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煲?/p>
我是獨生女,沒有親姐姐,小時家里來往的五個哥哥姐姐都是表的,分別來自大舅家,大姨家,二姨家。大舅家有大姐二姐,大姨家三姐四哥,二姨家一個五姐,我排行老末,處于輩分鏈條最底端,毫無地位。大舅家在天津鄰近的A市,二姐高二那年被送到天津上學,住進姥姥家,有點像黛玉進賈府。不久大姐放暑假了,來探望妹妹,也住下來。
那時我剛上小學,是人逗我我知道生氣的歲數(shù)。三姐和四哥愛拿我當活玩具,他們一來就把我按在椅子上供他們?nèi)罚詈啽阃娣ㄊ怯靡桓种笖R在我雙眼之間,勒令我盯那根手指,盯成斗雞眼,或念各種侮人的順口溜,如“矬矬矬,上北坡,北坡高,摔了矬子腰”,接著逼問我:說!你是不是矬子?摔的是不是你?我經(jīng)常因感到受辱而哭起來,他們又會笑嘻嘻說,看,這氣犢子,又惱了,不識逗。家里大人不以為忤,路過看見只隨便嗔一聲:逗沒好逗!大姐二姐不參加這種欺負我的活動,只是坐得遠遠地看著,跟著笑兩聲。她們此前每年才來天津一兩次,跟三哥四姐都不熟悉。
她倆年紀差十四個月(我聽說過兄弟之間距離最近的是李小龍和他大哥李忠琛,兄弟倆差十一個月,亦即他們的母親分娩后一個月就再次懷孕了),我們那兒管這種高頻、密集出生的兄弟姐妹叫“踩著肩膀下來的”。雖說踩了肩膀,但性格模樣迥異。大姐圓盤臉,大眼大鼻,牙齒也是大顆大顆的,寬肩粗膀,愛笑,笑起來聲音低沉,笑到最后嘴巴縱向打開,忽然拔高一個音,聲如“呵呵呵哈”。她名字里有個春字,家人謂之傻大春。二姐的臉型像一個洋蔥頭朝下的形狀,兩頰肉多,但她很會用頭發(fā)遮擋,要不就散著頭發(fā),堆在臉側,要扎馬尾就挑出兩綹頭發(fā)放在耳朵前面,陪著臉頰。細眉毛大眼睛是她最好看的地方,不好看的是嘴巴,下頦往回縮,整個嘴的區(qū)域往外突出,形成一個圓形隆起,這種嘴型有些返祖模樣,顯村氣。她自己知道缺點,時常手托腮幫,或兩手交叉擋在鼻子下面。她名字里有個夏字,長輩們叫她夏妮兒。夏妮并不算姐妹中相貌最好的,不過人??渌扒紊薄?/p>
姥姥家的大床是鋼管焊制鋪木板的上下鋪,上時踩著凳子和床頭柜。大姐二姐睡上鋪,我和姥姥睡下鋪。我每天躺進被窩,趴在床頭看,一雙大腳“砰”地一聲踏在眼前凳子上,再登上床頭柜,接著第一條粗壯的腿收到上面床鋪上去,另一條腿也緩緩提上去,頭頂床板隨之發(fā)出吱吱聲。隨后是一雙涂著紅指甲油的白瘦的腳,踮著腳尖擱上凳子,幾乎沒聲音,最后兩條膝蓋骨圓溜溜的細長腿一條接一條地不見了。
燈熄滅了,窗簾鐵環(huán)在鐵絲軌道上“唰”地一聲滑動過去。她倆還會低聲說一會兒話,用有點奇怪的方言。
那種方言在普通話里混雜了河北話,比如說話愛加上“吧哈”,“覺得”說“腳著”。我們都覺得挺侉。三姐和四哥有時故意學她們,說“這件事兒吧哈,我腳著……”,學著學著就笑。大姐也笑,呵呵呵哈,二姐也笑,手提起來擋著嘴笑。兩人一邊笑一邊互相看,好像用外人的眼光這么一審視,也不得不嘲笑自己了。
不久她倆跟三姐四哥混得更熟起來,四個人常一起出去玩。大姐向我媽借自行車騎,二姐坐在四哥的自行車后架上,摟著他的腰。
二姐住進來之后,家里的信也變多了。時常有小小淺紫色信封夾在大牛皮紙信封里,都是二姐的。有一天大姐二姐都去上學,我跟五姐(她只比我大兩歲,我倆關系最好)爬到上鋪,以前她們沒來時,上鋪是供我和五姐玩的地方,尤其周末時眾人齊聚在下面包餃子,我們爬到上鋪高高俯瞰,有種幸福逍遙的出世感。但她倆入住后就不愿讓我們?nèi)ド箱伭?,二姐說,你們別光腳丫子上我們炕,膈應人。因此那天我們上去,有點趁敵后方空虛、收復失地的意義。上鋪的墻根貼了好多幾厘米見方的粘貼畫,白衣服的白娘子,紅衣服的展昭,有三個男的站成一排,五姐很懂地說,這個叫小虎隊。床頭兩個枕頭,一個鋪著我家的大粉色毛線面枕巾,一簇白牡丹花頭頂繡著“上海shanghai”,俗艷得很,另一個鋪的是薄薄的米白挑花巾,邊緣的空洞里穿起鵝黃色緞帶,嬌嫩得很。一看就知道誰是誰的枕頭。
床腳還多了兩個當儲物柜用的瓦楞紙箱,我們翻騰一遍,五姐找到一個墨綠色集郵冊,打開,透明的玻璃紙插槽里插著一些郵票,更多的是粘貼畫,圖案也是男女歌星影星居多,她指點著告訴我,這是林志穎,溫兆倫,童安格,張信哲,范曉萱,溫碧霞。那種粘貼畫一般在文具店和精品店有賣,一大張幾塊錢,正面一格一格印著美少女戰(zhàn)士、機器貓或明星,背面涂膠,粘著明黃色紙,買回來手工剪成一小方一小方,小心地用指甲剝離開那張黃紙,便可粘在墻上、文具盒上、書上。那些小紙片是當時女孩能用以滿足收集癖的最便宜的美物。
我找到一捆用紅紗巾扎起來的信和卡片,我最喜歡其中一張生日卡,整個色調是薄暮似的灰藍色,兩只雪白鴿子站在松石綠的藤蘿下面對面親嘴,鮮紅的嘴巴啄在一起,打開,紙的紋路里還閃著金粉,掃興的是,已經(jīng)有人在上面寫字了:
“我最愛最愛的dear夏:遠隔千里,隔不斷我對你的真心。天天夜夜,別忘記我還在這思念你。你永遠是我心目中的最美。祝你生日快樂! 勇 ××年××月××日”
這位“勇”用的是藍黑色墨水,字一點也不好看,筆畫支棱著,像私搭亂蓋的帳篷。隔字還是錯的,小門框里他寫了個“?”,我一個小學生都看得嗤一口涼氣。
接著我和五姐把粘貼畫和卡片瓜分掉,像列強分殖民地一樣。我首先挑了那張鴿子親嘴卡片,感覺像搶到一個香港。那晚大姐二姐回來之后我倆的結局可想而知,二姐怒不可遏,告狀給大人,我們被勒令交還全部贓物,并受到嚴厲批評,低頭跟二姐喃喃地道了歉。
那之后好一段時間,我和五姐聯(lián)合起來不跟二姐說話,只跟大姐談笑風生。大姐背后跟我說,你們不要這樣,夏妮又沒冤了你們,你們拿人家東西還有理了?
