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2012年秋,在昆明參加國際文學論壇
說到飲酒,也是怪了,一般情況是小時候先接觸到了什么酒,到大往往就會喜歡上什么酒。這幾乎不會有錯。一如吃雞蛋,我從小吃的都是那種“啪啪啪啪”要剝皮的白煮蛋。到了日本,生雞蛋一個打在黑漆碗的米飯里,淌黃流白實在沒法吃。想起小時候一個姓宋的同學,天天要生吃一個雞蛋,我看著他先在雞蛋上敲開一個小孔,然后慢慢吸,是“吱喳吱喳”吸之有聲,而且蛋清蛋黃糊滿嘴,他說他的老爸老媽要他這樣,說這樣吃對身體有好處。忽然就過了三十年,再見到他時人瘦的已像是人干兒,真不知吃了那許多生雞蛋有什么用?但我是不能,直到現(xiàn)在,雞蛋必得煮熟了才好。其實人的許多習慣是小時候種瓜種豆樣已經種在那里,及至長大,也只結瓜豆,不會突然結出個亮紫的茄子。說到喝酒,亦是這樣。關于酒,最近黃永玉先生說了一句讓人大開心的話——雖然更多的人聽了會不高興,那就是,黃老先生說喝不喝酒是區(qū)分人與動物的一件事。其實動物也喝酒,比如猴子,給它酒,它亦喝,喝醉了就像提線木偶忽然給松了線,走著走著忽然就一蹲,再走兩步忽然又一蹲。大象也喝酒,醉了會就地倒下平地起一座山。關于酒,還有一句話比較傷人,那就是“好漢問酒,孬種問狗”。但在西北,風烈天高,賊樣縮著身子頂著風雪疾走十里八里才會碰到一戶人家,因為見人少,那狗也著實厲害,我是既問酒也要問狗,不小心被咬一口不是什么好事。我居山西北部近三十年,喜歡喝北地內蒙古的一種名酒,酒名雖不那么好聽,只叫了“悶倒驢”,但驢其實是不喝酒。以六十七度的“悶倒驢”就剛出鍋的手扒羊肉也真是有豪氣在里邊。吃手扒羊肉最好是蘸韭菜花,別的都不大對路,有要醋的,有要醬的,有要蒜蓉辣醬的,都不大對。在內蒙古草地,也只有一碟子醬,即蘸即吃,大塊吃,大碗喝,酒足肉飽,不會唱歌的人也只想“吼吼吼吼”仰頭唱起。這種酒到現(xiàn)在也只賣到十多塊錢一瓶,一瓶下去,第二天頭腦清明得跟沒喝過一樣,這便是良酒。西北之人喝酒多喜燒酒,即北京人所說的“燒刀子”,汾酒、西鳳、二鍋頭、牛欄山、紅五星、衡水老白干一路下來,均以高度為上選。數(shù)九隆冬大雪封門,窗子亦被埋去一半,如果能喝酒,我以為每個人都應該來那么一點,三杯五杯,用那種鐵黑小瓷盅,再拼幾個小碟小碗的茴香豆豆腐干花生米,酒當然是以白酒為好,在這個季節(jié),度數(shù)最好高一點,而且,最好讓店家把酒給燙一下,一如古典小說《水滸》里所說,“牛肉切兩盤,酒速速燙將上來”。我們家大人喜歡喝熱酒,即使是天熱的時候也要把酒燙一下。那種燙酒器,最好的應該是錫制品,一個小茶杯狀的筒,是放酒的,而這個筒要放到同樣是錫制的一個小罐里,那小罐里是熱水。喝熱酒的好處據說是寫字的時候手不打戰(zhàn),當然這不是我所說,而是《紅樓夢》里賈母所言,怕寶玉喝了涼酒寫字手不好使。但以我個人的飲酒經驗而言,酒熱與不熱與手無關,有人不喝酒寫字手也照樣打戰(zhàn)。但酒喝多了,尤其是連著喝幾天大酒手也許會打戰(zhàn),這樣的話,就要停一停不要再喝。好的白酒,一經加熱香氣就特別地醇厚,而那香又十分的彌漫,對酒鬼便是“十里春風不如你”。幾個人坐在那里喝涼酒和喝熱酒大有不同,空氣都好像不一樣,喝熱酒,就著剛剛炒出來的蔥爆羊肉或者是韭黃炒雞蛋,空氣中的味道就十分誘人。說到韭黃炒雞蛋,韭黃和韭菜像是差不多,但炒起雞蛋來,韭黃好像味道特別地沖,我說的這個沖只可意會,是既在鼻端又在舌端而且還在空氣里。