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墻”：當蘇州小學名校遇到民校

李行

蘇州一所民辦小學因校舍騰退被臨時安置于另一家公立小學內(nèi)，隨后一道隔離柵欄被建立起來，隔開了兩所學校的孩子。相關方面稱，這是為了便于兩所學校各自獨立管理，公眾認為這種人為的隔絕，涉嫌歧視，而這背后更多的是中國教育資源不平衡的無奈

9月2日下午兩點，蘇州市勤惜實驗小學開學的前一天。學校三樓會議室戒備森嚴，每層樓梯口配備一名保安。區(qū)文教委領導和五位學生家長正在這里開“勤惜小學與立新小學隔離事件”協(xié)調(diào)會。

區(qū)文教委一位曹姓科長給大家宣讀了一份通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介紹了一遍，并向與會家長鞠躬致歉。

事情起因于8月24日“澎湃新聞”的一篇題為《八百余名“菜小”生被安置，蘇州百年名校擬校內(nèi)設“隔離門”》的報道。

民辦打工子弟學校立新小學因房租到期未找到合適辦學場地，無能力安置學生。為保障學生接受義務教育，姑蘇區(qū)文化教育委員會作為教育行政部門，對立新小學的學生進行安置。在蘇州市勤惜實驗小學內(nèi)劃出空閑的校舍場地，用于立新小學學生的教學臨時安置點。

報道顯示，兩所學校共用一個校園，但為了便于管理，用鐵柵欄等加以“隔離”，對安置過來的800名學生進行“單獨管理”，并給予獨立的教學和活動空間。

很快，“隔離門”做法引起網(wǎng)絡上關于“教育歧視”“階層分化”的熱議。

兩校家長都收到通知

張懷男是幾年前來蘇州做玉器生意的安徽人。由于沒有在蘇州買房，也沒有交社保，他的兩個孩子只能上民辦打工子弟小學。于是，他把孩子安置到離工作地方很近的立新小學。

2018年8月16日，他收到蘇州市姑蘇區(qū)發(fā)來的開學通知。通知顯示，由于立新小學校舍租賃合同到期，學校將臨時安置到5公里之外的勤惜小學。新學期將到勤惜小學報到。

他當時并沒有在意。但在4天之后，類似的通知出現(xiàn)在勤惜小學家長的微信群里。

劉剛的獨生女兒在勤惜小學上一年級。他最初看到這條短信時認為是謠傳，為此專門查了法律條文。

在《江蘇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辦法》中，他看到，第二十六條規(guī)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侵占、破壞學校的校舍、場地和教育教學設施設備。未經(jīng)依法批準，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將學校的校舍、場地和教育教學設施設備轉(zhuǎn)讓、出租或者改變用途：經(jīng)依法批準轉(zhuǎn)讓、出租或者采取其他方式處置學校的校舍、場地和教育教學設施設備所得收入，應當按照政府非稅收入管理的規(guī)定進行管理，統(tǒng)籌用于義務教育。

“所以我當時是不相信這個短信的真實性的，因為就在19號，學校招開了一年級新生家長會，對此事絕口不提。但有家長看到‘立新小學報到處的牌子后，我們都很憤怒，因為當時并無主管部門領導和組織出面說明，改變勤惜小學校舍、場地的用途是經(jīng)過了什么法律程序、是否有非稅收入、改變后的校舍如何管理。我們作為學生家長沒有任何知情權?！眲倢Α吨袊侣勚芸氛f。

據(jù)一位家長說，打12345市長熱線，得到的回復是“不是租房子給立新，以后不存在立新了，是合并?！?/p>

當晚，勤惜家長微信群里有人提出罷課行動，響應者很多。隨后勤惜學校的家長們采取了進一步的舉動，有家長打出了橫幅，“堅決反對立新進勤惜”。文教委成立了針對此事的工作小組，分批給學生家長開協(xié)調(diào)會。

