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壽鈞
越是熟悉的朋友往往越是容易被“怠慢”。當與中叔皇住在同一幢樓的我的老同學吳本務向我提醒,該好好為中叔皇寫點什么時,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怠慢了這位老朋友?當吳本務向我說及中叔皇生前常在他面前說起我曾為他執(zhí)導的什么什么影片的劇本當過責編時,我開始臉紅起來——我是為他執(zhí)導的影片當過責編,但他似乎把他所有執(zhí)導的影片的責編都說成是我了。這可能是因為他每接一個劇本,在執(zhí)導前總要找我商量一番的原因,我為他能如此記情而感動。中叔皇雖然比我年長18歲,但我倆都把對方看成是好朋友。為此,我曾為他所有執(zhí)導過的影片的劇本,都寫過影評;在他故世后,還寫過題為“大個子中叔皇”的悼念文章,收在我的《人去影留》一書中。但回憶起來,與中叔皇對我的感情相比,在他離休退下冷清時,我對他的陪慰還是少了些,我是該為此臉紅并愧疚的。
我與中叔皇相識于“文革”后的上影文學部。那時,廠領(lǐng)導答應他,如能抓到適合他拍的好劇本,可以讓他執(zhí)導。于是,他幾乎每天都背著個包,騎上自行車來我們文學部“抓”劇本了。在這之前,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只有兩個:一是他所演過的影片,是位本色好演員;二是“文革”中的一個笑話,他本無什么辮子可抓,卻有人給他寫大字報,責問他“為什么取藝名為中叔皇?是不是要忠于俄國的沙皇?”你說可笑不可笑?
中叔皇是他那個時代電影觀眾們所熟悉和喜愛的電影演員,他自上世紀40年代從影以來,共拍過《一江春水向東流》《八千里路云和月》《春閨怨》《關(guān)不住的春光》《渡江偵察記》《乘風破浪》《地下航線》《獨立大隊》《紅日》《兵臨城下》等幾十部優(yōu)秀影片,他那樸實無華的演技和他所塑造的許多不同類型的角色,給觀眾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記得上世紀80年代,為了劇本事宜,他常來我家。當時我們一家三口住在銅仁路一條老式里弄的一間只有十余平方米的亭子間內(nèi),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只要在我家一坐,我那小屋再也余不下多少地方了。鄰居們都來看他,熱鬧非凡,他一點架子也沒有地與大家閑聊,我為有這樣的明星朋友很覺光彩。由于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所工作的昆侖公司是地下黨領(lǐng)導的,所以他從那時就算參加了革命,可作離休干部退下。這一切,從常人來看,都已功成名就,干嗎還要“60歲學吹打”去改行當導演呢?弄不好砸了鍋,不自己使自己下不了臺,破壞了原本完美的“句號”嗎?我曾問過他:“中叔皇啊,你干嗎將臨離休了,還要如此玩命呢?”他笑著對我說:“你不知道,我這一生就是靠玩命玩出來的!”
中叔皇是江蘇鎮(zhèn)江人,小學畢業(yè)后父親去世,家境貧困到度日艱難,他只得出來當學徒、練習生,終于混成個小職員。可他喜愛演戲,身體條件又好,且要求進步,1946年,在他22歲時進入地下黨領(lǐng)導的昆侖影業(yè)公司當上了演員。在與前輩藝術(shù)家們一起拍戲中,他不但勤學苦練,而且什么活都搶著干,深得他們的喜愛,大伙兒都親熱地叫他“大個子”,還讓他參加地下黨領(lǐng)導的學習小組,學習革命的道理。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我沒讀過幾年書,更沒進表演的專業(yè)學校學習過,我不玩命能行嗎?我要求進步,在國民黨白色恐怖統(tǒng)治下,我不玩命能行嗎?新中國成立后,人才輩出,業(yè)務上的競爭越來越激烈,我不玩命能行嗎?我始終有個理想,要想自己執(zhí)導幾部戲,拍我喜歡的題材,過去電影廠等級森嚴,沒有這個可能,現(xiàn)在有了,我干嗎不再玩一次命?將近60的人了,在功成名就時,還要為實現(xiàn)自己的藝術(shù)理想玩命,不得不讓我敬佩!于是,我把編輯好的劇本《白蓮花》推薦給了他,我對他說,這個劇本拍成影片后肯定好看,而且也有一定的思想內(nèi)涵,社會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都會有,很容易讓你站住腳。他看過后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認為此劇不但富有傳奇色彩,而且劇本所著意描寫的那場由極左的偏見所釀成的悲劇,是有其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的,是值得人們永遠記取其教訓的。于是,他去向廠領(lǐng)導要求執(zhí)導這部影片。經(jīng)領(lǐng)導同意后,他全心全意地協(xié)助作者一起把劇本修改好,促成了劇本的早日投產(chǎn)。這部影片經(jīng)過中叔皇的努力,拍得確實很有特色,投入市場后,也得到了兩個效益的雙豐收。拍這部影片時,說實話,領(lǐng)導上對他還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還給他配備了另外一位導演,而這部戲的勝利完成,也使領(lǐng)導對他刮目相看,決定讓他單飛了!我為他高興。
