術(shù)，他任射陽縣令時，有一天夜晚，聽見窗外有鬼呻吟，聲音非常凄慘。徐秋夫近前，問鬼，為什么這樣愁苦？鬼回答說，我在世時，身患腰痛病，死后變化為鬼，形體雖亡，可是腰病仍然存在，痛楚難忍，久聞大人仁心仁術(shù)，祈求為我做一草人，按穴道針灸，醫(yī)治我的病患……徐秋夫深為憐憫，應許了他的請求，于是做了與真人相像的草人，按經(jīng)脈針灸穴道四處，及肩頸三處，然后，設壇祭祀，將草人埋葬。第二天晚上，家中室內(nèi)，突然出現(xiàn)一人，向徐秋夫叩謝愈病之恩，然后便沒了蹤影。

我說，這個徐秋夫比你說的那個宋大夫厲害吧？

妻子瞥我一眼，說，你講的是聊齋吧，我說的可是真人真事。

我說，你也是聽說，我也是聽說，有什么不同嗎？

妻子說，你就適合到我們小鎮(zhèn)上的木材廠工作，抬杠子誰也抬不過你！

二

清明小長假，我從省城回到縣里祭祖，這也是老祖宗留下的傳統(tǒng)。忙完之后，妻子便提出讓我去小鎮(zhèn)看病的事。這次我答應了。有道是久病亂投醫(yī)，管他有效沒效呢，春光大好，就當一次春游吧。

我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到這個小鎮(zhèn)上來。小鎮(zhèn)叫烏鴉泡，離縣城不到十公里。這名字似乎不是很美，卻和皇上有關(guān)。傳說清太祖努爾哈赤當年在松花江沿岸的荒原上騎馬狩獵，被一伙歹人襲擊，在一個泡澤邊，努爾哈赤被射落馬下。眼看著歹人就要追上來，突然間，不知道從哪里飛來一群鳥，黑壓壓的烏云一般遮住日光，隨后又齊刷刷地落到荒原上，將努爾哈赤蓋個嚴嚴實實。歹人無法找到努爾哈赤，只好悻悻而去。這群鳥就是烏鴉。后來，努爾哈赤當了皇上，親自將這個泡澤賜名為烏鴉泡。后來建在泡子邊上的小鎮(zhèn)就叫烏鴉泡鎮(zhèn)了。

這是個林區(qū)小鎮(zhèn)。我妻子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在這里度過。在我沒來過小鎮(zhèn)之前，感覺這里頗為神秘。首先是它的名字，在我的想象中，小鎮(zhèn)是黑色的，天空中，屋頂上，樹丫間，到處都是黑色的烏鴉，它們呱呱地聒噪著，穿梭于人群之間。還聽說小鎮(zhèn)上到處都是堆成山的木材垛，木材加工廠的電鋸像跑調(diào)的歌手那樣整日不知疲倦地吱吱歌唱。電鋸的鋸片是圓形的，薄薄的，亮亮的，閃著寒光。鋸齒則火焰一樣呈放射狀。鋸片轉(zhuǎn)起來，切入木頭，摩擦產(chǎn)生的熱量足以使木材燃燒。技術(shù)人員設置了一根水管，自動地給鋸片澆水，讓它時時保持頭腦冷靜。即便這樣，生產(chǎn)事故還是時有發(fā)生。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小鎮(zhèn)上一個愛運動的中年人正在僻靜的街道上跑步，順便說一下，這個中年人是小鎮(zhèn)上最講究鍛煉、養(yǎng)生的人之一，整個夏天都在松花江里游泳，身上被陽光曬得泥鰍一般黑亮光滑。冬天里，他每天都堅持跑步，一跑就是十幾公里。他跟別人說，長這么大，沒吃過藥打過針，連感冒都很少得。他開玩笑說，都像我這樣，是不是把那些大夫和開藥房的都氣死了？就在這個寒冷的冬天，中年人一如既往地在街道上跑步，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一個工廠里高速旋轉(zhuǎn)的鋸片突然失控飛了出來，穿越三條街道，不偏不倚，十分準確地將中年人的頭切了下來。那只是瞬間的事情，中年人根本來不及反應，頭已掉了下來。他下意識地用手將頭接住，抱在懷里，向前跑了五十多米，突然摔在雪堆里。