其實，在決定將立新小學臨時安置到勤惜小學的時候，文教委也與立新小學組織了研討會，經(jīng)過商議，決定建設隔離柵欄。

“當時這個想法的初衷是便于兩所學校的獨立管理，也想過家長可能會有意見，但沒想到意見這么大?！鼻谙W校長蔣利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一所民辦小學的四次搬遷

其實，在此之前，立新小學由于各種原因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四次搬遷。

據(jù)文教委介紹，立新小學是姑蘇區(qū)轄區(qū)內(nèi)的一所民辦小學。2014年2月，該校搬遷至東北街15號的場地辦學，租賃期到2017年6月30日止。由于校舍安全不符合要求，2017年6月出租方告知辦學人決定收回房屋。2018年3月，由于辦學的承租人沒有騰退，出租方姑蘇教育投資有限公司上訴至法院。

姑蘇教育投資有限公司成立于2015年，姑蘇區(qū)國資委注資，在姑蘇區(qū)教育和體育局的業(yè)務指導下開展各項工作。

公司負責人焦璐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2015年之前，立新小學是跟區(qū)國資委簽訂的租賃合同。公司成立后，接手了包括立新小學校舍在內(nèi)的多塊教育用地的管理。

她在此前立新小學與區(qū)國資委的合同里看到，“立新交了20萬保證金。不能接收外區(qū)學生，2014年開始不得招收新生。因為所有交到我這邊的校區(qū)，要么是沒有操場的，要么是綠化容積率是不夠的，要么在小街小巷里，交通存在問題。所以立新是在東北街15號過渡，已經(jīng)不是辦學的概念了。”焦璐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如果立新小學按合同規(guī)定，2014年停止招生，到2018年就會只剩下六年級的學生。

當焦璐到學校檢查時發(fā)現(xiàn)，常規(guī)只能容納12個班級的立新小學已經(jīng)擴張到了24個班。有些班級校舍是在原來校舍后邊的過道搭建的彩鋼板房。

“我一看就嚇一跳，不僅2014年招生，2015年也招生了，而且每班學生都超過60人。法定是55人。”焦璐說。接下來的第一步，她要求校方把彩鋼板房拆掉，并加固原有校舍。校方?jīng)]有做“任何加固措施”。

此后，焦璐跟領導反映立新小學存在安全隱患的問題?！?016年立新校舍的檢測報告是不符合安全標準的。不僅是需要加固的問題，而且校園還沒有活動空間。立新原來1500多個孩子，白天是不下樓的。除了上洗手間。平時不上體育課，不做操場活動。2017年6月房租到期前，我們給他發(fā)通知，不租給他了?！苯硅磳Α吨袊侣勚芸氛f。

立新小學校長沒有找到合適的校舍，但因為有大量學生需要讀書，文教委同意讓其正常開學，但要求學校停止招生。

2017年年底，姑蘇教育投資有限公司要求立新小學付房租。校方表示付租金的前提是要簽訂租賃合同。

“4月份蘇州啟動‘331行動計劃，違章建筑全部要拆遷。市里開飯店用煤氣的，全部換成電磁爐。所有群租房搭的棚都得拆掉。社會安全越來越受領導重視，我們肯定不會再跟立新小學簽約。也沒向他繼續(xù)要房租。開始走法律程序，把房子要回來?！苯硅凑f。

立新小學校長徐兵對于法院收回房子的判決并不抱怨?！傲⑿滦W多年來搬遷四次，有時候也是為了配合政府的工作。目前到這種地步，還是因為找不到合適教育用地的原因?！毙毂鴮Α吨袊侣勚芸氛f。

據(jù)徐兵介紹，立新小學創(chuàng)辦于2001年，最初由兩個“蘇北”老鄉(xiāng)創(chuàng)立。最初的校址位于虎丘景區(qū)的一家舊照相機廠。

