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晶
(閩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福建 漳州 363000)
浩瀚的中國典籍是中國古老文明的結晶,典籍翻譯最終會形成關于中國文化的總體認識和評估。[1]短小精悍、寓意深遠的中國古代寓言在中國典籍中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芒。當前,為了彰顯我國文化自信,提升文化軟實力,我國翻譯界面臨的一個主要任務是向世界推介中國傳統(tǒng)文化,讓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如何更好地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好中國故事,對中國典籍翻譯、寓言翻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筆者從心智哲學視角,以中國古代寓言故事《獻鳩》為例,分析漢英翻譯動態(tài)過程中原文、原文作者的意向性,以及譯者如何通過翻譯策略還原故事內(nèi)容,并傳遞褒貶、善惡、同情憎恨等心理取向、評價與估量。通過心智哲學的理論與方法在中國古代寓言翻譯中的應用,有助于從全新視角指導漢英典籍翻譯實踐,評判翻譯作品優(yōu)劣,讓西方讀者更好地理解接受中華文化語境。
心智哲學又稱心靈哲學或精神哲學,當代心智哲學形成于20世紀初期,經(jīng)歷了邏輯實證主義分析哲學、后期語言哲學,以及美國哲學家塞爾(Searle)所提出的“心智哲學時代”。與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即身心實體與物質(zhì)實體的對立)不同,塞爾在《心靈、語言和社會》一書中指出哲學的目標不再是解決物質(zhì)和心靈之間的矛盾,而是認識到它們的兼容性,并去尋求理解、解決這種兼容性的方法。也就是說,解釋某事是如何可能的最好方法是揭示它是如何存在的。要解開生命與意識之謎,解開人類內(nèi)心意向性之謎的方法就是要盡可能地去描述那些由心理過程所引起的,同時又體現(xiàn)在心理態(tài)度上的現(xiàn)象[2]。所以,心智哲學明確了研究的對象是人類心智、語言和賴以生存的世界,從認知的角度對語言的使用者如何使用語言做出了解釋和規(guī)范。
心智哲學基本內(nèi)涵就是意向性。塞爾認為意識和人類想象世界的物體和時態(tài)的能力之間有一種本質(zhì)的聯(lián)系。具有這種特征的是信念和愿望、希望和恐懼、愛和恨、驕傲和羞恥以及知覺和意圖。這種特征在哲學上稱之為“意向性”[3]。語言表達的意義是意向性的意義,話語是說話人意義的載體(思想的載體)。對于意向性的基本構成,徐盛桓歸為主要兩個方面:意向內(nèi)容和意向態(tài)度。意向內(nèi)容是指所指向的對象,即所涉及的內(nèi)容;意向態(tài)度是指對所指向的內(nèi)容持何種態(tài)度取向,在語言表達的時候使用什么語氣來進行描述[4]。所以,意向性研究不僅是考察關指的內(nèi)容,更體現(xiàn)為通過言語對關指內(nèi)容表達了何種心理取向:贊揚或是責備,同情或是憎惡,肯定或是否定,美化或是丑化等來進行觀察和表述的[5]。
古羅馬翻譯家西塞羅(Cicero)指出直譯和意譯的區(qū)分;風靡一時的“動態(tài)對等”理論;釋意派主張以及法國后結構主義文論家克麗斯蒂娃提出的互文性理論,以及我國“信、達、雅”翻譯原則,“意美,音美,形美”、“等值,再創(chuàng)造”等理論對中國翻譯理論與實踐都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6]。這些理論研究不論是本體論研究,還是文化背景研究,或是對譯者的時代背景研究,都需要關注具體翻譯行為與行為的“前因后果”。而心智哲學的提出與發(fā)展,意向性概念的應用為我們開啟了揭示人類翻譯心智過程的新時代。
徐盛桓基于意向性的研究提出了翻譯過程中意識雙重結構的理論模型[7]。如圖1所示,意向內(nèi)容和意向態(tài)度在意向性的驅(qū)使下有不同的展開方式:前者作為本體結構,對事件的描述是通過找到兩個對等事件;后者意向態(tài)度通過格式塔變換將本體結構賦予完整的含義最終形成用例事件,摹狀結構表達出信念和愿望、希望和恐懼、愛和恨、驕傲和羞恥以及知覺和意圖等心理態(tài)度。該模型揭示了一個具體的翻譯行為過程與特征。