這些都是傳說。

第一次到烏鴉泡鎮(zhèn)，是我高中時代。在那里，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烏鴉，也不是木垛，而是噴云吐霧，長蟲一樣一節(jié)一節(jié)蠕動著的森林小火車。正像兒歌中唱的那樣，火車火車嗚嗚響，一節(jié)一節(jié)長又長……火車上裝的是從大山里采伐下來的木材。這條森林小火車線路，橫跨巴、木、通三縣，曲曲折折伸進小興安嶺懷抱中的各個林場。木材運下山，在烏鴉泡鎮(zhèn)的幾個儲木場堆成垛，初步加工后，在松花江碼頭裝上輪船，運往全國各地。

嗚——火車進站了，呼哧呼哧地冒著熱氣。車頭旁站著一位鐵路工人，身穿藍色勞動布工裝，頭戴紅色安全帽，腳踏鐵腳板，一手把著扶手，一手舉一面小紅旗，在蒸騰的煙霧中威風凜凜。當時我并不知道，他就是我將來的老丈人，就像我參觀學校時，不時被幾位漂亮的女學生所吸引，卻不知道她們當中的一位，將來會成為我的愛人。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小鎮(zhèn)上已沒有什么東西可讓我感到新奇了。我妻子要找的那家中醫(yī)養(yǎng)生館擠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的一角，在花花綠綠喧囂的氛圍中，那塊樸素的黑色金字招牌反而更加醒目。上面用草書寫著：素環(huán)中醫(yī)養(yǎng)生館。

三

素環(huán)是宋大夫的媳婦，長得白白凈凈，穿著白大褂，戴著醫(yī)士帽，略顯富態(tài)。她熱情地招呼我妻子，女人間現(xiàn)出很親熱的樣子。原來她們認識??！我感到意外，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前面說過，這里是妻子的故鄉(xiāng)。

養(yǎng)生館里飄著一股好聞的煳香味。一溜三米多長的柜臺，后面擺著各種中藥，看標簽，除了地黃、丹參、葛根等常用中藥外，還有杏仁、桔籽、西紅柿籽、黃瓜籽等水果和蔬菜的種子。他們不像一般中醫(yī)那樣，用一桿精致的小秤抓藥，然后告訴你怎樣去煎。他們是像套餐那樣，事先按病種把藥材配好，然后放進類似電飯煲那樣的機器里，先烘干，再粉成碎末，裝成袋，患者可以像沖油茶面那樣用開水沖服。那股煳香味就是在中藥烘干和粉碎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

究竟要服哪種套餐，宋大夫說了算。

這位傳說中的宋大夫也出乎我的想象。首先是年齡，我以為他是個老先生。中醫(yī)在我的印象里，是要飄著一把白胡子的。可他沒有，不到五十歲，比我還年輕。他沒穿白大褂，而是穿了一身運動服。個不高，微胖，一副憨厚相。

望聞問切，中醫(yī)的這套程序我還懂點兒。我坐下，把胳膊伸過去，讓他先給我把脈。好一會兒，他問我，頭疼，是嗎？

我用手摸著左后腦，說，就這部分疼。

他站起來，用雙手按我右肩以上的地方。我特意提醒他，是左邊疼。他說，疼的是左邊，病在右面。他的手在慢慢加力，我感到那里一陣酸痛，禁不住呻吟了一聲。

他說，疼嗎？我咬牙點頭。

他說，疼就對了。你這種偏頭痛，中醫(yī)稱為“首風”或“頭風”，病的發(fā)生，與情志內(nèi)傷、感受外邪、飲食不節(jié)、憂思勞累、久病不愈等諸多因素相關(guān)，這些因素可導致瘀血阻竅。病初在氣在經(jīng)，病久則入血入絡，久痛不愈或氣滯血凝，或氣虛血停，或風瘀阻竅，或痰瘀凝塞……

