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東升 段楊楊
她精美的涼鞋吸住他的目光,
她嬌媚的容顏俘獲了他的心,
忽然之間一把利劍,
斫斷了他的頸項。
波斯人為她的膽略而惶悚,
米底人為她的勇武而震驚,
而我們的人民卻歡呼勝利。
——《猶滴傳》
據《圣經》“次經”《猶滴傳》記載,猶滴是猶太伯夙利亞城里一位年輕貌美的忠貞寡婦。當猶太民族被荷羅孚尼率領的大軍圍困時,她挺身而出,設妙計深入敵軍陣營,借美貌迷住敵軍元帥,趁其大醉果斷割下其頭顱,使敵軍群龍無首、不攻自破。如此足智多謀、從容果敢的猶滴令族人由衷佩服,成為享譽民族的巾幗英雄。
這樣一位傳奇女子在西方深受繪畫大師的青睞,不同時代、不同畫派的畫家用其畫筆巧妙地為她勾勒出一幅幅動人心弦的作品,而猶滴的形象也由此從“女杰”變?yōu)椤把龐D”,這是一番怎樣的歷變呢?讓我們以時間為坐標,一一細品以下畫作來了解。
《猶滴與荷羅孚尼》(Judith and Holofernes)是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安德烈亞·曼特尼亞(Andrea Mantegna,1431—1506)約于1480年所作的板上蛋彩畫,現藏于美國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曼特尼亞喜歡思考不朽的英雄人物,表現其偉大精神,作品人物經常令觀者肅然起敬,猶滴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在這幅畫中,猶滴像羅馬神話中的女神一般高貴端莊地站在畫面中央。她背對著敵軍元帥荷羅孚尼的殘尸,不屑一顧地把他的首級遞給身后的女仆,動作大方,毫無顫巍,呈現給觀者一個沉著冷靜、英姿颯爽的俠女猶滴。
曼特尼亞是帕多瓦畫派的杰出代表,這一畫派人物形象刻畫嚴謹,注重形體實感。此畫中的猶滴便是如此,給人強烈的立體感與質感,如古典雕塑一般。畫家用堅硬銳利的線條將猶滴的表情描繪得莊嚴而冷峻。而她的女仆卻手指發(fā)抖、畏縮著伸出布袋,表情痛苦,可見此刻其內心的緊張與膽怯,這更加反襯出巾幗英雄猶滴的沉著與勇敢,體現出畫家的寫實傾向。畫面整體色彩豐富而飽滿,如瓷器上的釉彩一樣照人。這樣華麗的色彩環(huán)繞著猶滴,就好像是她身上英勇的魅力所散發(fā)的無限光芒一般。
曼特尼亞擅長使用透視畫法,從此畫便可見一斑。整個畫面給人強烈的空間感,放在觀者眼前的好像不是一幅單純的二維平面畫,而是切切實實的一間屋子。觀者雖只看見荷羅孚尼的一只腳,卻完全可以想象到他躺在床上的整個畫面。那懸掛兩邊、褶皺分明的淺橘色帷簾看似是普通的裝飾,實則巧妙地將背景過渡到前景,既給人一種通向里屋的深邃感,又突出畫面的主要人物猶滴與女仆,過渡自然,不露痕跡。
時隔二十年,仍是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又誕生一幅以猶滴為主題的畫作,執(zhí)筆者是威尼斯畫派的代表人物——喬爾喬內(Giorgione,1477—1510)。
喬爾喬內于1505年創(chuàng)作這幅《猶滴》(Judith),現藏于圣彼得堡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冬宮)。此畫中,喬爾喬內選擇描繪猶滴凱旋歸鄉(xiāng)后得意地腳踩敵軍元帥荷羅孚尼頭顱的一幕,意在表現猶滴外柔內剛的氣質與魅力。