圖1 意識雙重結構的理論模型
正因為翻譯是一種不同語言符號的語意轉換行為,涉及行為所有參與者——原文、作者、譯者、讀者——之間立體、動態(tài)、多維的心靈碰撞。引發(fā)主體之間意向性的相互作用、平衡、妥協(xié)。在具體的翻譯行為過程中“意向性訴求”貫穿始終[8]。
翻譯的過程是基于譯者思維意識關注原文、原文作者以及讀者的全方位動態(tài)的心理活動。如何在心智哲學的關照下以意向性來考察譯者的思維活動對翻譯實踐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以楊憲益譯《中國古代寓言選》中《獻鳩》一篇為例試從意向性角度分析翻譯的過程以及應采取的翻譯策略。
原文涉及事件:邯鄲人 — 給簡子獻鳩 — 簡子高興獎賞 — 客人問原因 — 簡子講述放生有恩于鳥的道理 — 客人分析道理(為了放生反而導致很多人去捕鳥、害鳥并沒有恩于鳥) — 簡子同意其觀點。
分析原文事件以及譯文后,可以看出楊先生的譯文對事件做出了對應:People in Handan-presented doves to Jian Zi.-Jian Zi was pleased and gave rewards. -Someone asked the reason.He freed the doves to show his kindness.-Someone said: “Many birds were caught and killed because of the kindness.”-Jian Zi agreed with him.
不難看出,心智哲學對于典籍翻譯的首要指導作用即在意向內(nèi)容的關照下,譯者試圖一一還原事件,實現(xiàn)翻譯的基本任務。但是,僅僅再現(xiàn)事件內(nèi)容是遠遠不夠的,無法表達作者在原文中要實現(xiàn)的意義潛勢,所以心智哲學的可操作性要求我們有必要對原文進行深層次的意向態(tài)度分析。
原文: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于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 客問其故。 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p>
譯者在翻譯作品時重要的是分析隱含意義,可以對原文的內(nèi)容提出問題,并嘗試解決問題。從原文前三句話可知邯鄲人在正月初一獻鳩給簡子,可這是為什么呢?又是如何做到的呢?邯鄲人和簡子的目的都是什么呢?
原文: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
原來,邯鄲人是為了得到簡子的厚賞,簡子是為了放生來顯示他的恩德。這一帶有豐富中國文化內(nèi)涵的“放生”是故事的起因,并貫穿整個事件。歷史上,放生源于先秦時期,孔子以舜為榜樣,強調(diào)環(huán)境保護;孟子則強調(diào)惻隱之心,推崇仁義之舉,《呂氏春秋》《列子》等都有介紹戒殺放生的風氣,而佛教的流傳更為放生提供了理論依據(jù)。正如《列子》中所記載的,邯鄲在春秋時代出現(xiàn)了專門捕鳥以供放生的風俗。但是本寓言中的簡子放生并沒有真正地保護鳩,而是為了顯示他對鳩的所謂的仁義之舉,并不同于孔子、孟子,乃功利行為。這便有了下文: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竟而捕之,死者眾矣。君為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遇不相補矣?!遍T客勸解簡子不要先捕生靈然后再放之,這樣其實功過難以相抵。所幸,歷史上,簡子放棄了“捕鳩放生”的做法,聽從了門客的勸導“禁民勿捕”。所以,原文及作者對此事件的態(tài)度通過意向態(tài)度的層層分析可以得知。
1.增譯
譯文第一句,補譯出獻鳩已成邯鄲之地的一風俗習慣(It was the custom in Handan),一個風俗和一件偶然的事情是有著天壤之別的。這里暗指了邯鄲獻鳩事件的普遍性、嚴重性。可見,對文化背景有差異的閱讀者采用增譯的翻譯策略,可以避免原文語意的流失。此外,中國古代寓言具有句式短小、內(nèi)容精煉的特點,譯文的適當補充還可以使英文句子更完整地表達。
2.省譯
