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的一天

早晨，東山巔的太陽冒紅。彌漫在村莊里的薄霧漸漸散開，空氣里蕩漾著清新的氣息。

趙林仍睡在被窩里，被外面嘈雜的吆喝聲吵醒了。他睜開惺忪的雙眼，抬臉看看墻上的掛鐘，時針正好指向八點。這時候王淑娟打外面進來，高著嗓門喊：“還沒起來呀！都什么時候了？”趙林沒作聲。他心中有數(shù)，廠長昨天到北京旅游去了，他這開小車的司機去晚一點兒沒有關系，沒人過問。他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起身穿衣，心不在焉地問：“外面干啥鬧嚷嚷的？”王淑娟說：“殺驢的，李牛兒昨天買了條驢來家，今早上找些人在幫著殺驢。媽呀，咱都不敢看！”趙林鼻子一哼：“他媽的，殺驢的也比咱強！”王淑娟跟著插了句：“就是?！壁w林狠狠白了妻子一眼，他明白妻子的意思。他最不愛聽她嘟噥“找個男人沒本事”。

其實，李牛兒有本事么？他趙林花了幾千塊錢學出個駕駛證，如今是鄉(xiāng)大理石廠開車的?？墒牵哑邆€月沒開支了，日子過得很羞澀，還真有點趕不上李牛兒哩！

這時候王淑娟打外面端著碗煮雞蛋進來，說：“趁熱吃了吧，你真有福氣，昨天雞開張了，下了三個蛋?！?/p>

趙林穿好衣，吃了雞蛋，洗漱完畢，已經(jīng)八點半。理石廠上班時間是七點半。他打了桶水，為車加水。車停在自家門前，是北京吉普，六成新，去年廠里賣理石給一家建筑公司，沒錢給，便頂了這輛吉普。他鉆進駕駛室，扭開點火開關，“噗”地一聲，車發(fā)動了。他不由咧嘴一笑：媽的，今天也真順了，要在往常，得搗鼓好一陣子才能發(fā)動開，今天只這么一下，便發(fā)動開了。

車早就應大修了，只是廠里沒錢。趙林邊開著車邊想，待會兒去加油可怎么辦？加油站的大個子張可是不講情面，欠人家的油款催要了好幾次了。不管怎樣，今天還是得硬著頭皮去看看，沒準能給個面子。

加油站是鄉(xiāng)供銷社辦的，門市不大，趙林老遠就看見大個子張站在門前，滿臉笑容。趙林心中就納悶，這大個子張是出名的老陰天，平時臉上很少有笑意，今天這是怎么了？太陽西邊出來了？這樣想著，車便停到門前。

“張經(jīng)理！”

“噢，趙師傅，加油?。俊?/p>

“車沒油了，昨天晚上開回來，就是為了加點油?！壁w林很客氣地解釋。

大個子張扯著趙林的手，進里屋，翻出賬本，道：“趙師傅你看看，欠俺多少錢，俺這門市還開不開了？”沒等趙林解釋，大個子張又道：“也就是你，要換別人，我才不買那個賬哩！罷罷，今看在你的面上，加就加吧。咱能說什么？加多少？”

趙林心里一樂，嘿，原來自己還蠻有人緣呢！加完油，他說：“謝謝啦，張經(jīng)理！”

“謝什么？別客氣?！贝髠€子張邊說邊從里屋喊出一個人來，說：“趙師傅捎個人！”

趙林這才看清，面前站著一位好漂亮的女郎。趙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大個子張道：“這是俺小姨子，要到下許家村，能捎不？”

下許家村在理石廠那邊，遠五六里路，趙林為難了?？墒谴髠€子張目光一相接，趙林便沒說的了。那意思是，捎也得捎，不捎也得捎。趙林順風就勢，說：“這事還不好說，上車吧！”

女郎上了車，甜甜地叫一聲：“大哥，謝謝啦！”趙林心里就酥酥地，尤其那誘人的香水味兒，使人飄飄欲醉。

大個子張揮揮手，女郎也依依揮揮手。趙林好像看出點門道，心里暗笑。他發(fā)動開車，朝大個子張點點頭，便朝公路駛去。

“大哥，哪村的？”女郎搭訕著。

趙林隨口道：“張莊。”

“大哥多大歲數(shù)了？”稍刻，女郎又猛不丁冒出這么一句。

趙林笑著說：“你看呢？”

“我看呀，最多二十六七歲?！迸韶仆嶂弊樱樕鲜幹?。

“有這么年輕？”趙林笑了笑，又道：“我都三十二了。”

“哪有，哪有！”女郎銀鈴般叫起來，“看大哥細皮嫩肉的，最多二十六七，你騙人！”

“真的，我騙人是小狗！”趙林急辯道。

女郎瞪大眼睛，吃驚地端詳著趙林，趙林倒有些不好意思。

“那，嫂子一定很漂亮啰！”