他說得很流利，我稱贊道，你的理論功底不錯嘛。

他竟然現(xiàn)出一絲羞澀的表情，說，我文化淺，沒上過專門學校，都是從師父那里學的。

提起師父，他的話便多起來。

師父外號孫大藥劑子，據(jù)說是唐代藥王孫思邈的傳人，在他以上多少輩，孫家每輩都出一位名醫(yī)。對于中醫(yī)這門手藝，孫家的傳統(tǒng)是傳一不傳二，傳男不傳女。到了孫大藥劑子這輩，共有四個兒子，卻誰都不肯學他這一套，說寧可修車也不修人，結(jié)果各謀生路。他老兒子還真的開了家車輛修理部，生意蠻不錯。眼見著這門手藝就要失傳，孫大藥劑子整天悶悶不樂。那時候，宋文正在孫大藥劑子家給他打地桌。宋文是宋大夫的名字，那時他是木匠。烏鴉泡這地方木頭多，木匠也多。有一天宋文問老爺子為什么愁眉不展，他嘆口氣，說出了個中原因。那時候宋文還年輕，初生牛犢不怕虎，想都沒想，就說，那你就教我吧。在宋文眼里，當大夫可比當木匠強多了。老爺子看了宋文一眼，笑笑，說，你還是當你的木匠吧。他覺得一個木匠和大夫的距離太遠。宋文看似憨厚，卻極為聰明，一看老爺子要拒絕他，就拉住他的手說，我知道你們的規(guī)矩，傳內(nèi)不傳外，那你就先認下我這個干兒子吧。說著，宋文就給老爺子跪下了。結(jié)果是老爺子沒答應收他為干兒子，卻答應收他為徒弟了。

現(xiàn)在，師父快八十歲了，身體還硬朗得很。只是早已掛診（不診?。┝?。

宋文說，師父之所以這樣，一是他不缺錢，也沒地方花錢，一頓就一小碗米飯加點青菜，穿的都是十年以上的粗布衣裳。更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看誰都是病人，治也治不過來，干脆不看了。

怎么看誰都是病人？我有些好奇。

宋大夫沒有回答我的話，停止按摩，從旁邊的鐵盒子里拿出三顆細細的銀針。我沒針灸過，卻對針灸用的銀針很熟悉。小的時候，農(nóng)村里就有赤腳醫(yī)生，銀針是他們?yōu)樨毾轮修r(nóng)治病的重要武器。當時流行的電影《紅雨》《春苗》，都是以赤腳醫(yī)生為主角的。電影插曲唱道：赤腳醫(yī)生向陽花，貧下中農(nóng)都愛她，一根銀針治百病，一顆紅心暖萬家……

宋大夫用的銀針和赤腳醫(yī)生用的銀針是一樣的。他在我說疼的地方扎了三針，又在我的右手和右腳各扎一針。其實說扎是不準確的，他是輕輕地拈進去的。我原以為會很疼，結(jié)果不是，是那種微微的酥麻的感覺，當然也沒出一點兒血。

宋大夫問我有沒有糖尿病，我說沒有。于是他遞給我一塊糖，讓我含在嘴里。他說，這樣對疏通血脈有好處。

頭疼，為什么扎手和腳啊？我感到奇怪。

宋大夫說，不能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中醫(yī)講究從整體上看病，從源頭上看病，比如某個地方長蘑菇，你只把蘑菇割下來只能緩解一時，它還會長，只有找到蘑菇產(chǎn)生的原因，把它生長的環(huán)境改變了，才能徹底遏制蘑菇的生長。