我強詞奪理地說,她要是直接張嘴管我們要,我們肯定會還她的,干嘛非讓我爸媽批我?再說,她是姐姐怎么不讓著妹妹?
二姐扛不住,某天下午,她盛情邀請我們到上鋪去玩,說:給你們聽歌,姐的朋友給我的,伊能靜,聽不聽?她從上鋪枕頭邊掏出一個磁帶盒,晃一晃。大姐在旁邊捧哏:聽吧!唱得倍兒好聽,我管她借她還不愿意借給我呢。
我不是被二姐打動,是被伊能靜這個名字打動了,字面好看音韻好聽,有一種帶濃濃陌生感的洋氣,那是小女孩最向往、最期望與之接近的嬌美的“女孩兒氣”。我一猶豫,大姐又對五姐說,你上來,今晚我給你寫數(shù)學作業(yè)。
于是我們把我爸媽的錄音機傳到上鋪,四個人像圍著聚寶盆似的圍坐,二姐把磁帶從透明盒里拿出來,喂進磁帶倉,一按播放鍵,叫伊能靜的歌手開始唱“我是貓,喵喵喵”, 細聲細氣像八九歲的小姑娘,那種撒嬌的口氣真怪異,像粘在上牙膛舔不下來的一塊糖。我很想聽懂歌詞,但歌詞紙在二姐手里,上面的字小得像螞蟻爬,她手托著腮,對照歌詞跟著哼哼,陶醉極了。
聽了一會兒,大姐帶五姐到角落的炕桌上寫數(shù)學作業(yè),她先把題目步驟解在草稿紙上,五姐再抄到作業(yè)本上。大家心情都很好,二姐和顏悅色地說,那些粘貼畫吧哈,你們要真跟姐開口,送給你們一些,沒問題。來,今天你們倆一人挑十張拿去。
贈品范圍不包括那些賀卡,我有點失望,問:有一張鴿子賀卡,里面落款是“勇”,那是誰?
二姐說,哦,那是我以前同學——你們下次不許瞎翻我東西了哈!
我說,他給人寫生日卡還寫錯別字呢。
二姐抿嘴一笑,眼神在空氣里一蕩悠,像跟想象中的人嬌嗔。我看出那個笑不是給我的,是給不知何處的那個“勇”的,她說,對,他學習不太好,以前跟我同桌過,老抄我作業(yè)。
這時大姐不抬頭,說,那個何勇還總跟你聯(lián)系啊?爸媽不是說不讓你再跟他打連連。
隔了半晌二姐才答道,哪有“總”?寫封信寄個生日卡都不行啦?得,你甭管了。
有一天我在爸媽屋里睡午覺,聽他們搖著扇子閑聊天:
——夏妮讓我給她做裙子,做完嫌我做的樣子不收腰,不時髦。昨個兒我從外面回來,路過前面那路口,見有個小伙推著自行車站那兒,穿得挺板生,眼神好像張望咱家門。我一進門就見夏妮忙忙叨叨換衣服,換完照鏡子,照完胸脯照屁股,然后扭著出了門,我扒著窗口,看她走到那男的跟前,倆人說話,說著說著她拿手胡嚕人家臉,捂嘴笑,最后一歪身子坐在那個男的自行車后衣架上,車子騎走了。
——你哥哥嫂子囑咐咱倆盯著,我是姑夫不好說,你當姑姑的,平時多敲打著她點兒。
——我說過,她嫌我嘚啵她,掉臉兒了。算了,這是胎里帶的秉性,管不了,不管了。你看傻大春,傻吃傻喝,這歲數(shù)的閨女都知道要瘦、要俏,她都吃得腰圍二尺四了還問我“三姑咱嘛時還燉肉”。
原來二姐是被貶謫到此的。后來我再三追問,我媽告訴我,二姐在A市中學跟男同學搞關系,還不止一個,結果兩個男生某天狹路相逢,打得跟血瓢似的,人家爹媽不干了,鬧到校長那里,舅舅舅媽只好把她送到天津上學。
想想兩個男孩為她爭風吃醋,倒也威風,不知道其中一位是不是那個“勇”。我立即偷偷講給五姐,五姐又告給了三姐。三姐皮膚黑,脾氣犟,愛抬杠,家人夸她時說“咱這是黑里俏”,看她一犯犟就叫她“黑蠻子”。這身黑皮是她的永恒心病,各種增白膏粉不斷檔地抹著,敷著。二姐剛來時討好她,給她削薄黃瓜片貼臉,又教她把蜂蜜攪在酸奶里,抹在臉上做美容面膜。三姐還沒談過男朋友。她聽了二姐這一戰(zhàn)績,淡淡評價道:倒像是她辦出來的事。
大姐回A市了。三姐邀請二姐到她家去小住。又過了幾天,我媽去大姨家送她給大姨做的睡裙,晚上回來,跟我爸說:
——我去了,問:怎么沒見夏妮?我姐說,跟老四和老四幾個哥們出去吃羊肉串了。到吃晚飯的時候他倆才回來,打了個招呼,就鉆老四屋里去了。我臨走前敲門進去,看夏妮兒四仰八叉地躺在老四床上聽歌,穿個小短褲小背心,奶罩也不戴,倆小奶頭頂出兩個尖尖。
——老四呢?
——老四蹲在地上翻箱子給她找流行歌曲磁帶,光著白花花大脊梁背兒。
——你得跟大姐提一提,十六七的大姑娘大小子,擱舊社會都是結婚的歲數(shù)了,姑表親也得避避嫌。
——我怎么沒提!你猜我大姐怎么說?