畫面中猶滴沒有兇狠地將寶劍指向荷羅孚尼,而是目光下視回避觀者,右手小指輕翹,提著寶劍,展現出一副優(yōu)雅柔美的外部形象。再仔細觀察,可以發(fā)現猶滴發(fā)型平整,烏發(fā)全都包在腦后,顯得干凈而利落。而荷羅孚尼的首級則被扔在地上,她左腿前屈、輕踩在他頭顱上,嘴角泛起一絲含蓄的微笑,流露出勝利者得意的神態(tài)。剛毅不屈的她傲然挺立在一棵大樹前,渾身散發(fā)出一種非凡的氣質。
喬爾喬內是威尼斯畫派中最具抒情風格的畫家,他的人物畫以濃厚的詩情畫意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美術領域獨樹一幟。在這幅畫中,背景中那如水霧般空蒙的天空、遠處縹緲而連綿起伏的山脈以及蒼翠挺拔的樹木,清新淡雅的色彩,過渡自然的明暗光影,共同營造出一種柔和的意境,烘托出前景中人物那秀美的形象。整體畫面富有層次,渾然一體,顯得恰到好處。
如果說上面兩位畫家意在表現猶滴的俠骨英姿,下面這位德國宮廷畫家則著重于突出猶滴的智貌雙全。猶滴在他筆下更顯得鮮活,有一種迷人的力量。他就是老盧卡斯·克拉納赫(Lucas Cranach der Aeltere,約1475—1553)。
老盧卡斯·克拉納赫大約于1530年創(chuàng)作這幅《提著荷羅孚尼首級的猶滴》(Judith At The Table Of Holofernes),現藏于德國哥達的弗萊登斯坦恩城堡。這幅畫描繪了猶滴身入敵軍陣營并與其元帥巧妙周旋的場景。她一面用智慧給荷羅孚尼布下大網,一面用美貌誘惑他使其不懷疑她,展現給觀者一個美貌與智慧并存的猶滴。
畫家用飽和的色彩、凝練而流暢的線條勾勒出的猶滴是那么地迷人——她粉腮微暈,櫻桃朱唇,瓊鼻玲瓏,榴齒含香,肌膚吹彈可破,足以把荷羅孚尼迷得神魂顛倒。她面帶微笑、聲音柔和、耐心地為荷羅孚尼講他應該如何攻城。荷羅孚尼看到她如此認真的態(tài)度,便不再懷疑她。面對如此鮮活的女子,即使曾身經百戰(zhàn),也無法控制自己。畫中,荷羅孚尼目不轉睛地盯著猶滴,眼神中充斥著欲望。而他手下的士兵聽說從猶太來了一位絕色佳人,都十分好奇,紛紛前來要一睹佳容。猶滴智慧的言辭與絕世的美貌讓士兵們對她沒有絲毫的懷疑,營地氣氛頓時輕松活躍起來,桌前的一位士兵也開始逗狗玩。而狗這樣一只看似和主題無關的動物卻被畫家置于前景中,似乎象征著深中猶滴美人計、被她“玩弄”的荷羅孚尼,耐人尋味。
畫面整體色彩明朗,以紅色為主色調熱烈而不失沉穩(wěn),似乎暗示猶滴不失貞節(jié)地用美色巧誘荷羅孚尼。這幅面還體現出畫家濃厚的宮廷式風格,畫中人物衣著鮮艷華麗,猶滴更是如此。鮮艷的服飾襯出她白皙的膚色與姣好的面容,亮麗的珠寶首飾更使她顯得光彩照人,呼應了圣經故事中猶滴盛裝打扮進軍營的場景。
畫家透視畫法的運用使畫面擁有極強的縱深感。處于畫面中央的戰(zhàn)車將畫面截成上下兩部分,也將空間分成背景與前景。背景中的綠色山丘是猶滴每日凌晨禱告的地方,山腳下是荷羅孚尼和士兵們安營扎寨的地方。這輛“發(fā)光”的戰(zhàn)車也是整個畫面最亮的部分,將桌前的猶滴映襯得光靚照人,讓人不得不感嘆畫家光線技巧使用得獨到而微妙。此外,畫家將人物的造型與空間安排設計得十分妥當,雖人物眾多,但從觀者的視角看彼此互不遮擋,畫面井然有序,和諧統一。