在這個季節(jié),韭黃就好像要比韭菜好,說到味道,還真讓人不好說。韭黃其實是應該叫蒜黃,和韭菜本不是一回事。而數(shù)九一過,春天到來,剛剛長出來的那種大約一扎長的鴨頭綠春韭可真是鮮美,所以吃東西是要講季節(jié)的,在這天寒地凍的數(shù)九天,喝酒的時候非要來一個拍黃瓜,店里不會沒有,但這個時候要這個菜就不對路。這個時候喝酒,高度酒熱好幾壺放在那里,與之最搭的應該是個火鍋,火鍋的好是它總是“咕嘟咕嘟”沸騰著,以它的熱去搭配酒的熱,這才是數(shù)九天的酒。數(shù)九天喝熱酒,喝到最后,有一美物,是東北的名物,要事先讓飯店老板給你準備好,當然這不是所有飯店都能夠辦到的事,但要是在東北館子喝酒這美物一定會有,那就是凍秋梨。喝酒之前,要對飯店服務員先講好:“換一盆秋梨預備著?!边@個“換”字可還真不好理解,有人說這個字應該是“緩”,而我始終認為是換,用涼水把秋梨內部的冰給換出來,換好的秋梨從水盆里拿出來是亮晶晶的,梨外面是一個冰殼子,但那冰殼子一敲就掉,而里邊的凍秋梨早已經變成了一股水,一口一口地吸就行。喝過一場熱酒,每人再吃兩個換好的凍秋梨,這真是數(shù)九天的美事。
2017年冬,與程紹武參加“十作家書畫展”
2016年冬,在福州文學講座上
喝酒是生而便會的事,并不需要怎么學習,古人說得好,“酒有別腸,不在長大”。所以沒人來辦喝酒的學習班。就像做愛人人生下來就會其實并不要在學校開什么生理課那都是扯淡。一般來說,女人上得酒場一般都酒量好,但這也并不要學習,但喝多酒誤事卻是一件讓人丟臉的事。鄙人有一次喝了大酒,搖搖晃晃迤迤邐邐回家去,掏出鑰匙瞄準了卻打不開家門,就那么把鑰匙捅在里邊擰了又擰,忽然屋里有了動靜,門被從里邊“嘩啦”一下打開,是我的同院鄰居,我只對她說,你來了。緊接著,她愛人的一張臉也在她的身后笑嘻嘻出現(xiàn)了,我又對他說,你也來了。想不到這夫妻二人忽然間都同時大笑了起來,說王老師肯定是喝多了走錯了樓門。至此,我還是沒弄清自己是走到了前邊的那棟樓,還以為是鄰居來家里串門,只把他們輕輕一推,說你們坐,你們喝茶,一頭躺下便睡醒來卻已在自己家中。這就是喝酒讓人出乖露丑。還有一次,本來不該喝酒,因為晚上要去夜大學校講課,結果被人拉去轟飲,高度白酒,每人碰一杯再打一個通關,而別人也一樣要把通關打過來,十杯加十杯再加十杯就是三十杯。及至冒著“唏唏嘩嘩”的大雨趕到夜大學校,上得講臺,打開教案,面對白紙黑字竟不知自己要講什么,是一句話都不肯想起來,便對下邊的學生說這一課寫課堂作文,題是現(xiàn)出,《論廉政》卻在黑板上寫成了《論兼政》,下邊一個同學舉手輕輕站起,說王老師,字寫錯了?;仡^用醉眼看那三個字,卻分明不知道是哪個字出了錯。從那以后,上課之前再也不敢碰酒。再有一次,是別人的事,在承德,飯間我去洗手間,剛方便結束,忽見一個年輕服務員一手端著菜盤急急進來,端菜盤進到洗手間真是比較嚇人,但他已經在小便池前站定,手法是別樣嫻熟,一手把菜盤子高舉著,一手在下邊且解且掏,這種事不是親眼見到誰講我都不會相信。我對他說,我給你端著菜盤子,這樣你多不方便,他居然一平胳膊把菜盤子遞給我,是一盤鹽煎羊肉,是肉香撲鼻,但它不該噴香地出現(xiàn)在洗手間里,我忽然又聞到了酒氣,很濃的酒氣,原來那服務員喝了酒,而且還不會少,所以端著個鹽煎羊肉直沖進洗手間來。好在他是把那盤菜高舉著而不是往洗手間里什么地方隨手一放。從那以后每每到飯店吃飯總會想起此事,一時飯菜俱不香。