因為是郊區(qū)，外來人口多，所以生源還可以。但由于校園環(huán)境差，到2004年，學校搬遷到了久福里7號。此地環(huán)境很好，但因為周邊已經(jīng)有其他打工學校，所以一開始生源不多，只有300名學生。一個老板決定退出，另一個老板就找到了當時剛剛從鄉(xiāng)鎮(zhèn)中心小學校長位置提前退休的徐兵。

徐兵考察兩次后認為很難盈利。但因為《民辦教育促進法》于2003年頒布，國家開始鼓勵民間資本辦學，并給予政策支持。徐兵還是答應了老鄉(xiāng)邀請，成了立新小學的校長。

2007年，周邊的打工小學因面臨拆遷而停辦。立新小學吸收了這個學校的生源，開始有了起色。

2008年，隨著國家對民辦教育的持續(xù)關注，蘇州市決定頒發(fā)第一批全市70余所民辦學校的辦學許可證。同時，市政府準備在立新小學當時租賃的地址上建立第二十四中東校區(qū)。在政府的建議下，立新小學與位于平河路的蘇錦小學合并，并在立新小學舉辦了第一批辦學許可證的揭幕儀式。

這是立新小學的第三次搬遷。直到2014年再次搬遷前，是立新小學形勢最好的6年。

“我們一直都是主動配合政府的，從來沒跟政府伸過手。包括2014年我們合同到期，這邊要建勤惜小學。從這個地方搬走時，政府說你們配合，還獎勵了一年房租。我們這里的設備什么也都不要了?！毙毂f。

當時，在得知需要搬遷前，2013年，徐兵找到了羊涇塘倉庫，打算將其改建為學校。在投資了100多萬、蓋了三層校舍后得知，此地屬于相城區(qū)（這里是三區(qū)交界處），相城區(qū)不同意立新小學在此建學校，拆除了校舍。

無奈之下，區(qū)教委將立新小學安置到了東北街15號。

據(jù)媒體報道，2015年蘇州市教育局也曾發(fā)文，將審核備案的外來工子弟學校舉辦的合格學段即小學的學生納入學籍管理，學生將獲得全國統(tǒng)一的學籍號。但是，立新小學中，“2014年從無證辦學的炎洋小學自發(fā)轉(zhuǎn)過來的一批學生，至今沒有學籍”，徐兵表示。

“我們當時也不想來東北街15號這里辦學，一方面是找不到合適的教育用地，另一方面當時政府領導也說，先把孩子安置到這里上學，具體情況具體再說。沒辦法才來的?！毙毂鴮Α吨袊侣勚芸氛f。

緊缺的城市教育“學位”

姑蘇區(qū)目前有4所打工子弟小學，都經(jīng)歷過搬遷。據(jù)徐兵介紹，有的在原址上蓋起了商業(yè)項目，有的建成了公立學校。民辦學校的用地問題一直是困擾其持續(xù)穩(wěn)定辦學的首要問題。

據(jù)區(qū)文教委辦公室主任謝芳介紹，市政府對東北街15號的最新規(guī)劃已經(jīng)出來。因為周邊的新建住宅越來越多，要在原址的基礎上擴建一個公辦小學。

“姑蘇區(qū)教育資源緊缺，市領導在這邊劃了四五十個可以辦學的地方，分了一、二、三期。據(jù)我了解，本來5年之內(nèi)要完成的，但現(xiàn)在一期都沒有完工。因為這涉及拆遷、用地性質(zhì)變更等問題，所以現(xiàn)在建成的學校都不多。九年義務教育范疇內(nèi)，公辦學校用地都滿足不了，是不可能拿來給民辦學校的。因為建設成本也高，民辦學校也承擔不了?！苯硅凑f。

據(jù)一篇研究蘇州民辦教育的論文《長三角城市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義務教育入學問題研究一一以江蘇省s市為例》描述，“在市區(qū)動遷土地成本每畝在100萬元以上，新建一所小學需要2億元以上，新建一所中學需要3億元以上。不斷擴大的城市教育學位容納能力給當?shù)刎斦砹司薮蟮膲毫Α?/p>

