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fēng)
想必大家都還記得, 《瑯琊榜2》中,有一個禁軍大統(tǒng)領(lǐng)叫“荀飛盞”。此人武藝高絕,教養(yǎng)深厚,最難得是正氣浩然,是非明辨,并能舍生取義,誓死捍衛(wèi)胸中信念。
“飛盞”,實在是一個狂放不羈的名字,令人想起一群倜儻豪俠,互擲壺殤,開懷痛飲。不過“飛盞”一詞,古義上卻與豪俠無關(guān),那是士大夫階層的游戲,“飛盞”是行酒令,就是傳杯痛飲。
《紅樓夢》中,有黛玉和湘云中秋聯(lián)詩一節(jié)。黛玉出句“三五中秋夕”,湘云對以“清游擬上元”,并出句“撒天箕斗燦”,黛玉對以“匝地管弦繁”,然后就說出了第一個像樣的句子。
“幾處狂飛盞?”
湘云再對,就成一副好聯(lián):“誰家不啟軒?”
這次聯(lián)詩,還有第二個像樣的句子,那就是“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
對于這種鶯鶯燕燕,向來不太耐煩,頗以為彼乃宴食過飽,矯情無趣,不如“荀飛盞”來得痛快,襟懷灑落,是真丈夫。正如元稹那樣,“五斗解酲猶恨少,十分飛盞未嫌多”。
然而又不得不承認,在古代中國,上流代表著文明中精致的一面,而美酒正是精致的酒。我既嗜飲,便無法忽略不聞。
時至今日,美酒已不專利某群,而為天下共享;研究美酒與生活,就不是服務(wù)有閑階級,而是滿足百姓所需。那就不妨拉開架勢,放肆地談?wù)劸婆c美。
依常例,東方習(xí)酒一杯,淺飲一口,念一聲韻白:“來呀,筆墨伺候者!”
這一夜臺風(fēng)方去,云深無月。
而黛玉湘云聯(lián)句時節(jié),是在中秋,可以想見那時光景。對此,北宋張孝祥描繪最為動人:“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妙處各自心會,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句:“表里俱澄澈。”
秋天的氣象,除了肅殺,就是澄澈。肅殺,易于傷懷,澄澈,則利于抒懷。真?zhèn)麘巡粫C情,真抒懷也不會虛偽。
自然的肅殺轉(zhuǎn)化為心中的傷感容易,但自然的澄澈轉(zhuǎn)化為心中的澄明就略難。
或問:“何物可為之助?”
其必曰:“酒?!?/p>
酒是最澄澈的液體,因為它通向靈魂。所以,中國人自古以酒獻神祭祖敬自然,舉杯邀明月,把酒酹滔滔。
在身體與靈魂之間,有一層看不見的障礙,使得彼此無法完美相通。所以世間大多數(shù)人,都主要在生物學(xué)意義上存在,謀食果腹,穿衣御寒,筑廬以避風(fēng)雨,日常里無法感受人對動物的超越。有節(jié)制的美酒,能幫助人突破這一層障礙,感受到美,把個人的自由意志清晰化。它能勾動詩性,讓思維變得激情四溢,邊界大為擴充。在古典希臘時代,詩性就是神性。
這意味著,酒是一種介乎物與意之間的液體,具有“物意二重性”。
有“物意二重性”的東西,就不是人能發(fā)明的,比如佛舍利,誰也“發(fā)明”不了。說起酒的起源,往往用誰誰誰“造酒”一詞,而不是發(fā)明酒。
關(guān)于中國酒的起源,有四種說法:上天造酒、杜康造酒、儀狄造酒、猿猴造酒。杜康儀狄是否存在,無法確證;上天如果指自然,那就毫無意義。唯獨“猿猴造酒”一說,最合邏輯,它說明酒是產(chǎn)生于某種偶發(fā)的機緣,甚至先于人類而存在。
明朝李日華的《蓬櫳夜話》記載:“黃山多猿猱,春夏采雜花果于石洼中,醞釀成酒,香氣溢發(fā),聞數(shù)百步?!?/p>
清朝的《清稗類鈔》中也有類似描述:“粵西平樂等府,山中多猿,善采百花釀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數(shù)石。飲之,香美異常,名曰猿酒。”
樵夫們還有一個心照不宣的規(guī)矩,遇上猿酒,可以淺嘗但不可濫取,否則會招致猿猴的集體報復(fù)。