古詩中的“李白斗酒詩百篇”實實在在是胡說,即使是詩仙的李白才氣直沖了牛斗,如果真喝大了,別說百篇,恐怕是一篇都來不了,不過唐代也只是低度酒,高度的蒸餾酒那時還沒有發(fā)明出來。而低度酒喝醉了更難受,比如南方的米酒,上口口味極佳,但川流不息地喝下去鮮見有人會喝得神采奕奕,精神煥發(fā)。說到喝酒,朋友間有沒事喜歡亂翻書的,說魯迅喜喝酒,說周作人也來得了,說臺靜農,說林語堂,說民國年間那些文人動不動就拉在一起喝酒真是讓人羨慕。其實不單單是民國年間的文人好酒,從酒被發(fā)明出來那天始,就很少有人不喜歡酒的。人生在世吃是一件正經事,喝酒似乎是正經事之中的正經事,吃是為飽,喝酒卻是為了快活。周作人的詩云:廿年慚愧一狐裘,販賣東西店漸收。早起喝茶看報了,出門趕去吃豬頭。想想那才幾點,八九點吧,剛剛吃完早點喝過茶此周便早早出門去趕吃他的豬頭。但不知他們搞一次“豬頭會”喝的是什么酒?民國年間,低度酒是尚未出世,一旦喝白酒,都是高度,那個時期,沒有四十五度的酒,更沒有三十五度。白酒的標準就是劃一根火柴就會“噗”地冒出火苗來,酒的火苗是青藍溫軟,說爐火純青,還不如說是酒火純青,要想酒火純青必得六十度的好酒。在中國,說喝酒,就專指白酒,沒有人會把啤酒和葡萄酒打在酒數(shù)里。京劇《打瓜園》里一句道白說得真是好:“好漢子,拿酒來!”卻不說拿茶來,亦不說遞煙來,更不說端杯檸檬水或可口可樂酸奶來。說到酒,鄙人最喜歡畫家傅抱石,他作畫從來都像是離不開酒,在畫上落款,常常是“酒后”“酒后”,據說當年給人民大會堂作巨幅大畫,就天天必喝,不喝就下筆無神采,上邊也竟然有人給他批一些酒讓他喝,不使他的酒樽無物。喝酒讓他快樂,喝酒讓他下筆若有神助。那幅至今還張掛在那里的大畫可以說與酒分不開,沒有那么好的白酒哪有那么好的大畫。如果給他喝果子露,給他喝紹興酒,相信效果不會一樣。紹興酒與白酒哪個好,這還真不好說。家里以前煮鴨子,動輒離不開紹興酒,那種掛醬色釉的小壇子,一壇子裝五斤,一只鴨子放半壇子酒,鴨子還沒煮熟,滿屋子都已經是紹興酒的味道。北京的“孔乙己飯店”不止一家,幾乎是,無論哪一家,店門口都堆著些放紹興酒的白泥頭酒壇子,朋友們去那里喝酒,總是一壺一壺地上,喝紹興酒,就臭鹵干子、咸魚,還有咸肉餅。借此可以體會一下江浙一帶的飲食風尚。因為喝紹興酒,總是會想起魯迅先生《風波》里邊描寫的那碗白米飯,上邊是一條烏黑的烏干菜,白米飯烏干菜,想想都有些讓人動心,但孔乙己飯店里沒有這樣的飯,及至后來到了紹興,也找不到這種飯,想吃這樣的飯,看樣子非得坐了烏篷船去找閏土的后代。紹興酒與燒刀子的老白汾相比,可以說是氣味“溫良”,不會一上來就嚇你一跳,比如六十多度的老白汾,還沒等喝,一股子酒的“殺氣”便會直沖你腦門兒。而紹興酒卻是先讓你放下了一切戒備,那個醉是慢慢慢慢積蓄起來的醉,一旦醉倒,要比白酒都厲害。紹興酒要熱了喝,沒見有人喜歡喝涼紹興酒,但在紹興酒里又是放紅棗又是放話梅卻大不可取,是鄉(xiāng)下產婦的做派,我喝紹興酒什么都不加,來一塊干蒸咸魚,慢慢慢慢撕了就酒,或來一只蒸咸肉餅,一點一點用筷子夾了就酒。茴香豆現(xiàn)在幾乎是所有紹興飯館的招牌小菜。實際上這道小菜可以說是普天下都有。我家常年備有一大瓶小茴香,煮豆、煮雞蛋、煮花生米都會放一些茴香在里邊。紹興酒得一“厚”字,那當然要是好一點的紹興酒,喝紹興酒,最好有一杯日本清酒在旁邊,對比著品一下,你就知道什么是酒之薄,什么是酒之厚?;蛘呤窃儆幸槐叨葻蹲樱憔透鼤朗裁词蔷频臏亓?,什么是酒的烈暴。白酒就是要烈暴,酒過三巡必須滿桌風起云涌。喝酒為什么?有鄉(xiāng)下民謠如此說:“喝酒為醉,娶老婆為睡?!贝嗽掚m俚俗,卻不無道理。喝酒不醉和喝白開水又有何異?醉亦無妨,但最好不要大醉,微醺才得大快樂。