可就在此時,他重病了十余年的妻子逝世了。中叔皇與她感情很好,在她生病期間,他一直體貼入微地安慰她、照料她。在她逝世后,中叔皇一直把她的遺像、骨灰盒以及他送給她的小花圈放在自己臥室中最顯眼的地方,那是我親眼所見而讓我感動的。我可惜手中一時沒有適合他拍攝的成熟劇本,無法去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只得向領(lǐng)導去反映這個情況。領(lǐng)導怕他過于悲傷,立即給了他一個任務,去執(zhí)導農(nóng)村片《飛來的女婿》,以分散、減輕他的哀思。在接這個任務前,中叔皇曾找我商量過。我問他有什么想法?他說,從自己當時個人處境來說,要拍這樣一部帶有喜劇色彩的影片,當然喜不起來。而且,農(nóng)村片不好拍,也有好心人勸他:“你已經(jīng)是近60的人了,如果此片超不過《白蓮花》的話,以后就不好辦!”我說:“那么,你是不想接嘍?”他搖搖頭,說:“這次領(lǐng)導讓我單飛了,對我這么信任,況且,又是關(guān)心我,怕我躺在家里太悲傷了……我想再玩一次命!”我知道,越是大家感到難的事中叔皇越是想去嘗試一下,于是,我對他說道:“你先下去看看吧,還是留有一點回轉(zhuǎn)余地為好?!蔽覍嵤虑笫堑馗嬖V他,劇本所提供的基礎(chǔ)是不夠扎實的,但這個劇本是在反映當前現(xiàn)實的題材難寫、描寫當前農(nóng)村生活的題材更難搞的一片畏難聲中誕生的,雖然它在結(jié)構(gòu)的完整性和思想深度上存在一些弱點,但卻熱情地歌頌了農(nóng)村的新生活、新人物、新風格,這是劇本的成功之處,也是電影廠愿意投產(chǎn)的主要原因,值得與作者一起一搏!我們達成了共識,于是,中叔皇立即去深入生活。
他從江浙農(nóng)村轉(zhuǎn)了一大圈回來找到我時,只見他精神面貌煥然一新,他興奮地說:“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農(nóng)村的變化真大!文藝作品應對這個巨大的變化有所反映,我這個受黨教育多年的老電影工作者理應挑起這副擔子!”我一下感到,有戲了!大個子有了這份責任感準行!
中叔皇又拼了一次命,終于把這部難拍的農(nóng)村喜劇片拍好了,再一次為上影廠取得了兩個效益的雙豐收。接著,他再接再厲,又拍了一部農(nóng)村片《月亮灣的風波》,同樣取得了成功。
這兩部戲拍于上世紀80年代初、中期,那時,我們都沒有手機,我家中還未裝電話,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只能靠寫信,他的外景地又在偏僻的山村,但他仍然想盡辦法與我取得聯(lián)系。“這里信件往返至少需9天左右,怕你來信我收不到,故提供下面兩個辦法……”他在1985年7月4日的來信中還這樣寫道,“感謝你為我操心,請積極為我物色劇本,我攝制組有些老合作的攝影、照明、美工等都希望我下一個戲輕松點,能集中在城市里拍攝,現(xiàn)代題材、驚險劇、喜劇均可?!庇薪?jīng)驗的導演都是吃著這鍋飯就在準備下鍋飯了,我對中叔皇對劇本的重視和對我的信任而高興。他前面三部戲都是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拍攝的,他的老合作者們希望他“下一個戲輕松點”也情有可原。于是,1986年,在他完成《月亮灣的風波》的拍攝后,我把我責編的反映少數(shù)民族當代生活的電影劇本《洱海情波》推薦給他。此劇的故事發(fā)生在美麗的云南大理,他很喜歡這個劇本,也想嘗試一下少數(shù)民族題材,但由于種種原因,上影沒能投產(chǎn)。中叔皇是位很有個性的人,他喜歡的劇本不會就此罷手,半途而廢,于是,他把它拿到云南電影廠去拍攝,也獲得了較大的成功。我喜歡與這樣的導演合作,我們的友誼也越來越加深了。他在大理外景地時曾給我寫過一封長信,討論了劇本的修改事宜,訴說了找演員之難與如何去處理與云南廠方的關(guān)系,表達了他一定要拍好此片的信心,以及他在離休前還想要拍的影片,希望我能為他再操把心……我想我不能辜負他對我的信任!