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四

這時候進來一個女人。本來是初春很好的季節(jié)，但她的進來似乎帶來一股寒氣。她進屋后，就直接在一張床的床尾上坐下，打著哈欠，說，咋整，得給我扎扎?。?/p>

我看了她一眼，五十歲左右，頭發(fā)燙過、染過，卻仍然像茅草一樣蓬亂。臉色暗灰，沒有一點兒光澤。眼圈黑黑的，圈著無神的雙眼。

一宿一宿的睡不著，真要人命??！女人感嘆著，聲音暗淡、嘶啞。女人說，求你給我扎扎吧，那么多人你都給扎好了，還差我這一個嗎？

宋大夫現(xiàn)出無奈的笑，說，不是什么病都能扎好的。明知不管用，還給你扎，我能那么做嗎？

那你說咋整？我現(xiàn)在是生不如死??！女人說。

宋大夫說，上次不是跟你說了嗎，找本《圣經(jīng)》或佛經(jīng)，天天堅持念，什么時候念下去了，你的病就好了。

我念了，可實在念不下去??！女人說。

宋大夫搖搖頭，說，那你就使勁念，想治病就要有毅力。

兩人對話的時候，屋子里的人都不出聲，靜靜地看著他倆。女人長長地嘆了口氣，露出一副絕望的神態(tài)，搖搖晃晃地走了。

我覺得奇怪，就忍不住問宋大夫，《圣經(jīng)》和佛經(jīng)能治病嗎？

宋大夫說，就是讓她有個精神寄托。有了精神寄托，才能正心、收心、養(yǎng)心。養(yǎng)生必寡欲保精，才能氣盛神全。有些人的病在醫(yī)院治不好，后來練上什么什么功了，結(jié)果病好了。其實并不是什么功有功力，而是他通過練功有了精神寄托，達到了心靜。心靜則萬病息，心動則萬病生。像她（指剛才那個女人），身負那樣的罪孽，病是心病，神醫(yī)也治不好的。

哦。我心有所悟。我說，你和那個女人原來認識啊。

宋大夫說，你不認識她嗎？整個烏鴉泡鎮(zhèn)誰不知道她二美嗎。

我和妻子都驚訝不已。誰不知道孫二美啊，可誰能將她和這個女人聯(lián)系起來呢？

妻子問，她不是在監(jiān)獄里嗎？

宋大夫說，放回來了，她上面有人。

五

王玉樹也是木匠，當年和宋文一起學徒。鋸、斧、刨、錛、鑿，就憑這些家把什，就能把木頭加工成各種精美的家具。當然，這要有手藝。王玉樹和宋文的手藝都不錯，可惜后來宋文研究起針灸，學中醫(yī)成了宋大夫。王玉樹一直做他的王木匠，先是給一家家具廠加工沙發(fā)腿，慢慢積累了經(jīng)驗，就自己開了家沙發(fā)廠，專門制作沙發(fā)。他成了改革開放后小鎮(zhèn)上第一個個體老板，掙錢是當然的了。他有了錢后，經(jīng)常找宋文喝酒。王玉樹的酒量大，宋文經(jīng)常從中醫(yī)的角度勸他少喝酒，可王玉樹根本不當回事，該喝還喝。

當年他們還是學徒的時候，王玉樹就經(jīng)常喝酒，喝完酒就要展望未來，暢談理想。他的理想是，先掙錢，等有了錢，就娶鎮(zhèn)上最漂亮的姑娘做老婆。

當年小鎮(zhèn)上最漂亮的姑娘是孫愛梅，大家都叫她孫二美。孫愛梅有多漂亮呢，王玉樹和宋文都形容不出來，反正就是漂亮，迷人，讓人心動。他們覺得奇怪，孫愛梅的父親孫大麻子怎么能養(yǎng)出這么漂亮的女兒呢？那時候?qū)O愛梅正在鎮(zhèn)上的中學念高中，會唱歌跳舞，會彈琴，學習還好。學校的老師說，孫愛梅考大學肯定沒問題，最適合學藝術(shù)專業(yè)了。可是，孫愛梅上高三那年，他父親孫大麻子在楞場抬木頭時，失足被木頭砸在下面，當人們把壓在他身上的木頭抬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成了肉餅。

這時的孫愛梅沒有心思上學了。她是家里的老大，還有兩個弟弟上初中，母親年輕時就有哮喘病，一到冬天，就齁齁巴巴地下不來炕。孫大麻子的突然離世，使這個家庭失去了頂梁柱。

孫愛梅決定不再念書了，她要找份活兒干，頂替父親養(yǎng)家糊口。就這樣，孫愛梅找到王玉樹。孫愛梅和王玉樹在初中同學過。只是那時候?qū)O愛梅不怎么搭理王玉樹。看到小鎮(zhèn)上的第一美人站到自己跟前，王玉樹竟然有一絲慌亂和忸怩，恍恍惚惚的，猶如做夢一般。孫愛梅說她想在王玉樹的廠子里打份零工，干啥都行。

