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鳳霞
我七八歲時常跟堂姐楊金香在天津大舞臺演戲。這個班是兩大塊,梆子、二黃同臺演出,名演員很多。這里我說一說河北梆子名演員金剛鉆主演的《蓮花庵》。這個戲說的是一個兒媳劉氏被后婆母陷害的故事。后婆母乘公公出外討債之機往兒媳房中丟了一頂和尚帽子,兒子見到后一怒之下休妻,劉氏便到蓮花庵出了家。最后真相大白,劉氏的丈夫、公公、兒子去蓮花庵請求她還俗回家,劉氏不肯從命。
兒媳劉氏是金剛鉆扮演的,我演劉氏的兒子。這個戲最后演的是公公、丈夫都去蓮花庵給這位賢德的媳婦磕頭下跪,請她回家。劉氏在庵中念佛,老公公跪求、丈夫跪求,最后兒子求。我演兒子,要念一段白,還要哭出來。念白大致是這樣的:“媽呀!兒的養(yǎng)身的親娘!千不怨,萬不怨,都怨我那狠心的后祖母,她不該乘祖父出外討債,暗設毒計,陷害母親。我那糊涂的爹爹回得家來也不問清來由,就狠心將母親休棄。母親萬般無奈,來在這蓮花庵出家為尼!媽呀!兒的養(yǎng)身的親娘!您這一出家,上撇我那年邁的祖父白發(fā)蒼蒼無人侍奉,中有我那爹爹后悔嫌遲痛心難過,下撇孩兒不滿七歲,正在學館念書,衣服破了無人縫補,腹中饑餓無人照料!孩兒我叫聲爺爺,爺爺年邁不能照管;叫聲爹爹,不在家下;叫聲母親,您……您已是出家之人。母親哪!兒的養(yǎng)身的親娘!千不看,萬不看,看在您這苦命的孩兒身上,您跟我們全家人還俗回家去……去……吧!哎呀!親娘呀……”
這一大段念白十分重要,因為公公、丈夫都已經各自念了一大段白,最后才由兒子念,很不好接坑兒。
金香姐姐反復地教我這一大段話,要我念得感人。我背得很熟。前邊我的戲不多,但接的話不少。我小時候聲音很尖,調門兒老是比人家高一倍,內行話叫作“冒調”。我姐姐很生氣,說:“唱有樂器量著調門兒的高低,念白也同樣有調門兒量著,你老是冒高,這不行。這個念白還要練習,要體會戲里角色的感情,不是在那里光念臺詞兒就算完了?!?/p>
姐姐一句句地教我念白,說:“你上臺要是砸了鍋,下臺打你!這還不算,以后不叫你演主要的小孩戲。”姐姐對我是最嚴格的,我很怕她。《蓮花庵》這出戲,前邊的白都好念,高了就注意低點。姐姐教我聽著對方問話的高低,再有就是接話時注意情緒,不要人家說完了馬上接上去,經過姐姐的訓練我有些進步。但最后在庵中見娘這一大段念白,當中和末尾還得哭,可把我給難住了。
這一場戲是公公拉著丈夫、丈夫拉著兒子跑圓場,到蓮花庵見劉氏。劉氏在堂桌后坐著念經,手敲木魚。兒子跪在堂桌前,雙手扶著堂桌起“叫頭”鑼經:“媽呀!兒的養(yǎng)身的親娘!”我演這一段戲總是哭不出來。
姐姐教我:“起‘叫頭就要把眼淚哭出來,哭不出來可不行!”我在沒上臺以前就想著哭,非哭不可!“媽呀!”跪下了。想著哭哇,流淚呀!可念完了,眼淚還是沒有流下來。到了后臺姐姐就罵我:“真是沒有吃戲飯的命!”金剛鉆老師說:“小孩,她還不知道什么是唱戲呢!不要緊。—下次再唱到跪在堂桌前那段,我拉著你的手,用勁掐你的手指頭,你一疼就哭了。就這樣試試看?!毕麓窝莩觯鹄蠋煿黄业氖?,真疼!可眼淚照樣沒有流。我心里越想著該流淚了,淚越流不下來。
有一次,我又演這個戲。姐姐說:“你哭吧,哭出聲來也不要緊。小孩子還不會哭嗎?”我果然在《見娘》的一場里喊了一聲:“媽呀……”撲在堂桌前,跪著哭了!爺爺念白時我哭,父親念白時我還哭,該我念白了,我還止不住哭??薜蒙ぷ铀粏×耍畎滓餐嗽~。我哭得抬不起頭來,只顧抽搭著哭個沒完沒了,把這一場戲搞得唱不下去了。好歹把戲對付下來回到后臺,姐姐氣壞了,又罵又打,問我為什么哭個沒完。我也說不出來,反正就是想哭,心里只覺著委屈。
不哭不成,真哭也不成,怎么辦?不過這次真哭倒是讓我找著了一個竅門:原來一拉長音我就想哭,這句長音要是往后延,到最后一句念白眼淚流下來,不就對了嗎?好,試試吧。我在念第一句時叫:“媽呀!兒的養(yǎng)身的親娘!”這句不拉長音。到“千不看,萬不看,看在您這苦命的孩兒身上,您跟我們全家人還俗回家去……去……”,到這一個“去”字就帶哭音,同時真哭、流淚。然后“去……吧!”,一頭撲到母親劉氏胸前,轉臉讓觀眾看見滿臉淚。假如轉臉慢了,觀眾就會看不清,要轉得恰到好處才行。這一回我得了個滿堂彩,很多觀眾一邊叫好一邊哭。
關于在臺上流淚,從七八歲時演《蓮花庵》這回起,我有了經驗:要先準備好情緒,等情緒集中了,達到了頂點,把眼淚催下來,才能感人,才能和觀眾交流。這些實踐經驗對我后來表演傷心流淚的場景有很大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