——怎么說?
——她沖我一樂,說,反正我們家是男孩,不吃虧。
——嗨!
那時我還不懂得“不吃虧”是什么意思。四哥長得不錯,白凈臉蛋高鼻梁,黑眼珠骨碌碌轉得很靈,缺點是太靈,看著心術不正,他從小不愛學習,不拾閑兒地到處禍禍,愛在外面一幫一伙地混,他的朋友里規(guī)矩孩子不多,多是“狗爛兒”。他爸怎么批評體罰、口頭教育都不頂用,教育急了,離家出走。他和二姐都是家族里不太有出息的后輩。
接下來半年三姐不怎么出現(xiàn)了,在家苦學,準備高考。四哥常跟幾個朋友騎著車來接二姐出門逛。二姐讓我媽幫她做新衣服,拿來了《上海服飾》雜志當樣子,說是找四哥朋友借的。
等三姐的高考成績出來,二姐在背后說,學得點燈熬油的,架勢擺得唬人,結果才考那么點分兒!
這話不知怎么讓三姐知道了。
大姨和姨夫托關系讓三姐上了一所大專。接下來一年輪到二姐高考。她上學晚,又因病休學過一年,所以歲數(shù)比三姐大,但低一級。三姐來得忽然頻繁了,每來都親親熱熱地挽著二姐的胳膊出去,請她看電影,逛勸業(yè)場(勸業(yè)場是吾鄉(xiāng)最大最繁華的商場,始建于1928年)。理由很多:姐,我談了個對象,你眼光好,給我參謀參謀穿什么衣服,或者,學習得勞逸結合,走,我陪你散散心去。
我媽跟我爸說:老三怎么跑這么勤?她也不是愛瞎搭擱的人,以前也沒見她跟夏妮這么熱乎啊。
高考結束,二姐考出的分數(shù)比三姐還低二三十多分,她趴在上鋪哭足一下午。舅舅舅媽和大姐到天津來,他們表示希望二姐繼續(xù)在天津上學工作。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學什么專業(yè)將來方便就業(yè)。三姐因為已經(jīng)上了一年大學,有資格坐在長輩身邊做個顧問,板著臉說,您們吶,別信社會上說的那些哪個哪個專業(yè)不好,我們老師說……
大姐二姐跟我和四姐待在另外一屋。大姐盤腿坐在床上,手里握著一個小收音機調到播有相聲的頻道,就停下來,這個臺的相聲節(jié)目播完了再找下一臺,“下面請聽姜昆、唐杰忠合說的相聲《電梯風波》……”二姐從后面趴在大姐后背上,頭歪擱著。沒人說話,收音機里的人抖響了個包袱,大姐笑道:呵呵呵哈。我們也笑。二姐歪著頭一動不動地笑,笑完臉又冷下去。
她進了一所幼兒師范??茖W校,兩年后畢業(yè),我媽托關系讓她到警備區(qū)幼兒園做了老師。
倏忽間家中的孩子都在長高長大,一陣風似的來了,心不在焉地跟長輩敷衍幾句,喝口水又急匆匆一陣風走了,仿佛外面有天大的事要趕去做,高談闊論時又會講些家人都不太懂的詞:有限公司,走穴,酒水,組合音響線材與高低頻的關系……常令長輩陷入尷尬的怔忡,最后訕訕一笑,世界終究是你們的。四哥來找二姐時騎上了摩托車,隔一段就換一輛,都是半新不舊的車,家人一問他就一皺眉說,找哥們借的,一臉不容追究的厭煩樣。至于他的哥們?yōu)槭裁慈巳擞休v摩托車而且都愿借給他,人就不敢問了。
大姐在A市一間診所當護士,熟人給介紹了一個對象,現(xiàn)役軍官,山東人,個頭不高,黑臉膛瞇縫眼,走路是當兵的人那種手臂擦腿擺動的急促樣,相貌體態(tài)俱無出色處,不過他愛笑,一笑牙齒顯得特別白,就有了些爽朗之氣。其笑聲是“呼呼呼嘿”,配合大姐的“呵呵呵哈”,仿佛是某條上聯(lián)多年后對上了下聯(lián)。兩人有時到天津來探親,晚上睡前并肩坐兩個小凳,合用一只洗腳盆洗腳,你一句我一句甜蜜地斗嘴:你把水弄這么燙是要給豬蹄褪毛?你那才是豬蹄,黑乎乎,醬豬蹄!那你的是白煮豬蹄。呵呵呵哈,呼呼呼嘿!四只腳踩來踏去,十分恩愛。
三姐對山東人說,太好了,有你當墊背的,我總算不是這家里最黑的一個了。
大姨二姨和我媽評論說:
——這女婿不錯,就是人有點楞不唧的。
——我問了,他農(nóng)村老家還有一個大哥一個妹妹,大哥大嫂能干,頂戧,將來伺候老人不用咱大春。傻大春有點姻緣福,這一步居然還走在黑蠻子和夏妮兒前頭,你說說,多哏兒。
——夏妮這兩年倒是學好了,不那么浪得難受了。
——什么好了!上個月,我小學同學趙英帶著他弟弟趙雄過來。他弟弟長得隨他家姑姑,俊得很,頭發(fā)帶點自來卷,兩個大毛毛眼,三十五了沒結婚。正好夏妮兒在家里,我讓她過來叫聲叔叔。她那一見趙雄,眼睛刷就亮了,我還沒醒過悶兒來。又過幾天趙雄過來替他哥給我送東西,坐下跟我嘮一會兒,夏妮兒過來了,我一看,嚯,換了身衣服,口紅也抹上了,甜絲絲地那么一叫,趙雄叔叔,我給您倒杯茶吧?……
這一年間二姐在幼兒園帶著小孩們跳舞唱歌,有時跟我們講講兒童軼事,哪個小孩愛尿床,哪個小孩愛茬架。她說得最多的是一個叫錢亞丹的男孩,插班進來的,個子矮膽小,性格有點孤僻,跟大家玩不到一起,班里孩子給他取外號“咸鴨蛋”,他氣得哭,二姐就把那些叫外號的孩子拎出來罰站,平時也對他更關照一些,發(fā)玩具先發(fā)給他,做游戲親自帶他做。因為這個,錢亞丹的爸爸專程到幼兒園感謝過她。