王玉樹好半天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用手撓撓腦袋，說，那你不念書了？

孫愛梅低下頭，不再出聲。

王玉樹似乎明白了什么，說，沒問題，你這個員工我收下了，現(xiàn)在你的任務就是回學校上學，每月的工資我照常給你開。

孫愛梅抬起頭，看著王玉樹說，那不好吧。

王玉樹說，什么好不好的，先把勞務合同簽了。

孫愛梅沒想到打個零工還要簽合同。讓簽就簽吧。孫愛梅在合同上簽了字。

王玉樹笑了，笑得比陽光還燦爛。他說，你是我的員工，我是你的老板，你必須聽我的，從明天開始，你就回學校念書。

當天晚上，王玉樹來到孫愛梅家，把兩千塊錢交給孫愛梅的母親，說是預支給孫愛梅的工資。

一年后，孫愛梅考上了呼蘭師專音樂系。

考上大學，能夠?qū)W習自己酷愛的音樂，孫愛梅自然高興?？筛吲d之余，便是無邊的惆悵。還要王玉樹繼續(xù)給她發(fā)工資嗎？高中畢業(yè)，孫愛梅已是成年女子，她知道，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天上也不會掉餡餅。王玉樹會平白無故地給她開工資嗎？不會。他想得到什么，她懂。

果然，在孫愛梅接到錄取通知書不久，王玉樹的鄰居老劉婆子就上門來了。她一進屋，孫愛梅的齁巴媽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別看這女人齁齁巴巴的，心里卻明鏡似的，啥都看得清清楚楚。那老劉婆子是給王玉樹說媒來了。齁巴把孫愛梅支出去。聽老劉婆子把話說完，齁巴咳嗽了好一陣，倒了半天的氣，說，這事我得跟我閨女商量一下，畢竟是孩子的終身大事。

齁巴媽知道，女兒從小就心性高，在同齡孩子中不大合群，一直到長大都是這樣。女兒要強，卻又懂事，總能夠為家著想。她知道，王玉樹除了有錢，有身板，其他都配不上女兒。知女莫若母，女兒心中的白馬王子，是有文化的、文質(zhì)彬彬的那種，這和王玉樹的傻大黑粗差距巨大。齁巴媽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大美人，從孫愛梅的身上，能看到她年輕時的影子?？伤藿o了大麻子，是她一生的無奈。她的齁巴病，一半兒與氣候有關(guān)，一半兒是讓大麻子氣出來的。兩個人干仗的時候，她曾咬牙切齒地罵大麻子，咋不讓大木頭把你砸死！大麻子死后，她想起了這句話，她用巴掌打自己的嘴，打得鮮血淋漓。

她把老劉婆子給王玉樹提親的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了，然后又提心吊膽地看女兒的臉色。讓她想不到的是，女兒聽完，毫無表情地笑了一下，點點頭，說，我同意。然后轉(zhuǎn)過身。母親沒有看見，但她知道女兒已是滿臉淚痕。

她想上大學，她舍不得那個專業(yè)。她知道，她只有這條路可走，在她的親戚朋友中，沒有人會幫她的。

孫二美就這樣上了大學。

六

聽宋大夫講孫二美的故事，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里有點不是滋味。在這之前，我沒見過孫二美，只聽說過她的殘忍，看來，什么事情都不是那么簡單的。

我嘴里的糖塊已經(jīng)融化盡了，變成液體被我吞咽到胃里，最后會不會變成血糖，我不大清楚。

宋大夫把針拔了，問我感覺怎么樣。我抻抻脖子，搖搖頭，感覺輕松多了。我說，不錯，真不錯。

宋大夫說，你如果有時間，我給你一連扎七天，基本就會好了。

我說，我只有三天假，明天一天，后天就該回去上班了。

宋大夫搖頭，說，官身不由己??！

我看了妻子一眼，知道她又和人家說什么了。其實我一個處級干部，算什么官啊。

我說，明天我還來，我還想聽孫二美的故事??！

一直在柜臺前忙活的素環(huán)插話說，姐夫讓孫二美迷上了吧！

宋大夫偷偷瞪了媳婦一眼。

妻子哈哈笑，說，有我在，他迷上誰都不好使！

七

宋大夫說，一天中午，王玉樹拎一兜熟食，外加一瓶白酒到我家，要和我喝酒。我說你要喝酒就吱一聲，我讓素環(huán)整幾個菜，咱哥倆兒就喝唄。王玉樹說，不是那回事，雖然到你家了，但是我請你。就咱倆，不讓女人參加。那時我和素環(huán)正談戀愛。素環(huán)跟我學徒，當護士。