更早的是唐人李肇所撰的《國史補》一書,其中詳細說明了怎樣捕捉猿猴。猿猴太伶俐矯捷,最好的方法就是放幾壇酒在樹下,它們自會飲得酩酊大醉,自然手到擒來。
當(dāng)然不能認為猿猴是掌握了釀酒的方法而有計劃地造酒,那只是吃剩的食物發(fā)酵后的無心之得,因為飲之甘美,于是被進化機制所捕捉記錄,漸漸內(nèi)在于其本能之中。
依達爾文進化論,人是從猿猴進化而來,也就是說,在有人文之前,對“物意二重性”的熱衷,已經(jīng)深植于人類基因當(dāng)中。
酒是天賜之物,人力不可強致。無法合成,但可以“蓄養(yǎng)”。用放牧來比喻酒的生產(chǎn),再妥帖不過。
曾在貴州習(xí)酒廠,和多位中國白酒大師深談,事后我有個總結(jié),釀酒乃是一種“畜牧業(yè)”。畜牧對象是肉眼不得見、多如恒河沙的微生物,人用盡方法、竭盡至誠好好地照顧它們,它們就會以美酒回報人。氣候溫度略有變化,或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稍不留心,酒的味與香都會立時走樣,令人心痛滴血。
數(shù)千年來,像習(xí)酒工匠這樣的“信徒”,赤誠以待,法取自然,醞釀出具有“物意二重性”的美酒。
故而接觸這些釀酒大師們,會發(fā)現(xiàn)對于科學(xué)他們是信賴的,但始終是工具性的信賴。在精神上他們是同一類信徒,信仰自然、天地,相信美酒乃是宏觀、中觀、微觀的生命之間精誠合作的產(chǎn)物。倘若說中國還存在一種普遍享受的傳統(tǒng)工匠精神的產(chǎn)品,那便是酒。習(xí)酒所屬的醬香型白酒流派,是天人合一精神的集成應(yīng)用領(lǐng)域,人若無信仰,天不予好酒。
數(shù)千年來,像習(xí)酒工匠這樣的“信徒”,赤誠以待,法取自然,醞釀出具有“物意二重性”的美酒,社會價值何在?
答案就是:賦予弱小的人類以勇氣。
人類是弱小的。
卵生動物破殼而出,胎生動物迅速站立,而人一生下來,只有啼哭不止。
從初生時的本能形態(tài),可以透視生物未來??鬃诱f“子生三年,始能免于父母之懷”,這是“孝”的出發(fā)點之一。倫理讓人類以團結(jié)來彌補先天弱小。弗洛姆說,正是因為人的先天本能很有限,所以他反而有了比其他動物更強的可塑性。智能讓人類以科學(xué)來代替體能進化。
弱小的人類面對蒼茫世界,是需要無比的勇氣的。勇氣,就是“意”的一部分。
中華文化在主流上是內(nèi)斂的,這樣的文化性格讓中國人不缺面對危難的勇氣,但缺乏面對柔情的勇氣。國難當(dāng)頭,可取義成仁,柔情在心,則木訥失語。英雄偉業(yè),誠能讓人成為“大寫的人”,但只有溫存情意,才能讓人成為完整的人。情為天下與共,但中國人的情,被“羞惡之心”包裹,往往不能自然涌流,需要被介入、被誘發(fā)、被催化。
酒,就在一個合適的場景下登場了。三杯兩盞,情懷為之一開。
我們用蘇氏兄弟來舉個例子。蘇軾、蘇轍,都是大文豪,兄弟之間情真意切。日常相處不可能說些肉麻話,但飲酒之后,心扉一啟,就會調(diào)寄深情。
1076年中秋節(jié),身在密州(山東諸城)的蘇軾,月明酒酣時,寫下《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這可能是中國人最熟悉的一首東坡詞: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如此凄清美麗的詞章,不是寫給王弗、朝云,而是寫給弟弟蘇轍。寫這篇詞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七年未見,次年中秋在徐州團圓,泛舟賞月。不久蘇轍又要前往南都(淮陽)任職,酒入愁腸,便也寫了一篇《水調(diào)歌頭·徐州中秋》,寄托對哥哥的情感:
離別一何久,七度過中秋。去年東武今夕,明月不勝愁。豈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載涼州。鼓吹助清賞,鴻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綺裘。素娥無賴,西去曾不為人留。今夜清樽對客,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憂。但恐同王粲,相對永登樓。