有一個周六,二姐跟我爸媽說要帶我去錢亞丹家玩。她先帶我到商店買了件玩具,有像過山車一樣高高低低的軌道,通電之后,一只企鵝可以在上面嗖嗖跑一遍。進了一個很安靜的小區(qū),里面有假山噴水池,樓又高又密。坐電梯上樓,她在一扇防盜門前面按門鈴,一個瘦小男孩來開了門,小聲叫“楊老師”,后面跟來一個高個男人,方臉,笑容可掬,穿著藏藍色對襟褂子,袖子挽起,同色棉布褲子,說,楊老師來了,喲,還帶來一個小客人,快進快進。他說一口悅耳的普通話,好像帶點柔糯的南方口音。
室內(nèi)十分干凈漂亮,那時條件好的人家鋪地板革,條件一般的就是洋灰地,錢家地板是擦得光溜溜打了蠟的實木地板。我走進門就不敢動了,門口有鞋架,架下預先放著兩雙八成新的玫紅色拖鞋,一大一小。男人接過禮物盒說,你們換完鞋先坐下,我正給牛肉化凍呢。
咖喱土豆牛肉是他做的晚飯主菜,燉得很入味,是個常下廚房的人的手藝,二姐也做了個清炒西蘭花,涼菜是糖醋炸花生和一碟午餐肉切片,擺開來很豐盛。錢亞丹拿手捏著午餐肉吃。他父親和顏悅色地說,亞丹,吃有吃相,一到家就這么沒規(guī)矩,不能在老師面前給爸爸長點兒臉?二姐說,是啊,老師沒教好你,老師也沒面子。說罷那兩人互相看著笑了。錢亞丹眼睛盯著桌面,把一邊嘴角撇到臉頰上再扯回來,怏怏地扶起筷子夾肉。
晚飯期間,錢亞丹的爸爸還不時朝我一笑,柔聲問道,小貴客還想吃點什么?咖喱吃得慣嗎?我發(fā)現(xiàn)你喜歡吃這個花生,冰箱里還有,我再給你倒半碟吧?我很少獲得成年人這樣彬彬有禮地對待和照料,搖頭說吃飽了,但心中極為受用。二姐托著腮幫朝我嫣然一笑,仿佛我受到禮遇也令她欣慰自豪,而且這其中也有她的功勞。
飯后錢父把二姐帶來的玩具拿到錢亞丹房間,安上電池讓我們玩,他們回到客廳去聊天。
錢亞丹搬出大摞大摞卡通畫書給我看,其中一些印著英文,是外版書。他床頭柜上有他在跟米奇老鼠人偶的合影,書架上擺著恐龍模型、搖一搖會下雪的水晶玻璃球、一整套變形金剛,坐在這樣華美臥室里的小主人,卻是個不快樂的男孩。我只能沒話找話說:現(xiàn)在他們還叫你咸鴨蛋嗎?
他低頭自己嘩啦嘩啦翻著書說,不叫了。
你這張跟米奇的照片是在哪兒照的?
在東京迪士尼公園,我去年生日的時候。
迪士尼好玩嗎?
也就那樣。
沉默一陣子,我看到墻上掛著一家三口的合照,問,你媽媽呢?
他悶悶地說,我媽在深圳做生意,好幾個月才回來一趟。照片上跟他們父子站在一起的是個單眼皮高顴骨女人,短發(fā)。我說:錢亞丹,你的大眼睛雙眼皮隨爸爸。
我出去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客廳里的燈關了,那兩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錄像帶播映的香港武打片,藍幽幽的光在他們臉上晃動不定。二姐脫了鞋雙腿折疊在沙發(fā)上歪向一邊,盯著電視像看癡迷了,反倒是錢亞丹的父親輕聲招呼我:知道衛(wèi)生間怎么走吧?
他聲音溫和得出奇,仿佛是什么事件或情緒的余光。我點點頭,趕緊掉轉頭走開,心里涌起奇特的慌張懼意。
那個晚上過去不久,二姐跟家里說,錢亞丹的爸爸帶兒子下杭州旅游,邀請她一起去,四五天回來。
她拾掇起一個小提包,轉天大清早去火車站了。去了不止四五天,大概一個多星期才回來?;氐郊視r穿著在杭州買的寶藍綢子連衣裙,臉曬黑了一層,興頭頭地從包里往外掏給大伙帶的東西,一人一條蘇繡手絹、絲巾,給我的是貝殼粘起的孔雀擺件。大家都說,哎呀,囑咐你了別買東西,千里不捎書。不過還是熱熱鬧鬧地把各色絲巾戴上、比看了。
一個月后二姐丟掉了工作。細節(jié)無法得知,但可確定這是錢亞丹的媽到學校里跟校長交涉的結果,據(jù)說她從深圳趕過來,一出機場連家都沒回,直接打出租車去了幼兒園。她對二姐說,你以為你是誰?《音樂之聲》里的瑪利亞?
二姐帶著哭腔反復跟舅舅說,我跟那誰沒什么,真沒什么,真的真的什么也沒。大姐說,閑待著也是閑著,要不你回去幫我準備婚禮吧。
她離開天津時我不在家中,沒給她送行。再見到她就是半年后大姐的婚禮上了。
我們這些天津的親屬集體坐火車到A市去坐席,從大早起二姐等在大舅家里,負責給女眷們逐個化妝。她把齊肩膀的頭發(fā)燙卷了,堆在臉旁,把臉蛋襯得很小,穿一身束緊細腰的墨綠旗袍,綢面上閃著隱隱磷光,開叉開得狠,一走動裂出粉白大腿。給三姐化妝時,她不斷開玩笑,哎呀老三你黑得也太頑強了,從粉底下往上透,這一餅子粉恐怕不夠給你用的。以前她從不拿三姐的膚色開玩笑。三姐笑道:你又緩過來了是吧?回來捂了半年,嘴變這么不饒人了。我跟五姐都被畫成個胭脂臉蛋紅嘴唇,畫完二姐心情很好地一戳我腦門,行了,臭美去吧!四哥把臉伸過來,嬉著臉,來,給我也化化。她照樣一戳他腦門,滾!