放上桌子，菜擺齊了，酒杯滿上了，王玉樹還在滿面紅光地看著我笑。我說，你今天是咋的了，有啥喜事嗎？

王玉樹說，先喝酒，把這杯喝了我再說。他一抬手，半杯酒就下去了。然后看著我，說，喝呀，還等菜呢？

我知道我的酒量沒法跟他比，但這杯酒不喝下去他是不會饒我的，我一閉眼，也把半杯酒喝下去了。這時的王玉樹已經(jīng)有了酒意，瞇縫著眼睛看我，那眼睛里的笑似乎要滴出來。他把腦袋向我這邊湊了湊，神秘地說，昨晚上，我把她睡了。

我一時沒聽明白，又問了一句。王玉樹大著舌頭說，我把孫二美睡了！然后壓著嗓子，用很奇怪的聲音笑。

我愣了好半天，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繃起臉，說，胡來，人家是正在念書的大學生啊。那是孫愛梅上學后的第一個暑假。

王玉樹用筷子指著我，說，看你那一本正經(jīng)的樣兒，說我胡來，我怎么能胡來啊？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們已經(jīng)訂婚了，小鎮(zhèn)上誰不知道？

我說，兄弟，正因為如此，你才不能操之過急。你讓她回到學校怎么面對老師、同學？

王玉樹又是壓著嗓子笑，我想起來了，那聲音就像老牛車的車轅子裂了之后，老牛仍然拉著它而發(fā)出的那種吱嘎吱嘎的聲音。他說，弟呀，你學中醫(yī)學傻了嗎？就我們兩個人的事，別人誰知道啊，她老師知道？她同學知道？

我說，孫愛梅不傻吧，她自己不知道嗎？你這樣做會讓她的心里留下陰影，會給她的精神造成創(chuàng)傷。

她樂意，這我比你知道。王玉樹仍然沉浸在興奮中。

我說，我不說中醫(yī)了，就說咱們的老話吧，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強扭的瓜不甜。

王玉樹說，我也會幾句老話，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飯，煮熟的鴨子不能讓她飛了。

我勸不了他，只能無奈地搖頭，心里想起樣板戲中的兩句唱詞：栽什么樹苗結(jié)什么果，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

……

孫愛梅念了三年的師專，畢業(yè)后主動要求回到小鎮(zhèn)的高中當音樂教師。就在孫愛梅正式上班前的那個暑假，她和王玉樹舉行了婚禮。在外人看來，這的確有些急不可耐，可在小鎮(zhèn)上的許多人看來，他們舉不舉行婚禮，只是個形式問題。王玉樹愛喝酒，喝完酒嘴就把不住門，他已經(jīng)把孫二美睡了這件事，就像烏鴉泡鎮(zhèn)天上的烏鴉一樣，差不多人人皆知了。開始時還有人議論議論，后來都沒人愿意聽了?；槎Y平淡無奇，但有一件事讓大家提起來就想笑。那天是個陰天，天氣預報也說有雨。婚禮是在學校操場上舉行的，人們都擔心天要下雨，王玉樹更擔心，不時地仰臉往天上看。就在他往天上看時，婚禮司儀問他愛不愛他的新娘孫愛梅，他咧開大嘴，愛字剛一出口，兩只烏鴉正好從天空飛過，一攤鳥屎正好落進他嘴里，結(jié)果愛字變成了呸，呸，呸！

不管怎么說，孫愛梅是受過專業(yè)訓練的音樂教師，就像一個非常銳利的錐子，不管你是放在什么樣的袋子里，她都會脫穎而出的。在小鎮(zhèn)上，包括林業(yè)局里，每次有大型文藝活動，都要請孫愛梅出面，她會編舞，會演奏，還會表演，多才多藝，又長得那么漂亮，簡直是人們心中的明星。林業(yè)局的領(lǐng)導，甚至鄰縣的頭頭，經(jīng)常前來邀請孫愛梅參加一些活動，有些是文藝活動，有些是公家的或私人的應酬，比如，上級來領(lǐng)導了，或者某個頭頭過生日了，都以能請到孫愛梅為榮。而孫愛梅呢，總是能在這些場合里如魚得水，應酬自如。她家的門前，或?qū)W校門前，經(jīng)常有豪車停留，人們就說，這是接孫二美的。王玉樹號稱自己有錢，恐怕也買不起這種豪車。

