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張珂

許思一巴掌拍在我后背的時候，我的嚎叫聲足以引起三米外同學們的側(cè)目。她不顧大庭廣眾直接掀開我衣領一角，看見里面碩大的紫紅色罐印驚呼：“蘇清，我不過是要給你介紹對象而已，用得著換張皮嗎？”

我沒好氣地拍開她。自從我媽的退休生涯開始倒計時，她就在無數(shù)個苦悶的時間里潛心研究日后娛樂方式。廣場舞被我們一致否決，麻將這個國粹她也不怎么喜歡，幾經(jīng)兜轉(zhuǎn)終于找到養(yǎng)生這條中老年人摯愛道路。至此以后，她全然不遵守醫(yī)藥組織不允許拿活人實驗的規(guī)矩，凡是藥湯一律喂我，凡是穴位只管瞎找。我肩頸處兩個碩大的罐印，是她昨天刮痧拔罐的成果。

效果很明顯，至少一個星期之內(nèi)我都頂著受戒的烙印。

許思委屈巴巴地看著我：“那我給你介紹的對象怎么辦呀？你還見不見了?！?/p>

她這話仿佛又是一記重錘，猛敲到我心頭。想我從前和許思大學三年里無樂不作，我早上起不來上課，她就算是衣服穿好了也能重新鉆回被窩。她談戀愛我比誰都開心，但不知道是不是戀愛中的人都以為四海之內(nèi)皆幸福，無論我怎么苦口婆心，許思始終不相信我選擇單身是因為真的享受一個人的生活。她勒令男朋友李逸然要在一個月內(nèi)給我找到對象，并且這個人老實可靠帥氣多金。每當我看見李逸然欲言又止，小心看看許思又瞥我兩眼。都會了然阻止他接下來的吞吞吐吐：“我知道，“帥氣多金”看不上我?！?/p>

李逸然總算松口氣。于是一拍胸脯：“你放心吧蘇清，我一定給你找個老實可靠的人。”這話聽得我眼皮跳跳，好像我已經(jīng)是擱在案板上的魚，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能找個老實人已屬萬幸。

許思無數(shù)次聽到我推心置腹的回答，總是嚎啕大哭，覺得我太不容易，為了她的幸福寧愿當個電燈泡并且自動調(diào)節(jié)瓦數(shù)不給她們添一點麻煩。許思的終極目標是四人游，我們成雙成對在校園里游蕩。我倒吸一口氣問許思：“你就不怕嗝應到全校同學？”

好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愛情里，沒空管我。

但我怎么也沒想到，我僅僅回家兩天。許思就迅速鎖定了目標，速度快得令我不禁堪憂質(zhì)量。

我校男生實在是少，唯有的幾個工商科像塊肥肉一樣被各院緊盯。從前非偶像劇不看的男女生們，在邁入大四這個即將畢業(yè)，而后一眼望去除了相親再也沒運氣找對象的年齡，都不再挑肥揀瘦，一律收編。在這個當口，我實在無法想象許思給我找到一個多么優(yōu)質(zhì)的男生。

“你穿這件。”許思儼然時尚小買手模樣，站在我的衣柜前指點江山。我看著她剛拎出來的吊帶裙，朝后背努努嘴，示意她看我碩大的實驗印記。

許思忿恨地瞪著我，從室友的衣柜扒拉出一件開衫。

“這衣服太大了?！蔽疫€沒將拒絕的話說完，只見其他兩個室友集體朝我鞠躬：“蘇清求求您戀愛吧，你進校一直單身。我們不擔心你，但我們的男朋友懷疑你的性取向，很擔心我們?！?/p>

我：“……”

世態(tài)炎涼，從前失戀抱著我吶喊“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的室友們，集體叛變。

許思特地約在咖啡館。她和李逸然兩個終年泡在火鍋啤酒里的人，為了我大喝苦水，我實在是感動至極，不禁問道：“咱們能走嗎？”

許思瞪我一眼：“不行！第一眼尤為重要，你今天只許喝咖啡吃水果?！蔽倚睦锟┼庖宦?，于是立刻捏緊開衫，等著時機一到，直接露出兩個紫色罐印，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李逸然面色凝重的喝口咖啡，對我語重心長道：“蘇清，這個男生是我們系前兩年交換出去的，要畢業(yè)了才回學校?？傊侨f里挑一?！?/p>