相比于文藝復興時期寧靜和諧的繪畫風格,后來興起的巴洛克畫派之強烈奔放、氣勢磅礴更能震撼人心,這一畫派的意大利代表畫家米開朗基羅·梅里西·達·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1610)的作品就是其中的代表。
卡拉瓦喬尤其熱衷于描繪血腥暴力的場面,給觀者以緊張感。這幅作于1599年、現收藏在羅馬國立古代藝術畫廊的《猶滴砍下荷羅孚尼的頭顱》(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便是如此。畫面定格在猶滴手持利劍割敵人元帥頭顱的一刻,直接呈現出圣經故事的高潮。
卡拉瓦喬善于使用明暗對比法,在這幅畫中他將背景處理成大片的黑色,只將一束強烈的光線投射到前景中的人物身上,突出畫面重點:畫面右半邊的猶滴一手緊抓荷羅孚尼的頭發(fā),一手拿利劍狠割他的頸項,鮮血瞬間噴薄而出,令人驚栗萬分。就畫面色彩而言,鮮紅的血液與他頭頂上低垂的紅色帷幕相互呼應,而與白色床單對比鮮明,更增添了畫面的戲劇性。
畫中猶滴眉頭緊蹙,似乎有些害怕。她的上身也向后微避,仿佛怕荷羅孚尼的臟血濺到自己身上。而此時的荷羅孚尼眼珠欲出、嘴張欲裂,一副面目猙獰的慘狀。他右手強撐著身體,筋肌凸顯,可見他已意識到形勢不妙而欲起身反抗。但為時已晚,不管他如何掙扎也無法逃離猶滴鋒利的刀刃。畫面右半邊是跟隨猶滴入營的年邁女仆,她手持布袋靜候頭顱落地,眼神中沒有一絲緊張與害怕,而是充滿憤怒,一種飽受災難之苦的平民百姓對敵人深重的憤恨。值得注意的是畫家并未描畫猶滴殺敵的英勇魄力,也沒有凸顯她的智慧與果斷,取而代之的是她那充滿猶豫的眼神和嫌棄的姿勢,可見在畫家眼里猶滴仍是柔弱膽怯的女子,之所以完成如此艱巨危險的任務完全是因為上帝賦予她的無形的力量與幫助。
在這條以猶滴為主題的名畫時間軸上,作品執(zhí)筆者似乎皆是男性,其實下面這位意大利女畫家也很杰出,她就是阿特米希婭·津迪勒奇(Artemisia Gentileschi, 1593—1652)。
津迪勒奇大約于1620年創(chuàng)作了這幅布油彩畫——《猶滴砍下荷羅孚尼的首級》(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現收藏于意大利佛羅倫薩烏菲茲美術館。她曾說:“你將在女子的靈魂中發(fā)現如凱撒般的精神?!边@幅畫可說是對此話的完美詮釋,它真實地刻畫了古猶太巾幗英雄猶滴手持利劍英勇殺敵的場面,還原給觀者一個果斷堅毅的猶滴。
津迪勒奇是卡拉瓦喬的弟子,繼承師父“黑影強光”的衣缽,明暗對比表現手法被她發(fā)揮得出神入化:以黑色背景作襯底,將人物置于強光下,給觀者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但她筆下的人物和師父卡拉瓦喬的作品有所不同。畫中的猶滴臂膀粗壯,身材豐滿健碩,顯然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她一手緊按荷羅孚尼的頭顱,一手持劍,動作小心翼翼,估計是怕驚醒醉酒的荷羅孚尼。她目光堅定,毫無懼色,可見其殺敵時內心的堅決與剛毅。而荷羅孚尼雖揮起右臂拼死抵抗,但顯然已無力回天。淋漓的鮮血浸染了白色的床單,透過畫面觀者似乎能嗅到濃烈的血腥味,感受到猶滴殺敵泄憤的快感。在描畫從荷羅孚尼頸項間流出的鮮血時,津迪勒奇使用的線條也與卡拉瓦喬有所不同,卡拉瓦喬筆下的鮮血是呈直線形噴射而出,有一種夸張感;而津迪勒奇的則是呈拋物線奔涌而出,還有那交錯的曲線刻畫出正蜿蜒流動的鮮血,使得畫面更顯得真實。