同時，新建學校后的師資配置又成為當?shù)卣酱鉀Q的棘手問題。以D區(qū)為例，2014年新增隨遷子女7000余人，按照當?shù)毓k校的編制標準進行測算，至少需要新增公辦教師450名，但按照“財政供養(yǎng)人員只減不增”的指導原則，即使在財政經(jīng)費允許的條件下也不能隨意增加公辦學校教師。如果為公辦學校聘用代課教師，勢必會引發(fā)新的問題?！?/p>

“隔離墻”事件發(fā)生后，文教委除了分批跟家長溝通，還組成工作組入駐學校，現(xiàn)場辦公。用兩天時間，把學校南門建好，給立新小學學生出入使用，而原來的西門則繼續(xù)給勤惜學生使用，學校操場錯時使用。

“師資為教學臨時安置點獨立聘用，不占用勤惜實小現(xiàn)有師資。這些舉措是為了保證兩個學校獨立運行，保持相對獨立性。獨立管理、獨立校舍、獨立師資、獨立學籍。”區(qū)文教委辦公室主任謝芳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在整個安置中，因為法院判決于2018年7月31日下達，區(qū)教育行政部門需要給立新的辦學者自行安置的時間。在確認辦學人無力安置學生，在讀學生無法正常就學后，區(qū)文教委才確定正式協(xié)助立新小學安置學生。由于時間緊迫，區(qū)文教委在進行安置的過程中，與勤惜實小家長溝通、解釋工作做得不夠，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家長們的誤解和疑慮。

“《民辦教育促進法》第五十七條規(guī)定，‘民辦學校終止時，應當妥善安置在校學生。實施義務教育的民辦學校終止時，審批機關應當協(xié)助學校安排學生繼續(xù)就學。立新小學學生安置工作是教育行政部門主動服務學生的行為，臨時安置點放置在勤惜實驗小學也是政府充分利用教育資源的積極行為，我們要為這些孩子就學負責，所以目前也只能做到這樣了?！敝x芳說。

對于為什么安置到勤惜小學。謝芳表示，勤惜目前既有空閑的校舍場地，且距離原立新辦學點最近，安置較為合理。勤惜實驗小學，共有3棟教學樓，每棟16個標準教室，有48個教室。目前，勤惜實驗小學三年級2個班，二年級4個班，一年級新生5個班，共11個班級，均位于北教學樓。區(qū)文教委同步預估了勤惜實小未來招收學生所需班級容量，故將南教學樓及周邊場地劃為教學臨時安置點，用于安置立新小學學生。勤惜實小學生仍享有足夠的教育資源。將立新小學安置點撤銷后，校舍將交還給勤惜實驗小學。

做玉器生意的立新小學學生家長張懷男在工業(yè)園區(qū)買了房子，這學期就從立新轉(zhuǎn)學到那邊的公辦學校就讀。而轉(zhuǎn)學的原因更多的是出于通勤距離的考量。在立新小學的家長心中，那道隔離墻并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問題。相對而言，勤惜小學的家長們更執(zhí)著于維系自己孩子的空間，立新小學學生們的進駐，哪怕是臨時安置，哪怕有柵欄隔離，但他們?nèi)匀粷M是擔憂。

立新小學校長徐兵對接下來的情況無法預判，到底能否找到合適的校舍遷出也未可知，立新的學生只是預交了伙食費和部分學費，學校賬上也沒有什么現(xiàn)金流了，他覺得不太可能找到合適的地方來辦學了?！敖酉聛淼氖虑?，就靠政府解決了，我相信政府?！毙毂f。

如今，即便輿論洶涌，但隔離柵欄依然存在，并沒有被拆除，唯一的改變，是在上面掛滿了花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懷男、劉剛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