我不禁眉心一皺，小心翼翼道：“你是怎么吹噓我的？對方肯賞臉見我一面。”

李逸然嘿嘿奸笑：“都是美圖秀秀的功勞。”

我兩眼一黑。明白一世英名即將在幾分鐘后砸在他們手上，許思到底挑了我哪張照片我已經(jīng)不想問，但就憑她蛇精臉的審美，不給我修成外星人是不會罷休的。許思顯然不懂我此刻的焦慮，頗是神秘兮兮：“哎呀，你放心吧。那張照片就是你本人看了也認不出自己的?！?/p>

我：“……”

我怎么也沒料到，有朝一日會萬念俱灰等待自己被打臉的時刻。而始作俑者許思還在不耐煩地戳李逸然的胳膊：“那人怎么還沒到?！?/p>

“快了，快了?！?/p>

此刻我祈禱天上神靈，希望對方遺忘這場約會。咖啡廳的門每開啟一次，我就跟著提心吊膽一次。不論出現(xiàn)何種青春陽光的少年，李逸然都會輕蔑一笑：“不如他?！?/p>

李逸然談笑間的篤定自信，令我羞愧難當。萬一對方見到我，脫口而出“貨不對板”幾個大字，我是灰溜溜的走為好，還是灰溜溜的滾為好？夏季熱風隨著不斷打開的門置換進室內(nèi)，一時間我面紅火熱，好像即將見面的并不是有可能的戀愛對象。而是小時候老師站在講堂上按照分數(shù)高低發(fā)放數(shù)學考卷，眼見60分都已念到，還是沒有我的份。這種預兆性的審判才最令我難安。

“聽到?jīng)]有，真人比剛才那個一米八五還好看！照片我已經(jīng)替你看了，小伙子確實不錯?！痹S思的尖叫聲仿佛鼓點一樣敲擊著我，我心里一遍遍和自己說：“蘇清，如果對方真的驚為天人。你除了鞠躬致歉也沒別的活路了?！?/p>

我內(nèi)心安慰自己，好歹要畢業(yè)了，大路朝天以后再也不會遇見。在畢業(yè)前夕讓你見到如此優(yōu)質(zhì)的男生你還有什么不滿？沒有了，唯一的不滿來源于我對自己的恨鐵不成鋼。

門再次被推開，我翹首以盼，看見來人的一瞬間松口氣。一個吊兒郎當?shù)哪猩晾闲琓恤還不知道沾上了什么灰，正在到處張望。趁這個空當我終于鼓氣勇氣和許思說：“如果對方真的一看就是我配不上的，你能帶我走嗎？”

許思想了想很猶豫的：“那我能多看兩眼再走嗎？”

“行！”我忍痛答應。

李逸然忽然吞咽口水，右手顫抖著伸向我：“蘇清啊，我可能，有點對不住……”

“沒事，也怪我。畢竟我在你們大家心里很優(yōu)秀！”我擺擺手，不是都說想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分量，看別人給你介紹的對象什么層次就知道了。

“不是……”李逸然冷汗連連，正想說什么，我就看見剛才趿拉著拖鞋的男生隔著幾張桌子興奮地朝李逸然揮手：“逸然！”

我像是即將拿到試卷的那一刻，老師突然宣布接下來的分數(shù)不公布了，但是沒及格的人要自動跳進泳池。我嗆水一般不可置信地看著李逸然。

此刻他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木訥道：“怎么回事，前兩天他還不長這樣呢。”

我：“……”

猛然間我醒悟，我在直男的心目中也不過是如此分量。怪不著李逸然的不靠譜，只怪我自己沒有畫張皮。許思像是快要暈倒了。她長指甲緊掐著李逸然胳膊，李逸然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對我說抱歉。我手撐著額頭，想美顏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發(fā)明啊，連許思都能被假象蒙騙。

對方徑直跑過來，看見我愣了片刻，而后尷尬笑笑。我由衷的羞愧，也替他惋惜。當代年輕人不到逼不得已，萬萬不會出來相親，我們的模樣一定給彼此留下了長期的心理創(chuàng)傷?？峙聝赡曛畠?nèi)有人要替我張羅相親。我都會認真審視自己是否哪里做錯了。