中叔皇出生于1924年,他已過了離休的年齡仍在努力拍戲。他告訴我,他年輕時喜歡武術(shù),也練過一陣子,所以他還有一個愿望,想在離休前再拍部武打片。我把他的愿望如實地轉(zhuǎn)達給廠領(lǐng)導,上影領(lǐng)導在他離休前滿足了他的這個愿望,把上影近年來未能投產(chǎn)的一部武打片《黑匣喋血記》的投拍任務交給了他,想不到此片賣出了幾百個拷貝,成為那年全國最上座的影片。接著,他又執(zhí)導了我責編的喜劇片《天堂盛宴》,為他在上影的工作打上了完美的句號。但他似乎還未過癮,在上影離休后,還應內(nèi)蒙廠之邀,去那里拍了情節(jié)武打片《神貓與鐵蜘蛛》,為內(nèi)蒙廠創(chuàng)造了較大的經(jīng)濟效益。
20世紀的80年代,中叔皇在自己即將離休的時候突然改行,先后執(zhí)導了7部影片(上影廠6部,內(nèi)蒙廠1部),嘗試了各種題材,一次又一次地玩命,并全部取得了較大的成功,這是極不容易的。他的不容易在于:他還不像那些前輩大牌明星那樣有威望,比較容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不似那些中青年導演那樣全是科班出身,有培養(yǎng)的余地和前途;他也不像有些人那樣能拉到拍攝資金,自己可對自己拉來的資金負責而有機會執(zhí)導影片;作為一位老演員,他是稱職的,可他從未執(zhí)導過影片,對于數(shù)目巨大的拍攝成本來說,拍砸了不僅他要遭罵,而且誰決定讓他上馬誰也會遭罵!他馬上要退下來了,就是執(zhí)導一二部片子成功了,從電影廠的長遠利益來看,又有什么用呢?當然還是把機會讓給中青年為好。中叔皇是在這種似乎不可能的境況下執(zhí)導了7部影片的,而且大小不同地取得了成功,這不可不謂是個奇跡!
中叔皇在自己電影生涯中的最后一次“玩命”,讓我感受到了老影人對電影事業(yè)的無比熱愛和對自己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絕大多數(shù)的老電影藝術(shù)家們,常把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可以為此去“玩命”,卻不能去“玩電影”。中叔皇曾同我講過不少以前拍電影時的趣聞逸事,我至今還記得一則:那是在拍《地下航線》時,與他演對手戲的一位演員不知出于什么緣故,在拍格斗戲時對他進行了真打,而且出手很狠,連導演都看出來了,忙叫停,不露聲色地結(jié)束了這場戲。而輪到拍中叔皇飾演的角色要反過來打他時,拳頭未到他就躲開了,那位演員心虛,怕中叔皇報復,一次又一次地重拍,仍然顯得極不真實。于是,中叔皇真誠地與他吱了一下耳朵:“老兄,你盡管放心,我不會像你那樣打的?!边@才算拍好了這場戲。中叔皇雖把此事當作笑話來說,但我們也可以從中看他總是以事業(yè)為重?;仡櫸覀冞@代影人,雖在中青年時也曾奮斗過,但一到退休前后的年齡,往往為身外之事、之物所累,逐漸對自己的事業(yè)淡泊起來,盡管有些人取得的榮譽要比中叔皇多得多,但在這點上與中叔皇相比也會黯然失色。
我也不得不說,離休前后的中叔皇之所以還能“玩命”得有成果,以執(zhí)導了7部影片來實現(xiàn)了自己最好的愿望,是與當時上影執(zhí)政的徐桑楚廠長的全局觀念密不可分的,他把老、中、青三代創(chuàng)作人員的積極性全都調(diào)動了起來,才使“文革”后百廢待舉的上影重鑄輝煌。如上影以后各階段的執(zhí)政者,都能把在這方面的經(jīng)驗和教訓一任任傳下去的話,上影在創(chuàng)作上的輝煌便能得以繼續(xù)和發(fā)展。
我有幸在中年時能與中叔皇一起奮斗過,我為改變我的一窮二白而奮斗,他為從演員轉(zhuǎn)行搞導演而奮斗。我們都很懷念那段生活,因為我們不但一起奮斗過,而且從中都各有所獲,可謂雙贏。我們應提倡老、中、青三代創(chuàng)作人員之間的友好合作、共同奮斗,這樣,不但可繁榮創(chuàng)作,也會各有所獲的。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上影不少中青年導演都先后崛起,并也有中年人接下了老廠長徐桑楚的班,中叔皇又按規(guī)定辦了離休手續(xù),雖他已接連執(zhí)導了7部影片,得到了大家的承認,而且身體狀況尚可,還是難有拍片機會了。他只能在外廠找機會,但外廠的情況也是如此,所以,也維持不了多久。后來,他終于息影了。我想,這段時間,他應該是很痛苦的,所以,基本上是深居簡出。好在,他那時已成立了新家,他的新夫人是位很有成就的科技工作者,我曾去他新家吃過飯,見他新夫人很賢惠,我為他高興??伤谶^了十余年低調(diào)的離休生活后,終于有一天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我們……
在這之前,有一次我在小區(qū)前的馬路上看到他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散步”,一時真不知如何上前去說些什么好……如今,又過了十余年,我想我該說,在上影曾有過的輝煌中,不但由如趙丹、白楊、張瑞芳、孫道臨、鄭君里、湯曉丹、謝晉等各門類的藝術(shù)大師們撐起,而且還少不了如中叔皇這樣說有名卻不算太有名的各門類的創(chuàng)作人員的“玩命”,當然,更有眾多無名英雄們的心血。誰都不該忘卻這群人中逝去的任何一個!
我想,還會有好多人會記著中叔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