譯文第一、二、八句中省譯了主人公“簡子”的名字替換為讀者易懂的一個貴族稱謂“prince”??梢娮g者認為“簡子”這一稱謂對事件的思維發(fā)展不起決定性作用,他只是代表了一類貴族的行為方式。為了凸顯事件并減輕英語讀者對歷史人物名字識別的負擔,這里省譯掉簡子的稱謂是譯者有意而為之的。為了適應英文讀者的心理狀態(tài),滿足其閱讀習慣,原文中的某個稱謂可以省略。
3.關聯(lián)詞語的使用
原文為11個短句,主要通過意合,靠語句內(nèi)在含義銜接,符合中文閱讀習慣。楊先生譯文則考慮英文讀者的邏輯思維發(fā)展模式,采用形式關聯(lián)詞使語篇連貫銜接,如表示因果的第一句for,第五句and the result,第八句As things are;表讓步的第四句since;表示假設的第六句if等,推動英文讀者思維意識的發(fā)展,表明文章內(nèi)部語意銜接。從意向性角度來看,8個英文長句讀起來一氣呵成,邏輯清晰,實在是精美絕妙的英文佳作。所以,針對短句居多的中國古代寓言,譯者應盡力挖掘原文的內(nèi)在邏輯關系,充分地使用表明銜接、連貫的關聯(lián)詞語,地道地進行英文表達。
4.選用帶有心理態(tài)度的詞語
為傳遞文章的意向態(tài)度,表明意義潛勢,譯者的詞語選擇要格外謹慎。對帶有感情色彩、不同程度和表明語氣態(tài)度的詞語使用要準確恰當。如楊先生將第一句中鳩譯為帶有美好意象的鴿子dove,讓西方讀者很容易聯(lián)想到和平鴿,引發(fā)讀者的共鳴,而沒有使用專業(yè)色彩更重的斑鳩(turtledove)一詞;“厚賞”選用了表明程度的詞rich,來突出重賞之下,全城百姓趨之若鶩捕鳥是為了得到錢財?shù)莫剟?。第三句“恩遇”譯為kindness,一種善良的行為,帶有明顯的褒義,“放生”本意是一種德行,作者、譯者的觀點一目了然。第四句“門客曰”原文“曰”是一個中立態(tài)度的詞“說”,但實為“反對”,楊先生譯為object,明確了門客反對簡子的這一做法——為了所謂的積德行善而捕鳥放生。第六句 “真心想”譯為程度副詞really,這表示門客內(nèi)心估量的詞語暗示出門客對簡子放生行為心理動機的懷疑,也傳遞出門客對簡子的迫切期待。門客的“不若”,是“不如怎樣做”的一句建議,但因為簡子與門客社會地位的尊卑差異,譯者譯為“you’d better”,這樣就帶有明顯的委婉建議特點,更符合門客的身份地位,在其語氣態(tài)度上留有余地,也讓英文讀者可以很好地體會出人物間階級關系。第七句“不補”譯成“the damage”,放生的結果非但沒有做善事,卻對鳥類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原文的“沒有益處”和譯文的“嚴重傷害”,兩者的輕重程度,譯者的態(tài)度估量一目了然??梢?,該篇寓言翻譯的成功還在于表示褒貶感情色彩、語氣程度、婉轉態(tài)度等詞語的準確使用。
通過對《獻鳩》一篇原文及楊憲益譯文的意向性分析研究,讀者可以洞悉原文描述的事件內(nèi)容以及暗含的意義潛勢,更好了解作者、譯者的觀點立場。從中得到的一些翻譯策略對原文意向性的實現(xiàn),傳達中國文化具有很好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
通過對《獻鳩》一篇寓言的分析,我們不難看到心智哲學理論對中國寓言翻譯具有明確且可行的指導意義,給我們的啟示如下:
首先,在動態(tài)的翻譯過程中,譯者應明確原文的意向內(nèi)容即確定原文事件內(nèi)容,找出英語中的關指對象。然后分析原文深層的文化含義,即原文所要傳達的意向態(tài)度——贊揚或是責備,同情或是憎惡,肯定或是否定,美化或是丑化等——并通過一些翻譯策略如增譯、減譯、使用褒貶詞、關聯(lián)詞等,實現(xiàn)其“意向性訴求”。
其次,中國文化的推介離不開對中國文化的深刻理解。無論是心智哲學下意向內(nèi)容的對應,還是意向態(tài)度的分析表達,都需要譯者對中國文化有精準的解讀。要想譯好博大精深、寓意深刻的中國寓言作品就要加強對中華文化、中國典籍的學習與研究,真正理解中華文化的深刻內(nèi)涵。
心智哲學對于翻譯的指導還需要譯者長期實踐積累。譯者不可能通過心智哲學理論與翻譯技巧的學習就能夠立即實現(xiàn)翻譯能力的提高,從有意識到有能力是一個需要不斷磨練的過程,需要大量的翻譯實踐,進行量的積累,以期達到最終質(zhì)的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