李逸然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道：“這是蘇清，這是，嶺朗?！?/p>

他這個姓倒是不常見的。我站起身客氣同他笑笑，沒想到因為緊張一直捏著的開衫忽然松了力道，半邊衫子褪下來，正好露出一個紫色罐印。

我仿佛聽見所有人倒吸冷氣。

太好了，接下來就是互相貶低的時刻。

我雖然沒相過親，但來之前許思吹得天花亂墜，說對方如何如何好。她同李逸然為我們相互引薦后，立刻就去看電影給我們留下獨處空間。

此刻許思如尊大佛一樣端坐，擺明是與我共進退。李逸然囁嚅地看著女朋友，終于一咬牙坐回原處對著嶺朗傻笑：“斗地主嗎？正好四個人?！?/p>

對于人生這場游戲來說，我也算是尊敬的人民幣玩家了。為了生活過得去，我沒少花錢。但人生呢，不為所動。她仿佛早就習慣人們一擲千金只為博她一笑。

因此生活對我充耳不聞，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怎么也沒想到，老實可靠和帥氣多金這兩項，生活率先替我選擇了前者。

嶺朗現(xiàn)在頗有些拘謹?shù)刈谖覍γ?，想喝杯咖啡掩飾尷尬，杯子剛到鼻尖卻有些皺眉。我這才想起他是交換出去的，什么好咖啡沒喝過，雖然打扮得像個肥宅，但也不見得就看得上這些了。

我見嶺朗實在是極不好意思似的勉強喝了一口，才雙手放在桌上抬頭望著我，很不好意思的笑。周遭氣氛沉默，李逸然還在苦心冥想比斗地主更好的娛樂方式，許思一直對著手機不知研究什么，我希望她是在設法投訴美顏功能。

嶺朗好半天終于開口：“不好意思，我來遲了?！彼曇舻故呛芎寐牭?，儒雅的調(diào)子，可惜我看著他隨意的打扮，終于忍不住開口：“想吃燒烤嗎？”

許思在桌底下偷偷掐我，我忍不住翻個白眼：“我到現(xiàn)在就喝了一杯咖啡，餓得不行?！?/p>

嶺朗好好收拾一下未必就不好看，但他顯然已經(jīng)迅速融入校園文化，既然對方短褲拖鞋穿得那么自在，我何必一晚上只吃一盤水果。嶺朗也未料到我這么說，有些遲疑的：“好。我也餓了?！?/p>

許思看著像是氣的要暈過去，憤憤瞪著李逸然。李逸然不敢開口提電影的事，只好打著哈哈：“吃燒烤好呀。我來請?！?/p>

學校流動攤點的燒烤攤幾張桌子橫七豎八地擺著，明亮的燈光下圍滿飛蛾，將那光遮掩得更加黯淡。我看不清嶺朗的表情，只覺得自己確實餓了。踩了一整天的高跟鞋，現(xiàn)在才算是找回自我。李逸然不時說些院系的事情，嶺朗很認真地同他討論。我和許思干脆將烤肉一串串地喂進肚里，心里明白今天這個聚會權(quán)當交朋友。

嶺朗不時看我一眼，我滿嘴油花還不忘對他點頭微笑。他片刻發(fā)愣，估計在大洋彼岸都沒見過我這么生猛的姑娘。半天之后才緩緩來了句：“你不是剛拔過罐嗎？還喝啤酒。”

我：“……”

我有些尷尬地放下杯子，這場相親真是由衷的失敗。兩個主角沒有一個光鮮亮麗，都是徒有其名。但從來都是我見李逸然關心許思，突然有個人冷不丁的提點我，倒有些令我不知所措。

嶺朗卻是渾然不覺自己剛引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繼續(xù)和李逸然說著他們偉大的地質(zhì)勘查。

我和許思互看一眼，許思終于湊近我極為小心說道：“你說我要不要問問他，用的什么修圖軟件？”

我瞪她一眼，許思不甘示弱瞪回李逸然。嶺朗忽然被我們之間微妙的氣氛弄得糊涂，才像是沒話找話似的問我：“你開始實習了嗎？”

“嗯?！蔽尹c點頭：“下個星期開始實習?！?/p>

“你?！彼塥q豫的望著我：“你下個星期，肩膀印子能消嗎？”

我：“……”

我憤憤閉嘴。

那天晚上，我同嶺朗說了不過五句話，三句都是圍繞著我不怎么光彩的后背展開。臨走干脆連微信也沒留，直接頭也不回的告別尷尬的一天。

李逸然如何在我身后解釋，嶺朗從前真不長這樣，我是再也沒信了。

讓直男審美見鬼去吧。

不知道學校是否特地挑的萬里無云，烈日炎炎的那一天畢業(yè)，好讓我們終身銘記。大學四年所有的努力都隨著焦灼日光下的汗水蒸發(fā)殆盡。四年的光陰，也不過變成了幾張相片，幾聲道別。