這下問題就來了，我不說你也猜得到，本來就自信心不足的王玉樹受得了這個嗎，鴨子是煮熟了，可是誰來享受還真就不一定。他甚至聽到有人在背后議論，說可惜孫二美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話倒是不新鮮，但對王玉樹的刺激是巨大的。這個家庭從此沒了安寧。你可以想象，表面上光鮮無限的孫愛梅回到家里，要承受王玉樹多少的折磨和羞辱，肉體上的，心理上的。她的鄰居們都知道，他們家那些日子里戰(zhàn)事不斷，動刀動斧子是常有的事。

你說，這日子還有個過嗎？

八

聽宋大夫講到這里，我明白了。單憑我的想象，也能推斷出王玉樹是怎樣引來殺身之禍的了。在我們所閱讀過的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里，這一類的描寫太多了。最著名的當屬潘金蓮與西門慶的故事了。在這個故事里，潘金蓮是淫婦的典型，西門慶是奸夫的典型，而那個武大郎則是窩囊廢的典型。光有這三個典型是不夠的，還要有個武松武二郎，作為正義的化身，揮刀斬殺奸夫淫婦，為窩囊廢報仇，懲惡揚善，痛快淋漓！然而現(xiàn)實是，潘金蓮西門慶常有，而武松不常有。

宋大夫說，你說的有道理，但不全對。寫小說的都想把故事往復雜里寫，但再高明的小說家寫出的故事比起生活來都要簡單膚淺得多。我在這里跟你講王玉樹和孫愛梅這件事，不管我多么努力，都很難保證我講的與真實發(fā)生的沒有差距，就像我們中醫(yī)把脈，只能無限接近病因，而不可能完全把握病因。所以，同樣高明的醫(yī)生給同一個病人看病，開出的藥方肯定不同，但卻不能否定這兩個醫(yī)生是名醫(yī)。

說心里話，我并沒有完全聽明白他的話，我關(guān)心的，還是王玉樹和孫愛梅的故事。

王玉樹的苦惱自不必說。那段日子里，王玉樹除了喝酒，還喜歡上了崩魚。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經(jīng)常到附近的泡子和河里釣魚。不知為什么，那時候的魚總愛咬我的鉤，因此我總是比他釣的多。他羨慕我，和我換地方，可是換了也一樣，魚還是不咬他的鉤。一氣之下，他從田地里搬來土坷垃，咕咚一下扔到水里，把魚嚇跑，誰也別釣！現(xiàn)在，王玉樹喜歡上了崩魚。他從山上采石場的一個朋友那里弄了很多雷管和炸藥。把炸藥裝進玻璃瓶子里，插上雷管，點著，然后扔進水里，隨后便是撲通一聲悶響，水面上綻開一個大花朵。花朵凋落，便有白花花的魚冒上來。有大的，有小的。那些魚在水里有的被震死了，有的被震蒙了，統(tǒng)統(tǒng)翻白了，還有被殃及的其他水中生物，水蝲蛄，黑老鱉，七星蛇……小時候?qū)懽魑模Ｓ靡粋€句子描寫晨曦，就是東方泛起魚肚白。密密麻麻的魚肚把水面裝點得非常壯觀。王玉樹拿著抄羅子，跳進水里，把那些暈頭轉(zhuǎn)向的魚撈起來，裝進用柳條編成的魚簍里。

那可比釣魚過癮多了！王玉樹得意地說。

我又給他潑冷水了，說，你過癮了，那魚可遭殃了。

王玉樹用筷子指著盤子里的鯰魚燉茄子說，這魚你也沒少吃??！

我說，那是兩回事。你把炸藥往河里一扔，大魚小魚連鍋端了，你想沒想，那是絕戶炮??！

王玉樹不愿意跟我說這些，沒事了，照樣背著魚簍去崩魚。

事情發(fā)生在那一年的春節(jié)。過年了，家家戶戶放鞭炮。王玉樹家不光放鞭炮，還放雷管。把雷管插在雪堆上，點著引焾，迅速跑開，不一會兒，就會響起十分有震撼力的響聲，比麻雷子不知要響上多少倍！