我赴酒局,若要我來選酒是從沒有低度的,會讓服務員挑高度的拿來,倒不在乎是什么酒什么價,茅臺五糧液汾酒三種我只選汾酒,喜其撲烈之氣。在家中我很少喝酒或可以說幾乎不喝,出去喝酒,一旦主意已定,五到八兩也不會喝到發(fā)瘋,但朋友們說我喝多發(fā)瘋亦是好看,雖是大男人到時也會放出大妖嬈。我說屁話,男人怎么妖嬈?是酒后大丑。但再問另一個人,另一個便只“呵呵呵呵”笑,說“妖嬈”二字放在酒后的你身上真是好。我說那只是發(fā)瘋!朋友們說我發(fā)瘋的前兆是我會站起說我代表某某某敬我一杯,話說完,二兩一杯的酒一口便已下去,而那某某某必定又是在酒席上。但發(fā)瘋前我是極安靜的,不喝酒有些呆頭呆腦,一喝好了整個人就會彈起來,酒對我而言就是“發(fā)條”。而我發(fā)起瘋來也只是會把酒桌上的人都輪番親一下,亦不分男女老少,所以怎么親都不色情,實際上是亂,其實酒場的氣氛都是亂出來的。喝酒的人有喝酒人的世界,而這世界恰恰又是那些不喝酒的人無法理解的。那次在東坡梅州飯店喝酒,一時大家都喝多,我開始瘋,把桌上電視臺風花雪月的女娘各位一一親過,她們也樂于學習跟進,一時花枝招展,每人臉上都有了桃花,眼里也漲了秋水,嘴里也哥哥弟弟,也跟上一個一個挨上親。這事傳到電視臺頭頭那里,那頭頭也好玩,專設了一桌酒又要風花雪月們過來喝,酒間忽然問是不是有這回事?你們是不是親來親去?末了,還笑嘻嘻地總結一句,你們親來親去做什么?他果然不懂喝酒人的風情,很神經。還問,你們喝酒到底為了什么?這句話算是給人開悟。喝酒為什么?實實在在是為了快樂?!敖杈茲渤睢边@四個字實實在在是有些下作,一個人在那里澆來澆去還可以,朋友聚在一起他借酒澆起他的愁來,酒是水,愁是火,一時不免會煙霧騰騰,朋友也跟上灰頭土臉。澆愁的結果不是哭就是罵人,而真正的喝酒卻是為了尋找快樂。若是酒到微醺再劃起拳來,便是夜空中的煙花陣陣,寒冷世界里的北極光。
2017年冬,與關仁山在福州鼓嶺
酒令亦是詩,且不管它是“大雅”還是“小雅”或是“國風”,有一陣子我到處收集酒令,雖然我不怎么會劃拳,手指也不靈便,但酒令的好玩我是喜歡,即使是不喝酒,念一個酒令出來亦是好聽。但有的酒令只能在喝酒的時候一拼一地唱喏出來,如一點酒都沒喝就去念它是一點趣味都沒有。我小時候,經常聽父親和他朋友們唱喏的那個螃蟹酒令,便必要喝下許多酒念來才好。其實也只是數(shù)數(shù)兒,但喝了酒卻總是要出錯數(shù)不好:螃蟹一呀爪八個啊,兩頭尖尖這樣大的個??;螃蟹二啊爪十六啊,兩頭尖尖這么大的個啊;螃蟹三啊爪二四啊,兩頭尖尖這么大的個啊……一直數(shù)下去,我的父親可以數(shù)到十個以上,一過十個螃蟹就開始大亂。就像我和母親下五子棋從沒有下過滿盤的,一過半就亂。細想一下,這個螃蟹酒令應該是沿海一帶的酒令,在北方的小城大同流行的酒令卻大多色情一些,色情再加那么一點點男子的莽撞。唱喏酒令,必得要先有了酒,等酒上了臉,這個酒令便才會有聲色起來:一根扁擔軟溜溜,我挑上黃米下蘇州,蘇州愛我的好黃米呀,我愛蘇州的大閨女,兩好啊,大閨女,三星照啊大閨女,七巧七巧大閨女!是一口一個大閨女,很過癮似的。過去的劃拳喝酒,是誰贏了誰喝,而現(xiàn)在的劃拳喝酒是誰輸了誰喝,真是世事滄桑。