我成了全班唯一一個四年沒談戀愛的女生，也光榮創(chuàng)下我院奇跡。據(jù)說慕名而來的男生紛紛表示：“也不難看啊，是不是帶發(fā)修行呢？”

許思前兩年跟著我一起放浪形骸，后兩年和李逸然混跡于江湖之上，一對神仙眷侶看得我卻是一點也不羨慕。好像我所有的荷爾蒙都在這兩年里看著周圍人恩愛，分手，再復合這樣的戲碼里，一同消失不見。李逸然自從那次之后，連“朋友”兩個字都不敢在我面前提，他堅決表示嶺朗回國那天他見過的，確實人模人樣。后來我再三思索，約莫嶺朗也是推不掉李逸然的熱心，又不好意思拒絕，干脆直接邋遢出場。

我架不住許思的熱情，干脆帶了兩個烙印約會。本來以為自己能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沒想到被一個毛頭小子擺一道。

實在是可恨。

但我也沒料到，還能有一天同嶺朗狹路相逢。

電視臺最近收視慘淡，連黃金檔的狗血劇也提不起觀眾興趣。我揪禿了頭發(fā)，勉強想出一個挖掘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節(jié)目。為此費盡口舌請臺里批示，希望能在專業(yè)人士的指點下，讓我的策劃披上深厚底蘊的袈裟。全臺上下籠罩在消極怠工的氛圍里，領導一副死馬當活馬醫(yī)的表情，看我這個出生茅廬在夏季酷暑里上躥下跳。

我請的第一尊大佛就是嶺朗。

實則是我們節(jié)目最后能不能播出還不一定，有些資歷的都懶得在熱風泥土里詳細談論上下五千年，干脆將同樣的新人踢給我。我初聽那個人是從國外回來的，水平如何如何高喜出望外。見到嶺朗的一瞬間拔腿就想跑。

不為別的，他確實太人模人樣了。

那天的相親他仿佛是剛從地質(zhì)勘查現(xiàn)場回來，除了臉是干凈的，渾身著裝質(zhì)樸得像是夢回1998。頭發(fā)好像很長時間沒打理過，特地為小鳥筑了個窩。

但今天，他剃了清爽的板寸，因為工作要求穿著西褲和白襯衫。迎面走來，手里還拿著幾份文件，神清骨俊。嶺朗顯然也沒認出我，很客氣的笑笑。一聲溫和的“您好?！痹谖业膶擂涡θ堇锒溉簧藘蓚€調(diào)。

不為別的，我今天也挺人模人樣的。

嶺朗那天到的時候，我一杯咖啡見底，窮學生的口紅早就被杯子蹭得一干二凈，肩上兩個罐印赫然在列，一雙高跟也是踩得歪七扭八。而今天我代表電視臺前來請專家，當然打扮得不失體面。

我和嶺朗迅速握手又迅速松開。彼此尷尬掃對方兩眼，又立刻掃向天花板。多奇妙啊，我們是抱準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心態(tài)去相親的，結(jié)果那天除了嗝應到許思和李逸然這兩個旁客，自己倒是吃得滿嘴油花，滿心放松。

那天的我們倆，應該向許思和李逸然鞠躬致歉。

嶺朗率先咳嗽兩聲打破尷尬：“我聽說節(jié)目的事了，蘇，蘇編導是想和我談談細節(jié)嗎？”他說到“談”這個字的時候，很艱難地吞咽口水。我想如果有可能，他也想把人生履歷里不光彩的我這一筆抹去。

我竟然硬生生地擠出一個職業(yè)性的笑容，隨即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和他暢談我們節(jié)目規(guī)劃，指點未來大好河山。嶺朗幾次欲言又止，最后終于甘拜下風眼里都是佩服。我再次確定，他在大洋彼岸也沒見過我這么生猛的姑娘，說失憶就失憶。