幾輛軍用吉普開到門外,山東人跟他的排長副排長伴郎團來接親了。二姐帶領伴娘們在屋里為難他們,大聲說:十道題答錯一個一百塊錢!第一題,我姐的腳是多大號?第二題,造十個比喻句形容我姐有多漂亮,再造十句形容你有多黑……第十題,你要寫個保證書一輩子對我姐好,快寫!每句都獲得伴娘們的高聲起哄助威。大姐坐在臥室床上,手按婚紗裙擺笑得呵呵呵,享受著別人挖空心思討好她的快樂。
婚禮主要部分在軍區(qū)大食堂舉行,來了好多兵,綠油油地坐著。一身紅旗袍的大姐傍著一身黑西服的山東姐夫站在臺上,一身軍裝的主持人笑嘻嘻說,今天的新郎新娘這才叫軍民魚水情!臺下一片起哄大笑,臺上呼呼呼嘿,呵呵呵哈。最后是吃,食堂特地做了燉肉和燒雞,在《步步高》的音樂聲中,兵們以軍事化速度把席面吃了個精光。禮成。
回到家中舉行小型家宴時,二姐身邊多了一個男人,長頭發(fā),瘦得衣服褲子在身上忽閃,臉上滿打滿算沒二兩肉,面相倒是和善,佝著腰給在座男士敬一圈煙,跟每位女士寒暄,再跟小輩們自來熟地貧氣兩句。他沒待多久,喝兩杯酒就走了,臨走時連說帶比劃:姥姥,大姑大姑父,二姑二姑父,三姑三姑父……我今天確實有事,就是來打一晃,借吉利日子讓夏夏給我引薦一下,增進感情,咱來日方長!改日!改日跟老幾位好好喝,好好嘮!
婚禮結束,大家坐火車回天津時,大姨二姨我媽議論道:
——咱夏妮這對象怎么瘦得跟大刀螂似的?都像吸毒的了。干嘛的來著?
——也沒個正經(jīng)工作。好像家里挺趁的,說是在天津開了倆水產(chǎn)店,他跟他老爹管著。看意思也不像太著調的主,就是嘴甜甘兒,估計是那張嘴把夏妮唬住了。
——太能白乎,大白話蛋。嘴把式,不行。
——別,別見一面就把話說死了,要這孩子以后能對夏妮好呢,也備不住是樁好姻緣。
三姐和四哥一直有點似笑非笑的樣子。四哥嗤笑著說,嘁,不咋地啊,就為這么號人,把小元兒甩了?哼……
“小元兒”是他最鐵的幾個哥們之一。三姐說,這事都是各憑本事,你跟著不忿什么?
不久這位刀螂男成為我家第二個女婿,婚禮沒有大操辦,兩家在飯館吃了頓便宴,對外說是趕時髦、旅行結婚去了。這時才知道這個二姐夫是二婚,前面有一段三年的婚姻,沒有小孩。結婚六個多月后二姐生了個兒子,孩子爺爺奶奶高興得給二姐打了一套純金首飾,金項鏈金鎦子金戒指金耳環(huán)。
大家剛給那孩子過了一歲生日宴,四哥就“進去了”。罪名是團伙盜竊,偷盜摩托車,同伙小元兒等人也一一落網(wǎng)。
家里充滿惶惶不可終日的氣氛,大姨每次過來站著說兩句話、報告一下情況就走,眼泡連帶整張臉都浮腫著,表情是木木的。她木然跟我媽說:阿三,我夜里根本睡不著,一分鐘,都睡不著。
不知是他們四處找人托關系、問到了二姐那里,還是二姐夫主動聯(lián)系到大姨,總之他拍胸脯說自己“里邊有人”,能打探到內(nèi)部消息。幾天后他送來的消息是:這案子有點兒崴泥,院兒里停的贓車一長排,又趕上這陣上面發(fā)話要嚴打,可能會判得比較重,不過呢也不是一點轉圜余地沒有……
大姨開始到處借錢準備“上貢”。但就在送錢前夕,大姨夫家那邊一個親戚也終于打通關系,二姐夫所謂“內(nèi)部消息”立即被驗出了真假:并沒有那嚇人的“一長排”贓物摩托車,很多被倒賣掉的車根本還沒追回來,刑期也至多是五六年。
這條信息是準確的,四哥最后被判了五年半。有了這個“過節(jié)兒”,大姨全家和二姐翻了臉,因為當時二姐曾向大姨極口稱贊她丈夫人脈廣,擔保信息肯定可靠。
二姐也幾乎不登我家的門了。有時大姐和山東姐夫帶著女兒來了,會提一句二姐的近況。大姨家搬出了市區(qū),搬到了坐公交要兩個多小時的偏遠郊區(qū),猶如自我放逐。大姨說,原來住的小區(qū)里有人看到四哥戴著銬子被押著指認現(xiàn)場,他們覺得臉上掛不住,待不下去。
兒子兩歲時二姐離了婚。家人說:
——地起根兒我就不愿意夏妮跟他搞對象,一看就不是嘛正經(jīng)玩意兒。趁火打劫,坑自己家人的錢,太不地道了。
——得虧大姐湊的錢還沒來及給他,不然就扔無底洞了。不管最后老四判幾年,他給你來一句“這已經(jīng)是給減刑了啊”,你還得感恩戴德,給他作揖,拿他當救苦救難的菩薩敬著。
——你不看看他們家是哪的?南市的。南市那是什么地界?那是混混兒、雜巴地的地界。
——他家不是挺趁錢嗎?怎么還弄這下三濫的一手。
——趁嘛!那兩個水產(chǎn)店有一個早黃了,還有一個也賠著錢。
——哎,咱家閨女這運氣……這幾年算是糟踐了,也是該著罡著有這么一劫。再找吧,再找要能找個大春她姑爺那樣的就念佛了。
此后幾年,四哥在獄中服刑。大姨開始練書法,抄心經(jīng),臨摹菩薩羅漢畫像。二姐一直沒再婚,但據(jù)說一直有男朋友。三姐與一個浙江人結婚,又離婚,無孩。五姐與一個比她大十二歲的無業(yè)男人結婚,又離婚,有孩。是個女兒,給了男方。
大姐家女兒四歲時,大姐給我媽打來一個電話,哭訴自己被山東人打了。孩子呢?孩子放在洗衣機里,怕廝打的時候傷著孩子。家人打電話過去罵山東人。山東姐夫寫保證書發(fā)誓以后好好對老婆、不家暴。半年后他又寫了第二次——其實是第三次了。