傍晚時分，王玉樹醉醺醺地從外面回來，一進院，就看見幾個小孩子在用石頭塊砸雪地上的一個東西。王玉樹雖然喝了酒，還是看清了地上的東西，那是昨晚點的雷管沒響，俗稱啞炮。這要是被這幫孩子砸響了，還不要了他們的小命？他喊了一聲，不要命了？孩子們跑去了，只留下那個啞炮。他看了看，隨后便一腳踢過去，他的本意是想把它踢遠，踢到?jīng)]有人的地方去?？墒?，他的腳剛一觸到那個啞炮，啞炮就響了，他的一條腿飛上了天空。

九

在小鎮(zhèn)的中醫(yī)養(yǎng)生館扎了幾針，并吃了一個月的宋氏中藥，頑固的偏頭疼病得到了很大緩解，的確很神奇。那年秋天，我破例請了年假。其實休年假是每個公務員應有的待遇，我之所以說破例，是因為我這些年從未休過。沒人不讓我休，但我總覺得工作脫不開身。我妻子總是嘲笑我：離開你地球不轉(zhuǎn)啊？

轉(zhuǎn)，肯定是轉(zhuǎn)，離開誰地球都會照樣轉(zhuǎn)。到了我這個年齡，年假可以休三周。我主動提出，要到烏鴉泡鎮(zhèn)看一看，回訪一下那個宋大夫，順便再讓他給我看一看，扎幾針。同時，我心里還有一個念想，就是想知道那個孫二美怎么樣了，但愿她能像宋大夫教她的那樣，把佛經(jīng)和《圣經(jīng)》看下去了，然后睡個好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覺醒來，一切恍如隔世。

妻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說，你還惦記那個孫二美吧？

我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

她呀，你就少操心吧。妻子說，昨天我的一個同學來電話，說孫二美跳樓了！從八層樓上跳下來的，那是小鎮(zhèn)上最高的樓。跳的過程中，脖子刮到電線，腦袋被割了下來，那個慘啊！

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在我以前的講述中，你可能猜到了，孫愛梅像潘金蓮一樣殺了她的親夫。但你可能想不到，在現(xiàn)場還有另一具尸體，是當?shù)亓謽I(yè)局的局長。孫愛梅供認，兩個人都是她殺的。只是先殺的哪一個，她說不清楚。那時她的思維已經(jīng)混亂了。

這樣一樁惡性殺人案，孫愛梅能夠保住性命，據(jù)說是因為當時她有孕在身，但后來誰也不知道她的孩子生了沒有。這是我的疑問。

不過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想問了。

十

突然想寫一首詩。想了好幾天，差點把偏頭疼病想犯了也沒想出來。無奈之下，在網(wǎng)上找了一首，是誰寫的，不清楚?？傊?，這首詩寫得不錯，就像我寫的一樣——

我擺出一個錯別字的姿勢

接受中醫(yī)的望聞問切，伸出一只誠實的手

把疼痛的脈象，把隱私、把不良的

生活習慣，一一遞給中醫(yī)

并且接受中藥的壞脾氣，良藥苦口

中醫(yī)，通常用這種方式，對我的過錯進行

嚴厲勸誡。有時，它們可能下手偏重

讓我上吐下泄，但是，手到處

正是我深藏不露的病灶

通則不痛，通，就是和天地的

心意相通了。心意一通

就算不是心病，中醫(yī)也可以

對我施用心藥

中醫(yī)說：有病養(yǎng)身，無病養(yǎng)心

心術(shù)正了，百病不生

作者簡介：廉世廣，男，黑龍江省通河縣人，畢業(yè)于牡丹江師范學院中文系，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哈爾濱市文學創(chuàng)作所簽約作家。曾在《北方文學》《小說林》《鴨綠江》《天涯》《青春》《芒種》《飛天》《黃河文學》《海燕》等刊發(fā)表作品，作品多次被各種選刊選載，出版有小說集《天要下雨》《風景》《樺樹溪畫廊》等，曾獲哈爾濱市天鵝文學獎，現(xiàn)居哈爾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