嶺朗和我印象里很不相同。

他那天一副快樂肥宅的打扮，我還以為是終日泡在網(wǎng)游里的鋼鐵直男。再加上平時并不多話，尤其是同我們這些電臺工作舌燦蓮花的人相比，更顯得沉默寡言。我每天拿著策劃和樣帶準時在嶺朗單位報道，剛開始我們之間的關系還有些微妙。誰也不愿意率先開口，只要有第三個人在場，絕對變成我們的傳聲機。后來實在僵持不下，嶺朗總算說出自己意見，眼神卻也是不看我的。

但沒想到嶺朗在專業(yè)領域有很多見解，他在調(diào)查研究所工作，身上有些實驗精神，哪怕做節(jié)目也是一絲不茍。

我一腔熱血的要做個好節(jié)目，萬沒想過僅是地質(zhì)勘查這一項就與巖石、礦產(chǎn)、水文，諸多領域有所聯(lián)系。到了野外才知道他們地礦隊風餐露宿，有時候連口水都喝不上。我恍然明白領導當時為何一副天方夜譚的表情看我。我心里七上八下，想著別到最后一無所獲。嶺朗倒是仍舊鎮(zhèn)定自若，他同我說很少有女生選擇地質(zhì)勘查這個專業(yè)，電視臺能多些報道對于他們也是好事情。節(jié)目能不能播出是另外的事，我們只要盡心便好。

他這樣云淡風輕，倒令我更加不好意思。只好竭力咬牙撐下去，也多虧嶺朗耳提命面，才將第一期節(jié)目完成。我們第一次去野外勘測的時候，臺里女孩子照例穿高跟鞋出場。嶺朗一下車看見我們這樣，臉上就帶著怒氣。和我低聲道：“回去換鞋?！?/p>

我被他吼得有些火大：“還要錄節(jié)目，哪來的時間?！蔽覉猿謹z像機一開就是錢。嶺朗也堅持自己：“我不管你們在電視臺的規(guī)定穿著，你們現(xiàn)在這樣就是不專業(yè)?！睅追┏窒聛?，還是先進行拍攝。但半小時不到，女生腳上都像起了水泡一樣寸步難行。那時候我才知道嶺朗為什么那么生氣，他氣我們不專業(yè)，做節(jié)目只想著收視率。但我們自討苦吃，誰也不敢喊停。

三個小時錄制結(jié)束，我甩了鞋子直接坐在地上。嶺朗不知從哪趕回來，后背都汗?jié)窳?，拎著醫(yī)藥箱同我們?nèi)崧暤溃骸澳銈兊谝淮慰睖y，不知道這個地就是穿著平底鞋也是難以下腳的。先消毒，回去再敷腳?！彼脗€酒精棉球和創(chuàng)可貼蹲在我旁邊，我突然就失去張牙舞爪的偽裝，很誠懇地同他說：“對不起啊。”

嶺朗逆著光蹲在山丘上，身后一望無際的荒涼蕭瑟，襯得身影孤獨又寬厚。他搖搖頭，仍舊很溫和的：“是我這個做顧問的不對，應該先提醒你們?！?/p>

我們四目相對，陡然間就失去了這段時間暗地里的劍拔弩張。我忽然低聲笑出來，嶺朗也跟著我笑著搖頭。從前我們不知哪來的別扭，怎的都不肯承認眼前的這個人曾經(jīng)見過，仿佛對方的出現(xiàn)都是照耀自己曾經(jīng)的傻叉歲月，時刻提醒自己現(xiàn)在的人模人樣是裝出來的。

但在那一瞬間，我們像是彼此放下心結(jié)一般握手言和。我迎著夕陽金色光暈，朝他點點頭：“多多指教?！?/p>

嶺朗背對著光影，露出溫和淺笑：“好?！?/p>

電視臺做節(jié)目經(jīng)常是集體吃盒飯，碰巧我們又是露天錄制，我拿著飯盒吃幾口就不自覺蹲下。嶺朗瞥見我?guī)状?，我不自在地訕笑起身，但是第二天一準就忘。他實在看不下去，后來不知道從哪拿了個馬扎，但凡我一拿飯盒，“嗖”的一聲身后就竄出個凳子。

委實是我太給母校丟臉了。

我們拼盡全力，節(jié)目卻也不過做了三期就夭折，網(wǎng)上反響雖然不錯，臺里卻經(jīng)不起我們這般折騰。

我心里覺得如巖石鎮(zhèn)壓，無處喊冤。又承了嶺朗人情，干脆請李逸然組個局大家一起吃飯。嶺朗人還未到，許思幾聲高呼隔著門板傳來，不為別的，我和嶺朗狹路相逢那天面上雖然平靜，晚上幾個奪命連環(huán)call敲給許思，她怎么也不肯相信嶺朗驚為天人。