昆仲之間,如此不加掩飾地互訴相思,即便在今天,也是件讓人難為情的事。蘇氏兄弟在千年以前這樣做,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酒在其間扮演了它該扮演的角色。
越是大人物、大丈夫、大英雄,讓他們肩挑社稷赴國難容易,要他們說愁道怨訴相思則很難。
但心理能量總是需要釋放的,否則人就會瘋狂,于是就出現(xiàn)兩個有趣的歷史現(xiàn)象。
一是短小精悍的詩詞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的代表。
大部分詩詞傷春悲秋、愁腸百結(jié)、肝腸寸斷、纏綿悱惻,充滿女性的陰柔,但往往出自大人物、大丈夫、大英雄之手。如范仲淹,一代名相,戎馬倥傯之際也會寫下“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如岳鵬舉,千古名將,狼煙滾滾之中也會吟出“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
詩詞,其實是中國古人的心理能量有序釋放的渠道。
二是詩與酒的聯(lián)姻,而且它們一直舉案齊眉,不離不棄。沒有一個民族,像中華民族這樣,詩與酒有如此深厚的淵源,這么豐富的故事。
是酒,讓中國古人的心理能量有序釋放的渠道保持暢通。
行文至此,我們就已大體上弄清楚了一個問題:為什么像習(xí)酒這樣的依傳統(tǒng)方法造酒的企業(yè),從事者必須有信仰?
為什么像習(xí)酒這樣的依傳統(tǒng)方法造酒的企業(yè),從事者必須有信仰?因為他們的勞動對象,在過去曾牽系著一個民族的精英群體的人格健全,讓他們“表里俱澄澈”。
因為他們的勞動對象,在過去曾牽系著一個民族的精英群體的人格健全,讓他們“表里俱澄澈”。
寫得動情,未醉先癡。舉杯一仰,方覺杯中已空,不由自哂,立時斟滿。
孔北?!白峡统M,樽中酒不空”,我不愛熱鬧,但愛酒。這是一瓶“習(xí)酒窖藏1988”,一個圓月一般的瓷瓶,加上底座,就像一道中式月亮門?;厥状巴?,不見冰輪玉兔,但見人間燈火閃爍。
前方提到的黛玉湘云聯(lián)詩、蘇氏兄弟酬唱,都是在中秋時節(jié),讀者們得見此文,也在中秋時節(jié)。
秋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jié)。此時萬物收斂,翠郁凋零,愁生大海,風(fēng)起名山,人神酬唱,天地蕭疏。愛恨,癡狂,恐不及時,怕來不及。
中秋是真正的秋天。
孟秋近暑,還太熱,季秋近冬,又太冷,所以仲秋為中庸,正好飲酒抒懷。時機非常重要,蘇軾蘇轍都選擇在中秋填詞,暢敘幽情,決非偶合。一輪圓月,給人以團圓之想,此時傾訴離愁,便顯得理直氣壯。
所以天下事,都在規(guī)矩當(dāng)中,一切皆有情理框范。唐代大詩人杜牧打了個比方說:“丸之走盤,橫斜圓直,記于臨時,不盡可知。其必可知者,知是丸之不能出于盤也?!币馑季褪?,在圓盤子里丟一個珠子,我們不能預(yù)期它的行走路徑,唯一確定的是,它怎么滾動,無非都在這圓盤之中罷了。
誠哉斯言也。從社會學(xué)角度看,“人”這一身份,已經(jīng)決定了他必定生活在牢籠當(dāng)中,社會化,就是“人化”,讓一個動物成為知道方圓、明白規(guī)矩的人。孟子說,要一個人“挾泰山以超北?!?,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然而,畢竟有人想要做啊。這是精神的力量,它無遠弗屆。
精神,另一個名字叫美酒。
四無人聲,只剩一聲韻白:“家院,看酒,東方習(x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