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20年前,姜文演過一部法國話劇叫《科諾克或醫(yī)學的勝利》,這個戲說的是法國小鎮(zhèn)圣莫里斯,來了一位科諾克醫(yī)生。圣莫里斯原本人人都很健康,但科諾克醫(yī)生聲稱,所有健康人都是未知的病人。他決心按照他的方法使全鎮(zhèn)的生活“醫(yī)學化”。從免費門診開始,科諾克采用了引誘、暗示、許諾、恫嚇等手段,漸漸使全鎮(zhèn)人都相信自己得了病,需要請醫(yī)生診治。3個月后,圣莫里斯的旅店變成了一座醫(yī)療站,居民開始享受現代醫(yī)學的設備和措施,患者都得到了“符合現代衛(wèi)生規(guī)定的護理”。
這出戲當然有很強的諷刺意味,但現實生活有時就是這樣的?,F今,在大城市中,我們可能都認同——我們不那么健康,我們都有點兒心理問題。我們都有點兒拖延癥?我們都有點兒焦慮?我們都有點兒睡眠障礙吧?中國的大城市正泛濫著焦慮,有關心理、人格、星座的種種內容都很有市場。這種現象,有其經濟背景。經濟下挫對全民的心理健康都有影響,《紐約時報》曾有一篇文章說,對經濟和工作的擔憂導致眾多的心理問題,癥狀包括失眠、焦慮、呼吸困難、寒戰(zhàn)、麻木感、關節(jié)炎等等。這種現象,有其病理學的背景,每當有一種心理疾病被廣泛報道,就會有更多的人聲稱自己患有這種疾病,比如厭食癥被報道了,就會有很多少女說自己患有厭食癥;比如這幾年抑郁癥的報道增多,身邊患上抑郁癥的人似乎也在增多。這是心理疾病特殊的“傳染性”。
另一方面,那些不準確的術語也在被使用,比如說拖延癥,起床困難癥等等。這是人們在用同時代人所能理解的語言來講述自己的情緒痛苦。若要表達心理上的苦難,我們只有一些有限的癥狀可供選擇,這在醫(yī)學上被叫作“癥狀池”,人們總是把自己的問題和癥狀池里的行為搭上聯系。我最近讀了好多心理學著作,都是講各種各樣的“癥狀”,但有一本書很有意思,叫《像我們一樣瘋狂》,這里的我們用的是賓格US,所以書名也可以翻譯成“像美國人一樣瘋”。
作者叫伊森·沃特斯,他寫過托兒所中的虐待、心理診所的不專業(yè)等等,這本書寫的是“人類的心理地貌不斷扁平化”。他質疑,全世界人對心靈的理解是不是都變得更美國化了。伊森·沃特斯去了香港、斯里蘭卡、桑給巴爾、日本這四個地方進行調查,以典型的心理疾病案例,揭示了它們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過程。他想說的是,每一種心理疾病都是有其自身文化的土壤。但美國輸出的心理疾病診斷標準已經變成了一個全球通行標準。背后的推手,就是醫(yī)藥商業(yè)利益。比如在日本,抑郁癥大規(guī)模發(fā)作起來的時期,正是醫(yī)藥公司推銷抗抑郁藥物的時候。
日本人本來將那種接近抑郁的狀態(tài)稱為“utsusho”,大概就是氣滯郁結的意思,很像中醫(yī)的概念,綜合了情緒低落、社會沖突、失敗感、失落感和生理變化等多種原因,但還不被當作是一種疾病來對待,這種狀態(tài)的人也不去求醫(yī)問藥,只在品味自己的痛苦中慢慢療愈。他們會在家庭成員中尋找安慰,也會向長者或者精神領袖求助。然而,美國概念的抑郁被介紹到日本來了,美國人愿意對陌生人公開表達情緒和難過的感覺,又非常傾向于將心理痛苦視為一種醫(yī)療健康方面的問題。醫(yī)藥公司在日本召開各種研討會,告訴公眾,你們許多人都得病了,需要吃藥了。
有一位醫(yī)生參與了這些研討會,他認為,美國的精神醫(yī)學喜歡把自己的分類標簽強加于全世界,即便有時并不符合當地的情況,也未完全抓住病人的體驗和擔憂。這位醫(yī)生呼吁人們要尊重和保護關于人類苦難體驗的文化表達的多樣性。
然而,西方的醫(yī)藥公司相信,沒有什么病癥是藥不能解決的。有300種對付心理疾病的藥物正在研制中,其中包括66種治療抑郁的藥物和54種治療焦慮的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