許思迅速坐定搖頭晃腦：“你們什么節(jié)目啊，有帥哥也不知道利用。你讓他真人出場，就算坐那吃泥巴也有人看。”她顯然還是不相信嶺朗是個帥哥這件事。

我白許思一眼，正想說話，嶺朗一身亞麻衣衫火急火燎進門坐在我旁邊：“沒找著車位?！?/p>

我聽見許思倒吸一口冷氣。

嶺朗絕不是標準意義上的帥哥，我們做節(jié)目的時候有的小姑娘以為他是群眾演員，有的小姑娘壓根不記得有這么個人。但鑒于嶺朗上次給我們的邋遢印象太過深刻，我相信他這次就算只洗干凈臉，好好穿衣服鞋子，許思都能昧著良心把他夸得前無古人。

看看，生活對我們多殘酷。但凡現(xiàn)實里任何一個能入眼的異性，我們都能拍手叫好。

嶺朗愣愣地瞥我一眼：“怎么了？”

我裝作什么事都沒有一樣掃視回去：“她看你一點生活智慧也沒有，吃火鍋穿亞麻衫身上一準全是味?！?/p>

嶺朗羞澀地低頭看衣服，有些小孩子似的傻笑：“我沒想到?！彼幻装说拇蟾邆€，頂著個剛洗好的毛茸茸頭發(fā)笑得靦腆，就像是真實的布朗熊坐在你旁邊。我心臟不禁一跳。

許思從前問我到底喜歡什么類型的男生，我說得天花亂墜實卻一點譜也沒有。而此刻那個模糊的輪廓逐漸清晰，怎么拼湊都像是嶺朗的神態(tài)：平時隨意瀟灑，遇事云淡風輕。我艱難的喝口茶，聽他們幾個在那邊胡侃，許思問的盡是臺里的八卦。我懷疑她壓根就沒看過我們的節(jié)目，她剛剛問嶺朗，出去勘測的時候有沒有遇見過老百姓搭的土地廟。嶺朗表情抽搐，很客氣地說沒有，然后朝我這邊靠靠。

火鍋白霧繚繞里，許思突然驚呼：“原來你也喜歡吃火鍋的呀，上次看你喝咖啡都那么挑。”

她冷不丁的提起從前，倒叫我和嶺朗雙雙拿著筷子有些尷尬。幾期節(jié)目下來，我們心照不宣只當是重新認識。我瞪許思一眼，裝作若無其事的：“吃菜吃菜?！?/p>

嶺朗忽然鄭重其事放下筷子：“我一直想同你道歉?！彼?jīng)對著我：“那天我熬了通宵剛準備睡覺，才想起來還有個約?！?/p>

“也來不及換衣服，是從工作地方直接過去的。實在太困，只能勉強喝咖啡?！?/p>

“我以為……”我一直都以為，嶺朗也是不想來，才故意那么樸實無華的。

“什么？”嶺朗偏著頭，側(cè)望我。眼里盡是迷惑。

我訕訕摸著鼻尖，不知如何開口。他忽然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又看著李逸然：“你沒有同她們解釋嗎？我只是那天那樣。”

李逸然：“……”

嶺朗一輩子也不會明白這個道理的，對于女生來說，一眼萬年和一恨萬年都只是瞬間的感覺。李逸然越是追著我們辯解得越大聲，越是被許思罵得厲害。

我們?nèi)齻€同時開口：“吃菜吃菜。

嶺朗：“……”

嶺朗哭笑不得，好半天氣郁道：“你就這么看我？”他隔著煙霧裊裊，隔著哄鬧人聲，一句話突然入我心：“那好，就當上次不作數(shù)。我們重新來過。”

“……來什么？”我愣愣地重復道。

“重新來過?！?/p>

嶺朗嚴肅地看著我，手心握緊又松開，有些囁嚅似的懸著心：“你覺得呢？”

許思在桌底狂踢我的腿，我臉上不知是因為火鍋還是嶺朗的話，泛著潮紅的熱氣。我一句話也說不出，猛地灌下一大杯雪碧。喜悅和氣泡一起沉進心里，隔著玻璃杯期待地看著嶺朗的模樣。最終我點點頭，輕聲說：“多多指教?！?/p>

就當過去只是伏筆，讓我們一切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