四哥出獄了,但他似乎故意疏遠家人,去了外地工作,賣廚衛(wèi)器材。我每年只能在除夕夜的飯桌上看到他。幾年過去,他在外地干得不錯,據(jù)說經(jīng)理頗為賞識,提拔加薪。他漸漸“混出人樣兒”, 恢復了些威風和精氣神,喜穿皮夾克、美式軍靴,每年自駕去西藏一趟。他帶來吃年夜飯的女朋友換過兩個,開的越野車也每次都不一樣,他說,開膩了就賣了換一輛,人活世上,還不就圖個痛快!每次見到我,他樂意跟我聊點“文藝”話題,聊《英國病人》和阿爾·帕西諾,說:我在網(wǎng)上搜到你的博客了。轉頭跟家人們說,老六的文章寫得倍兒好啊,那得泡一杯茶,慢慢讀,慢慢品。
三姐再次結婚,嫁給一個也是二婚的東北人。她終于放棄了美白事業(yè),家人有時催她要個孩子,她說,過幾年再看心情吧。她跟東北人養(yǎng)了兩條狗,接著又養(yǎng)了第三條,第四條。每次來,大部分時間講狗們的故事,狗發(fā)情期怎么配,后來生小狗,小狗死了,母狗傷心過度以致抑郁,等等。
我們也搬到新居里,仍跟姥姥一起住,數(shù)年前的家庭會議上,大家決定由我媽贍養(yǎng)姥姥,等“百年之后”,老人房產(chǎn)歸我媽,作為養(yǎng)老送終的報償。年節(jié)時他們或來看望,或者不來。家中寂靜得很,親戚們漸漸不怎么走動了,那幾年孩子們滿屋跑來竄去、大人們圍一桌包餃子聊天的時光,像夢一樣。
三姐四哥五姐和我,跟二姐始終沒再聯(lián)系過。
再見到二姐是因為大舅病重,我和我媽去A市探病。到病房里時,剛好二姐推著大舅下樓遛彎去了,只有大姐在。病床旁邊鋪著一張紅色瑜伽墊,大姐指著說,我和我妹妹夜里輪班,這張墊子是她睡覺用的。半晌,二姐推著輪椅進來,神色如常地跟我媽和我打招呼。
第一眼見,我想,她老了。心里一算,我已有將近十年沒見過她。她那倒洋蔥似的圓臉蛋干癟了些,像是洋蔥被剝下去幾層,燙過的短發(fā)積在兩邊,環(huán)繞臉頰,眼皮有點耷拉,眼神發(fā)鈍,嘴角也松弛了,帶著中年女人的憔悴倦意。她穿著極短的酒紅色無袖上衣,布料不比兩塊手絹多,領口開到胸罩上沿,露出大塊脖頸、胸、一截腰和肚臍,下面一條黑綿綢肥腿褲,一雙繡花布鞋,像晚會上那種少數(shù)民族風情的歌手??陀^來說她還可算作男人們眼中的美女,腰肢仍然纖細,但畢竟歲數(shù)瞞不住,像熟得過頭,表皮干皺的水果,散發(fā)一種不新鮮不喜人的氣息。
我們幫著忙把大舅攙回床上,坐下來說了陣話。病人不耐久勞,沒說多久就只能告辭。大姐和二姐送客出來,說,其實醫(yī)生背地里已經(jīng)告訴讓“作好心理準備”了。我媽掉了眼淚,抽噎著不斷地擦。大家坐在醫(yī)院的冬青樹下沉默了很久。
又問,你們倆怎么樣?夏妮又有對象了沒?
二姐說,我倒不急著找男朋友……我吧哈,現(xiàn)在主要忙事業(yè)。
她說的事業(yè)是瑜伽。二姐走后,大姐告訴我,她這幾年一直在練瑜伽,去年考了瑜伽教師資格證,打算開一個瑜伽館自己當教練。
晚上在大姐家的新房里吃飯,山東姐夫這些年升了幾次官,臉頰肉長橫了,肚子凸出來,走路步頻也慢了,腕子上戴了帶包漿的手串,可喜“呵呵呵嘿”的笑聲如舊。新房是他精心裝修的,客廳里全套仿古木家具,棗紅漆油亮油亮,大茶幾上放著全套功夫茶具,紫砂壺茶寵茶海鑷子齊備,我們受邀坐下來看他表演沏茶,又捯又兌地忙出一頭汗。吃茶畢,他又頗得意地帶我們到各房間參觀一遍,書房也很寬敞,可惜書架空一大半,仔細看擺放的那些書,是他女兒的小學課本、《中考高分作文精選》,書架前面擺著一張紫檀色仿古麻將桌。
飯后我跟他家女兒到小屋玩。這女孩酷肖其母,也是大眼大鼻,粗膀粗腰。有時看著這樣的孩子,像把頭探進時間的湍流里,跟十幾年前的人說話,一種似是而非的錯亂感。我問她,你姨真的沒男朋友?
女孩眨著眼睛說,怎么沒有?我姨有兩個男朋友呢。
這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問:兩個你都見過?
嗯,一個是牙科大夫王志博叔叔,一個是開工廠的何勇叔叔。
“何勇”。雖然已經(jīng)隔了十多年,眼前還是迅速浮現(xiàn)出一張生日賀卡,薄暮似的灰藍色,兩只鴿子站在松石綠的藤蘿下親嘴。遠隔千里,隔不斷我對你的真心。你永遠是我心目中的最美。勇。隔字是個錯別字,出現(xiàn)兩次,錯了兩遍。小門框里寫的是“?”。
我心中悚然一驚。原來命運早有草蛇灰線,伏線千里。有了那個“?”,隔就不再是隔,有隔也沒有了隔。
我說,這兩人你喜歡哪個?
女孩說,我喜歡王志博叔叔,他給我拔過牙,不太疼。何勇叔叔比較悶,老不愛說話,我有點害怕他,上次他開車帶我和我姨去承德避暑山莊玩,一路上就知道調臺聽評書,真沒勁。
我又問,那你覺得你姨更喜歡誰?話一出口,覺得自己這么套小孩子的話,嘴臉有點陰險了。
女孩想了想說,我覺得我姨誰都不太喜歡……但又好像誰都挺喜歡。我媽希望我姨跟王志博叔叔,她不喜歡何勇叔叔。
為什么?
女孩用共享一個秘密的神情和語氣低聲說:因為何勇叔叔不愿意離婚。
幾個月后大舅去世,我在外地沒能趕回去。我媽在電話里跟我講了追悼會和火化的過程,最后說:你二姐帶著男朋友去的。
我問:哪個?
我媽倒驚訝了。她有好幾個?你打哪知道的?
我說,聽說的……這次去的是誰?
