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舊時光

孫欣

魯迅小說《風(fēng)波》里的九斤老太，活到79歲上，忿忿地罵著“一代不如一代”。如果她老人家還在世，差不多有179歲了吧。九斤老太并非“一代不如一代”的發(fā)明者，充其量只是個傳承者罷了。柏拉圖他老人家也抱怨統(tǒng)治階層的年輕人太過習(xí)慣于身體和精神的豪奢與閑適，無所事事，因此也無法抵御快樂和痛苦。

我這一代獨生子女的生活，比起歷經(jīng)貧苦憂患的父輩，可以算是自幼嬌生慣養(yǎng)了。小時識字早，隨便抓報紙雜志來看，經(jīng)常讀到憂慮獨生子女“小太陽”日后如何堪當(dāng)大任的文章。不知不覺，我這一代獨生子女都大起來了，生兒育女，腰上長出了游泳圈。也許是我自己的心態(tài)從來沒有成長過，所以聽到同齡人甚至比我年輕的人開始抱怨年輕人的時候，又驚又笑。他們對年輕人的抱怨，和我們當(dāng)年聽?wèi)T的是一模一樣的：嬌生慣養(yǎng)，好吃懶做，壓力輕如鴻毛時委屈已經(jīng)重如泰山，吹不得打不得。我一向覺得冠著這些名聲的人應(yīng)該是我的盟友，沒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輪到我們這一輩掌握話語權(quán)，開始圍剿下一代了。圍剿歸圍剿，生活歸生活，獨生子女又生下了獨生子女，繼續(xù)被雙方四個老人寵上天，而且我們這一代人從小領(lǐng)了那么多批評，到自己養(yǎng)孩子時也并沒有打算苦其心志勞其筋骨?，F(xiàn)在正被批評嬌生慣養(yǎng)好吃懶做的年輕人，待我們這代人的孩子走上社會時，會用同一套話語來圍剿他們——這就是活生生進行著的歷史。

九斤老太的抱怨當(dāng)然不止限于年輕人不會過日子。九斤老太還要說伊年輕的時候天氣沒有這般熱，豆子也沒有這般硬，長毛都用整匹的紅緞子裹頭。全球變暖如今是共識，不過如果九斤老太的話是真的，我們早就都在火焰山頭過日子了。我這一代人開始懷舊，懷念的是80年代萬事不操心的好時光。那時候我們的確不操心——操心的是父母。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們愛懷舊，懷的其實是那些還沒輪到我們承擔(dān)這世界上繁瑣沉重的各種憂慮的時光。以為回到了那個年代的環(huán)境，現(xiàn)在的煩惱就都不存在了。這當(dāng)然是一廂情愿。九斤老太覺得從前好，因為從前她也有著像六斤一般的絹光烏黑的大辮。

一代代的九斤老太雖然嘮叨，但一代代的七斤嫂和六斤也自有她們的反抗。有天配偶推著我家一歲大的寶寶搭公共汽車，老人專座上坐著兩個老太太，一位貌似90歲，一位貌似70歲。兩個老太太看見寶寶，眉開眼笑，合不攏嘴，借著夸寶寶跟配偶寒暄起來。說著說著90歲老太就說起“從前的時候不是這樣子的呀”，70歲老太跟配偶相視而笑，默默地同意“瞧瞧，老家伙們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