但再說到酒令,是我少年時的文學課,和幾乎所有的作家一樣,最早我想做一個詩人,而詩對我的真正啟蒙倒不是唐詩宋詞或當時流行的現(xiàn)代詩而是酒令。童年乃至少年這一個時期,是最容易受到影響的時期,這種影響可以說是一輩子的事。比如說,母親在我小時候讓我猜謎語,亦是平仄有致:“麻屋子,紅帳子,里邊睡個白胖子”是說花生?!皸棿螅瑮棿?,一間屋子放不下”是說燈燭。再比如后來的童謠,也是我最初的文學啟蒙:“老虎進了城,家家都關門,我本不吃人,名聲害死人。”這童謠不單好玩而且讓人想象,現(xiàn)在每每念這個童謠我總是忍不住要笑。童謠和民謠雖是口頭幾句話,但里邊的東西往往豐富得讓人吃驚。比如這兩句,是極其戲謔的,但若仔細想想里邊有多少幽默和細節(jié),“剃頭鋪,捉了一個賊,連X帶X刮了個白?!蔽业奈膶W之路是怎么走過來的,仔細想想,是民間文學滋養(yǎng)了我。再說到喝酒,小時候我們根本就沒有機會和父親在一起喝酒,現(xiàn)在想想,直到父親去世,那年我十二歲。父親和我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次數(shù)是寥寥可數(shù)的,只有過年過節(jié)他才會和我們在一起吃一頓飯,平時他總是獨自在另一張桌上吃飯喝酒。雖沒有和父親一起喝過酒,但父親對我的影響亦是深遠。父親是極其爽快的人,朋友很多,朋友來了喝酒總是喝到很晚,說到喝酒,是男人們的快樂,好朋友在一起喝酒是越喝越親,比得上天底下所有的你親我愛。但既相邀喝酒,便要干脆利落,說好每人一斤或八兩,喝完走人,不要把自己一頭黏在酒桌上,即使是沒事。好男人行止要起落分明,喝酒最見人品,酒品亦是人品。近來讀周作人文字,順便看他書法,忽然喜歡他下筆的扭捏,那一副“呼兒買燒酒,留客吃苦茶”是送李健吾的字,上聯(lián)引首一章是“苦雨齋”,下聯(lián)又一四字章“知堂書記”,這副聯(lián)出奇地好,竟然是燒酒,若改一字,“呼兒買黃酒”便沒這性情好看。周二和周大都擅長寫舊體詩,而二位周的詩里每每要寫到酒,可見其喜歡喝。周大除了酒還有煙,而民國時期的整個文人圈兒不喝酒的真是沒有幾個。在北京,常常路過門面不大而名氣卻不小的素菜館“功德林”,每每路過便會想到民國的一幫長衫文人在此出出進進。而功德林飯菜卻讓人不敢恭維。素菜而起大葷名著實讓人喜歡不起來,時下人們都反對吃豬油,殊不知素菜要好吃必離不開好豬油。碧綠的青菜加熟豬油做出來是又香又順滑好吃,而若用素油去做這青菜,味道便會大打折扣。吃點心,周二先生說在北平一待就是那么多年居然吃不到好點心,恐怕他是沒好好吃稻香村的點心,點心要好也必離不開上好的豬油,若用素油做點心,真是枯干無味。
民國年間的文人就喝酒而言還是自由的,只要你有錢就可以喝,只要你有量就可以大喝。好酒和有酒可喝是要放在一起才是佳境。而我家大人當年是好酒而沒有好酒可喝,票證時代真是現(xiàn)在的80后與90后無法理解的時代,一切吃穿用品幾乎都要用票證來管理。過年的豬肉,每人多少,豆腐,每人幾塊兒,白糖又是每人多少,都要從兩指寬的小票本兒上撕票。每年臨到年底,快過年那幾天,商店會貼出告示,上邊密密麻麻寫好了什么東西要什么號,什么東西要幾個號。比如說山西的名酒汾酒就必須要兩個酒票才能購得一瓶,而這酒票每戶只有一個,所以想喝這好酒便必須要和朋友或鄰居細細商量,向人家借一張票,到了下一個年度再把票還回去。這是好酒,但也有不要票的那種散酒,那種齊人腰的黑釉酒甕里,甕上蓋一紅布蓋頭,是薯干酒,這種酒就沒有低于六十度的,極烈且殺眼睛,你把放薯干酒的甕頭打開把眼睛湊過去,只需一會兒工夫眼睛就會睜不開了。喝這個酒也是無奈,好酒要酒票,唯這種酒才可以隨你想喝多少,兩毛錢一兩,四毛錢二兩。但每每酒鬼被這酒喝傷,是暗傷,胃穿孔和胃潰瘍。