“不漂亮，不漂亮，丑八怪?！壁w林直搖頭，“有小姐你一半俊，我就知足了?！薄暗昧藛h，大哥真會夸獎人！”女郎嬌嗔地用手揉了趙林肩膀一下，趙林心里酥酥的。說實話，趙林還是第一次跟這樣漂亮的女人打趣說笑。

說說笑笑又走了一段路，不覺車已開到下許村頭。女郎伸出柔軟嬌嫩的小手，使勁握了趙林手一下，然后道聲：“謝謝啦大哥，到俺家喝杯水吧！”趙林連連擺手：“不啦，急著上班呢！”女郎又道：“有時間到俺家來玩吧，我叫許小英，住在大槐樹旁邊第一個門里！”說完，又揚揚手，朝趙林飛了個媚眼。趙林心情蕩漾，想，還交了個女朋友呢，今天你就是上縣城，我也送你，但嘴里卻說：“改日吧，好，再見！”言罷，便掉轉(zhuǎn)車頭，朝理石廠駛去。

理石廠大門敞開著，今日停電，一些工人零零散散在拾掇廠區(qū)衛(wèi)生，很松閑。趙林把車開到辦公室門前停下了，進財務屋對現(xiàn)金保管說：“加油站的款這幾天去算算吧，人家催著要，今天加的油是我簽的字?！爆F(xiàn)金保管正在整理單據(jù)，頭沒抬嘴角咧了咧。趙林隨便在長條凳子上坐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凳子上還坐著姜家村的兩位農(nóng)民。兩位農(nóng)民的兒子前幾年都在理石廠干過，那時剛建廠，鄉(xiāng)下農(nóng)民都爭著干工人，廠里規(guī)定，誰要到廠里干工人得帶兩千塊錢集資，三年后連本帶利一塊兌現(xiàn)，多少年了卻遲遲不能兌現(xiàn)，兩位農(nóng)民已跑破了鞋底。這時現(xiàn)金保管抬起頭來，說：“廠長不在家呀，誰能答復？”兩位農(nóng)民喋喋不休，罵罵咧咧。呆了一段時間，其中一個站起來說：“走吧，咱還賴著人家管飯不成？”說著，兩人怏怏地走了。趙林沖著他們背影，笑道：“要什么錢？我們的工資還沒開呢！”接著對現(xiàn)金保管和會計說：“忙完了沒有？咱打撲克吧？”會計是個撲克迷，說：“好，就是缺個人?！薄拔胰ゾ緜€！”趙林說著，出屋去了。

一會兒趙林笑嘻嘻領著一個人進來，是材料員小盛。小盛說：“我不會打，凈輸！”“鬧玩藝兒唄，又不講大碼子。”趙林說著，便跟會計要撲克。“多大的碼子？”小盛嘟嚕了句?！拔迕€不行？”趙林說，其實他兜里分文沒裝，小盛是個小氣鬼，被拗不過，只得隨了。

第一番牌，會計當莊，被殺得面紅耳赤，輸了?！翱旖o錢，快給錢！”趙林直嚷。會計手里的牌仍不松下，后悔牌出錯了，在催逼聲中，只得拉開抽屜，把錢扔在桌子上，三人每人五毛。第二番，趙林當莊，眼看著陣勢于自己不利，要輸，這時正巧女服務員梁英進屋拿暖瓶，趙林就勢把牌塞給她，說：“我憋得要命，去方便方便！”梁英還沒弄清怎么回事，趙林已逃出門外，哈哈大笑。梁英根本不會打牌，把牌丟在桌子上，眾人一看齊嚷：“輸了，輸了，這小子，一肚子雜水兒！”牌是打不成了，只得把牌收拾起來，等趙林回來算賬。

好一會兒，趙林笑著回來，把會計氣得直嚷：“拿錢來！”趙林耍賴說：“俺沒輸?！睍嬕矝]辦法，不能為這丁點小事傷了和氣。

嘻嘻哈哈瘋鬧了一陣子，已接近中午，趙林說：“咱吃飯吧，上飯店，搭平伙！”一塊吃喝平均掏腰包，叫搭平伙。大伙來了精神，一齊說：“好?！庇谑牵娜吮愠鰪S來到橋頭飯店。

飯店老板娘跟眾人熟悉，特別跟會計，因為廠里平時有客人，都光顧這家飯店，自然最后得會計結賬，所以老板娘跟會計忒熟，熱情招呼，安排雅座。眾人對會計說：“你點菜吧，四菜一湯?！睍嬋チ?，不一會兒，又領著一個人過來，原來是王有軫，王有軫原先在理石廠跑供銷，后來自己買了汽車，成立個體運輸戶，發(fā)大財了。都相互認識，便熱熱鬧鬧坐在一桌兒。

不一會兒，菜上來了。會計拿起酒瓶，說：“咱今天喝酒，搞平均主義，誰少喝了也不行?！壁w林說：“好，今天遇著老朋友了，我也隨上！”趙林本有些酒量，真上了場面，沒怯過誰，只是因當司機不能隨便喝而已，反正今天也不出車，豁出去了。