畫中的女仆也是不容忽視的角色,荷羅孚尼的右手如她臉般巨大,面對直擊眼前的巨手,她毫無畏懼,使出渾身解數地緊緊按住那正拼死掙扎的荷羅孚尼,一種緊張感立刻浮現在觀者眼前,同時也讓觀者不由得贊嘆其勇氣可嘉。
猶滴殺敵這幅畫之所以如此成功,和畫家個人的經歷密不可分。津迪勒奇曾多次被性侵卻無法得到公平的判決。這幅畫很大程度上是她將積壓在心底的憤怒一泄而出,體現出對施暴者的仇恨心理;而猶滴也更像是她本人的化身,一個憤怒的復仇者。
時光流轉,畫家對猶滴形象的塑造也不再拘泥于圣經故事中的原型,而是在時代變革的影響下開始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如奧地利知名象征主義畫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1862—1918)的作品。
這幅以色彩鮮艷、刻畫妖冶、極富裝飾性著稱的名畫《猶滴(其一)》(Judith Ⅰ)是克里姆特于1901年所作,現藏于奧地利美景宮美術館??死锬诽厥蔷S也納分離派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的繪畫將古埃及、希臘及中世紀諸多藝術要素與日本浮世繪風格巧妙地融合起來,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特的、具有藝術感染力的畫風。
在這幅畫中,克里姆特創(chuàng)造性地將猶滴塑造成一位妖艷淫蕩的女子,凸顯出她性的誘惑。畫面具有古典主義鑲嵌畫的特色:四周鑲嵌著金邊,背景也是各式各樣精美的金色圖案,色彩濃厚,裝飾性強,整個畫面被渲染得熱烈而奔放,暗示出人物內心熊熊燃燒著的熾熱的情欲。畫中的猶滴濃妝艷抹,眼神迷離,半睜半閉,乳峰豐滿畢露,半裸的上身在金粉的裝飾下更顯得魅惑,俘獲著千萬男性的心。而荷羅孚尼僅出現半張臉,且在最下角,似乎暗示著他已被猶滴征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此時猶滴好像還在用手擺弄著荷羅孚尼的頭發(fā),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她在玩弄荷羅孚尼的感情,嘲笑他的癡欲。
克里姆特描繪這樣一幅情色作品,看似頹廢落后,實際體現著女權主義精神。當時女權運動愈演愈烈,女性不斷發(fā)展的勢力讓男性畏懼,一些保守男性無情地給女權主義者貼上妖婦的標簽??死锬诽乜桃鈱ⅹq滴這位杰出女性描繪成性感妖媚的女子,象征著女權主義者被戴上妖婦的面具,直擊現實,諷刺出保守分子對社會進步潮流的抵制。因此猶滴也不僅僅是“妖婦”,更是女權主義者的象征。
猶滴,一位救民族于水火之中的巾幗英雄,如今兼具多重形象:或是氣度不凡的女中豪杰,或是上帝面前虔誠的弱女子,或是智貌雙全的傳奇女子,或是果斷剛毅的復仇者,又或是性感妖艷的女權象征。雖然每個畫家詮釋的角度不同,賦予的涵義也各異,但正是如此,她才呈現出千姿百態(tài)的面貌,從而在歷史的長河中被人們銘記,這不正是藝術的力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