去的這位叫何勇,長得黑瘦,小眼,人還有點駝背,話不多。說是開著一個豆制品加工廠,買賣做得不錯。就是他出錢給你二姐開了個店面,叫“美之夏瑜伽會所”。出殯的時候他跟你二姐走在我們前面,跟準女婿似的。后來吃飯時他坐我旁邊,喝幾杯酒,話慢慢多了,人挺和氣。跟我說,三姑,我上學時就為夏夏打過架。他還撩起頭發(fā)給我看。三姑你瞧,現(xiàn)在這還有個疤瘌,當時讓人拿磚拍的。我說,可真不容易,你等了這么多年,跟夏妮也算終成眷屬了。
我笑了,說,媽,你知道嗎,這個何勇有太太小孩的,沒離,聽說他也不想離。
這次輪到我媽讓我驚訝了。她說,我知道啊,我看在場的人也都知道。
那你還夸他們終成眷屬?
我媽的話居然有點幽默感:那我說什么?說你在外面找小三是道德有問題、你倆奸夫淫婦快找個地縫瞇著吧、別出來給我們老楊家丟人現(xiàn)眼?不能說吧?一家人又不能真撕破臉,那就只能講講好聽的唄。
葬禮結束后,二姐和何勇邀請我媽去她的新家,坐她的車,一輛簇新的寶馬迷你。車里布置得像個微型閨房,而且是中學女生的閨房,坐墊靠枕都是粉紅色毛絨絨的,上面印著卡通小貓(我媽說:那大腦袋白貓左耳朵上有個蝴蝶結,眼睛底下一張小黃嘴,沒鼻子。我說:那不是黃嘴,那就是鼻子,那貓叫哈嘍凱蒂)。房子是一套新裝修的二層小別墅,墻上掛著二姐的大幅寫真(我媽說:十幾張半人多高大照片,都是她在海邊拍的,穿著比基尼,手里舉著花花綠綠的絲巾,風一吹像個小旗子似的飄著)。二姐硬留我媽在那里吃了頓飯,她下廚煮面,打了雞蛋木耳花菜鹵,殷勤得像在炫耀這一切成就(我媽說:她家的臥室也是大紅大粉的顏色,侉不溜丟的,什么歐式大床,我不喜歡。廚房確實漂亮,不過又太干凈了,一看就是基本不起火)。
三個人坐在北歐進口大理石餐桌邊吃打鹵面的時候,我媽又說了很多勸姻緣的話,諸如,我們夏妮脾氣擰,是老楊家家傳的,小何你多包容她,兩人好好過日子,急眼了吵架了也千萬別動手,別說傷人的話,別說日后會后悔的話,啊。何勇連聲答應,二姐手托腮幫,笑意盈盈。后來何勇還去補開了瓶紅酒,跟我媽喝了兩杯,聊得很動情,很掏心窩子了。
總之二姐家是一幅非常標準的、教科書式的“外室”的生活圖景,如果某個作家在小說里、某個編劇在電視劇里這樣描寫,人們會覺得太常規(guī)無趣,批評作者缺乏想象力。如果劇中出現(xiàn)我母親這樣欣然平靜地跟侄女和她的姘居男人把酒言歡的姑姑角色,人們又會覺得匪夷所思,荒唐可笑。什么?家人竟然不以為恥?還祝福她把這項事業(yè)長長久久地做好、做下去?
然而……C'esA la vie!這就是生活。
此后幾年中,三姐再次離婚,原因是東北人在外面有女人。狗都留給了男方。大姐也鬧過一次離婚,原因也是發(fā)現(xiàn)山東人手機里有曖昧短信,寶貝長寶貝短。這次他不再寫保證書了,坐在書房里一拍桌子(紫檀色仿古麻將桌)說,離就離,我怕你?家人齊上陣,輪番勸解,再加上女兒淌眼抹淚地求爸媽不要分家,總算又把他們穩(wěn)下來。
姥姥去世,二姐與何勇仍然一起出席葬禮,大姐大姐夫也帶著女兒來了。大姐蒼老得明顯,瘦了,眼下面垂下兩個發(fā)紫的肉袋,以前的大顆白牙變成舊報紙似的黃。她不再呵呵呵哈地笑,只是挺累似的一抿嘴。
我問他們的女兒,你肯定老久沒見那個牙醫(yī)叔叔了吧?
她的答案出乎意料。你說王志博叔叔?我上月還見到他呢,他開車到我家樓下等著接我姨。
我說,你姨沒跟他斷?
沒有啊。
那何勇叔叔知不知道這事?
女孩說,我猜他不知道。不過我媽現(xiàn)在不讓我跟我姨玩了,她說我姨不是好女人,怕我被她帶壞。
我笑了,問,那你想談戀愛嗎?像你姨那樣,跟幾個男人同時談?
女孩再次像分享一個秘密一樣跟我悄聲說,不想!我覺得男生特討厭。但我媽說,我姨跟男人在一起不是為了談戀愛。
依照之前的家庭協(xié)議,我媽想要辦理姥姥房產(chǎn)的過戶手續(xù),大姨二姨都表示沒問題,一同去簽字放棄房產(chǎn)繼承權,但房管局方面說:還需要大舅的兩個女兒也同時前來簽字。大姐痛快答應了,二姐表示馬上要去印度參加一個瑜伽培訓班,等回國再辦這個手續(xù)。但此后她始終不再提此事。我媽打電話委婉地提及,她只說,我肯定給您辦,急什么?
大半年后二姐查出乳腺癌,動手術切除了一部分乳房。我媽坐火車去A市探望她時,她剛開始因為化療掉頭發(fā),頭上包了一條孔雀藍的絲巾,遮住禿斑,情緒和態(tài)度都比上次壞,屋里也顯亂。我媽在電話里跟我講:何勇在那兒。倆人好像才吵完架,都拉著長臉,那臉色真夠十五個人看半個月。你二姐待他特別不好,句句話都“刺兒”著他……何勇自己說得敞亮極了,三姑,她就是想讓我離婚,但我老早就告訴她了,我給她花多少錢都行,就是不能離婚,第一我爸媽不可能答應,再說,我有兩個兒子,您看夏夏像是能當好母親的人嗎?她自己的兒子都多少年不管不過問,這兩年才弄到身邊帶一帶,但是也晚了……
——“晚了”的意思是,二姐的兒子在天津父親家長大,基本長成了廢人,從小學開始逃學去網(wǎng)吧,中考成績差,家里花錢托人讓他進了一所中學,他上了一個月就拒絕再去學校,從此待在家中沒日沒夜地打游戲,把房間門從里面鎖上,一兩個月不出屋,餓了開門出來命令家人給做飯,有時半夜一點把奶奶喊醒,說,給我炒飯去。端來了,覺得飯不順口,一伸手倒進紙簍里,讓重新做。就這樣過了四年多。去年開始二姐跟前夫商議了一下,讓兒子搬到A市來跟她過。那男孩又死活不住那套別墅,只好在外另給他租一間。他住進去,仍是沒日沒夜地打游戲。
大姐曾試圖跟他培養(yǎng)感情,以失敗告終。她說,那孩子對誰都是又冷淡又不耐煩,說話眼睛不看人,就像心里是空膛的,沒有感情,有時急了跟他媽吼,我弄死你這婊子!……夏妮也是命苦,等老了這兒子哪能靠得住?