酒杯是盛三兩水的茶杯，一杯酒落肚，眾人話就多了起來。王有軫有板有眼，聊他干個體戶的見聞。趙林瞅空插了句：“老兄這兩年可真令人刮目相看了，有好差使，可別忘了咱趙林呀！”王有軫猛然醒悟，沖著趙林：“我不是說你趙林，憑你這技術，老待在理石廠還有啥意思？”“這不就求著你了嗎？”趙林嘿嘿一笑。王有軫說：“我雇駕駛員每月工資都是一千五，干兩月就能頂你在理石廠一年工資?！壁w林半懇求似的說：“再有這樣好差事給我聯(lián)系聯(lián)系?！蓖跤休F很爽快笑道：“這年頭，給人家干不如自己干，自己買輛車多好？”趙林搖搖頭：“我家那點底兒你還不知道？”王有軫忽然一拍腦袋，說：“我想起來了，福山東關有輛解放車要賣，五成新，沒出大力，我看行，有兩萬塊錢就能買下，這兩天我領你去看看。”趙林剛想說什么，王有軫一拍他肩膀：“不要緊，款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也不要你利息，兩年后掙錢了還我本兒就是了?！壁w林感動得站起來，說：“憑著這一樣，老弟敬你一杯！”眾人一齊應和，道：“就是么，倆人一起干了！”王有軫站起身，笑笑：“咱說到做到，到時你老弟發(fā)財了，別把我忘了就行了?！薄澳哪苣?？”趙林笑笑說，“干了吧！”“好，干！”王有軫一仰脖，杯子已見了底兒。會計喊來老板娘，說：“再加兩個海鮮菜。”老板娘應聲去了。眾人熱熱鬧鬧了兩個多鐘點。

王有軫喝得酩酊大醉，眾人拉拉扯扯，出來堵住一輛貨車。趙林把他扶到車上。王有軫口齒不清地說：“趙林你媽的，可別忘了，這兩天跟我去看汽車……”趙林點點頭，說：“忘不了?！蓖跤休F招招手，坐車走遠了。趙林說：“怎么辦？咱還進去么？咱也走吧。”“結賬！還沒結賬哩！”老板娘半開玩笑地喊。眾人這才醒悟，還不知花多少錢哩。本是搭平伙，當著老板娘面分賬，不讓她笑掉大牙才怪呢？還是趙林心眼來得快，說會計你去結賬吧，咱們回去再說。會計心中早有數(shù)兒，指著趙林鼻子：“你呀，我就知道你一肚子壞水兒！”然后向老板娘：“算算多少錢？”老板娘算了下，說：“七十八塊。”會計一揮手：“你記賬上吧?！崩硎瘡S平時在飯店里就有賬，老板娘自然領會，嘴里嚷著：“看著啦？我記在這兒了。”會計點點頭：“知道了?！?/p>

眾人喝了酒，腿腳都很輕飄，趙林自不必說。大家都說：“他媽的趙林，今天這酒都是為你喝的，下次你請客！”趙林笑道：“好，請，請！”

回到廠里，迎面碰著服務員梁英，梁英沖著眾人笑：“看你們這樣子，喝了多少？”會計說：“梁英，有茶葉不？給俺點?！绷河⒄f：“有，不多了?！壁w林逗道：“就是不會說話，有就是了，用得了多少？”梁英輕輕白了趙林一眼，趙林只是笑。梁英把茶葉拿來，說：“你們都喝，就別給趙林！”會計說：“好，沒他的事兒。”喝了陣子茶水，眾人開始神聊。會計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腦袋，說：“我差點忘了，老婆叫今天早點回去，幫著侍弄侍弄菜園。”說著，就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趙林看看表，離下班還有十幾分鐘，對保管說：“下班了捎著我，我沒騎車子。”“吉普車呢？”保管說。趙林笑笑：“廠長沒在家，咱能隨便？也要為廠里省點油?。　?/p>

從廠里出來，夕陽一竿子高，田野里一派繁忙。趙林被保管自行車帶著，觀賞這野外風景。忽然，斜刺里閃出一輛自行車來，差點跟趙林碰上。原來是李牛兒。李牛兒賣驢肉回來，嘴里悠悠哼著小調(diào)。趙林說：“肉賣完了？”“賣完了，只剩了些熟驢血！”李牛兒停下車來，趙林看看，果然凈剩些熟驢血?！岸嗌馘X一斤？”“五毛?！崩钆赫f：“這樣吧，你要，五毛錢全留了，有三斤呢！”“給個塑料兜?！壁w林邊說邊掏出打撲克贏的那五毛錢，扔給李牛兒。李牛兒找出塑料兜，盛好，遞給趙林：“回家熬菠菜，好吃?！壁w林接過驢血，輕輕笑了，只有保管知道趙林笑里的意思，因為這是今天占的大便宜啊！趙林說：“給你些吧?！北９苤睋u頭：“俺家沒有吃它的，那玩藝吃了下墜！咱走吧！”趙林跳上車子，說：“走！”

好愉快的一天！趙林跳上自行車，手里端著驢血，樂樂地想！回到家里，王淑娟一定會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