清明與立秋日,是北方上墳的日子,我攜酒而前往去看睡在地里的父親,現(xiàn)在母親也睡在了那里。我每次帶酒都是最好的藍花汾,同時也把傷心帶到那里,我會把一瓶酒全部倒給睡在地里的父親,酒的濃香頃刻在墳的四周彌散。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才十二歲,如父親健在,現(xiàn)在可以與他對酒,一杯一杯又一杯其樂如何,這么一想鼻子就做酸。忽然想到那句詩:“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边@兩句與我與父親又有什么關系?但我卻寧肯不說那句“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說到酒,說到父親喜歡的燒酒,也真是怪,我并沒有與父親一起喝過,但怎么也喜歡這刀子一般的白酒?
再說到酒,喝酒為什么?確確實實只能說是為了快活。為了快樂而喝酒,喝酒會讓人快樂。一杯好酒在手,切莫要借酒澆愁,要愁只管一個人愁去,千萬不要把朋友拉上一起愁。春天來了,梅花開過便是桃杏花登場,桃杏諸花開過青青的梅子便要上市,青梅可以泡酒,而且是古已有之,如炮制成中藥,就是烏梅,沒事含一粒烏梅在嘴里,是止渴且又生津。說到青梅酒,是由來已久,《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曹操與劉備在一起談論天下大事喝的就是“青梅煮酒”。曹操是個懂酒的人,“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只可惜他替“杜康酒”白做了這么多年的宣傳,至今杜康酒也沒有聲名大起?,F(xiàn)在市面上的梅子酒度數(shù)都很低,在八九度之間,微微有些甜,像是果子露。但真正的果子露現(xiàn)在卻已絕了跡。果子露也算是一種酒,度數(shù)僅在三四度之間。買一條三四指寬的五花肉,先放鍋里干煸,煸到四面發(fā)黃,再用兩瓶果子露慢慢煨煮,火要極小,煨兩三個鐘頭,味道很好。做青梅酒,如若急著想喝,有一種“急就”的方法,就是把青梅洗凈逐個敲裂,然后泡在酒里,幾天后就可以喝到嘴,酒色偏綠,但味道不那么醇厚。梅子酒是越放越好喝,放到后來,酒色轉做黃色味道就更好。做梅子酒也可以不加冰糖,但上口苦澀,別是一種風味,苦寒之味也可以算是一種風味。一如赴臺終老的臺靜農先生說過的那種“苦老酒”,但泡幾天就喝的青梅酒味道是既不“焦苦”,其酒色也不黑,朋友前幾年以高度白酒泡制青梅酒,贈我十多瓶,度數(shù)高的梅子酒以前還真沒有喝過,也不知加了冰糖沒有?說實在的,不加冰糖味道稍苦的酒想必也挺好喝。問題是我還沒有喝過高度的梅子酒。
新梅子下來的時候,我想,是應該喝喝那已經陳放了數(shù)年的高度舊梅子酒,新梅子對舊梅子,招二三好友細細喝起。在這里不妨借用一下金圣嘆的話,亦可以是“不亦快哉”!
難道不是?且請喝酒。
2018年春,在福建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