知道二姐得乳腺癌之后,我輾轉加了她微信,不時問問化療進展如何,她也跟我講講經(jīng)營瑜伽館的辛苦。我鼓勵她說:挺過來就好了,身體恢復了、頭發(fā)留長了你還是大美女。她說,對,我覺得也是,你也加油!
事到臨頭,我發(fā)現(xiàn)我也跟我媽一樣,忍不住說起溫情脈脈的勸姻緣的話,就像嘴巴跟腦子失聯(lián)了一樣,我說,我還記得當年何勇寄給你的賀卡呢,這么多年了,這緣分多珍貴,別總跟他發(fā)脾氣,他也不容易,愛情還是需要小心經(jīng)營啊。
她說,嗨,什么愛情不愛情,我也就是混日子。
化療療程結束了,她恢復得不錯,在朋友圈里隔幾天發(fā)一張自拍,有的是坐在寶馬車里,有的是靠在寶馬車頭,有的是站在別墅陽臺上,每次裹頭的絲巾都不同花色,配文如:心中有陽光、持善念,就能戰(zhàn)勝一切!有愛有自信的女人永遠最美……云云。
有一天我媽打電話問候她,最后小心翼翼地說:夏妮,能不能幫姑姑把房產(chǎn)過戶的手續(xù)辦完?
電話那邊安靜了一陣,她聽到二姐清清楚楚地說:三姑,我不打算放棄繼承權了,這房子拆遷的錢,我要分我爸那一份。
我媽說,你反悔了?
是。
可是,你爸爸當年在家庭會議上已經(jīng)放棄繼承權了呀。
反正你們當初只有口頭協(xié)議,沒簽紙面協(xié)議,沒證據(jù),法庭不認。打官司的話,我穩(wěn)贏。我已經(jīng)咨詢過律師了。
我媽的聲音和手一起哆嗦了。夏妮,這么多年你父親沒管過老人,你更是從沒探望過奶奶一次,奶奶重病臨死你都沒來過。十幾年養(yǎng)老送終三姑包圓兒,你們?nèi)覐奈幢M過一丁點贍養(yǎng)義務?,F(xiàn)在老人過世了你要爭房產(chǎn),你拍胸脯說說虧不虧心?
我猜這些質問早就在二姐的預料中。她平靜地說:別說這些沒用的,三姑。法律吧哈,法律不論這些,真的,不信你隨便進個律師樓問問去。我沒辦法呀,我有病,將來不知道復發(fā)不復發(fā),我兒子又是這個樣,將來還得我養(yǎng)他。我得給我們母子倆后半輩子做打算。
我媽哭了。話到此處,就沒必要再說下去了。后來她給我轉述時后悔不迭:唉,我該早點掛電話,怎么能讓她聽見我哭呢?我一直以為從小看大的親侄女,不管當小三還是怎么的,本心到底不壞……真是打眼了。
我知道這事之后,第一反應是拿起手機翻通訊錄,把她的聯(lián)絡方式刪掉,沒找到,方明白她已經(jīng)提前一步把我刪掉了。
房子的事因此無限期擱置。后來大姐做中間人,二姐又跟我媽見了一面,說,你要是現(xiàn)在一次性給我二十萬,我也可以給你簽字。我媽說,我沒有那么多現(xiàn)錢,再說,那間老房總共二十平米,就算法院真判給你八分之一,也沒有二十萬。二姐說,那可不一定,那塊地界往前兩個路口就是步行街,房價一年一個樣兒。不給也行,那就等真拆遷的時候讓法院判吧。
大姐始終沒有在我們面前出言評價過這件事。我忍不住問她:你就一句話也不說?你真覺得她這么干沒問題?
說這句的時候,我也沒忍住,哭了。
過了好一陣,大姐說,我能說什么?她是我親妹妹呀,我能跟她決裂嗎?當年我從外地回到家,她吃什么都給我留一半。我就這一個親妹妹,將來她無依無靠,不還是得我管她?
她大概也是心亂,話都前言不搭后語。我又一次沒忍住,說,也就是說她現(xiàn)在多掙到點錢,將來你的負擔也輕一點,是不是?
話到此處,似乎也沒必要說下去。
此事尚有余緒,沒過幾天大姨也反悔了,表示也不想放棄繼承權,要拿自己的四分之一。這便是所謂“破窗效應”。我媽說,行,那就一起等著上法庭吧。于是六十年的姐妹亦斷絕了往來,我也又少了個三姐。
某個雨天,我在天津家中整理舊物,上大學前用的書桌柜子長久沒清理過,爸媽也沒有動它,這下午終于決心分出去物和留物。把所有抽屜捧出來擺在地上,老考卷老作文本統(tǒng)統(tǒng)扔掉,還有一抽屜磁帶,脊背向上豎著排成幾行,我聽的和爸媽聽的夾雜著放在一起。我媽進來看一眼,說,那些快扔了吧,咱的老錄音機、你的隨身聽都早賣廢品了,都沒法放了,留著干什么?
我漫應著隨便撥弄,讀那些脊背花紙上的專輯名字,猛然看到一個名字:伊能靜。
那不是我的,也不是爸媽的,是很多年前二姐用錄音機給我們放過的那盒磁帶。
抽出來看,有機玻璃的扁方盒子老得發(fā)烏,像老嫗的渾濁眼白,打開時盒蓋盒身連接的合頁處摩擦出微弱的吱一聲。我取出磁帶,又把一疊歌詞紙像手風琴一樣緩緩拉開,發(fā)現(xiàn)盒子襯紙的空白面上還寫著字——
給六妹:處子無瑕,稚子無邪,祝你健康快樂成長。姐:夏。
這必定是那年她離開天津時悄悄放進我抽屜里的,當作離別禮物。磁帶還在,但已經(jīng)沒什么能拿來播放出它的聲音了。窗外雨聲潺潺,我摸摸那行字,恍然有物在人亡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