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池”系列故事中的佛教思想及其嬗變
——以《烈士池及傳說》、《杜子春》（李復言）、《杜子春》（芥川龍之介）為例

程烜 （青島大學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歷來，關于“烈士池”故事的宗教性歸屬問題是學界爭論的重點。陳引馳先生認為它的宗教性當屬于佛教，（《從“烈士池”故事到〈杜子春〉傳奇》）王邦維先生則認為它不是一個佛教故事，它沒有佛教的背景，如果一定要講宗教背景的話，可以說是印度教。（《<大唐西域記>：歷史、故事與傳奇（六）——交流與比較一個夢的穿越：烈士故事與唐代傳奇》）關于中國的“杜子春”系列故事，國內(nèi)研究者也大多傾向于從道教的角度去認定其宗教屬性和思想，而對芥川龍之介的“翻案”版《杜子春》也多從人性真情的角度去解讀，較少論及其中隱含的宗教思想。在《大唐西域記》的《烈士池及傳說》中，求仙的隱士雖然是故事的行動元，但故事的主要內(nèi)核實則是烈士為報隱士恩德，在夢中經(jīng)受種種磨難、堅持忍耐，在最后關頭功虧一簣，導致求仙失敗的故事，“隱士求仙”則可以看作是這一傳說故事的外殼。以《杜子春》為代表的中國“烈士池”故事以及芥川龍之介的《杜子春》幾乎都繼承了這一外殼與內(nèi)核相結合的框架。而這一內(nèi)核故事實則隱含著濃厚的佛教思想。

一、夢中度世：現(xiàn)實與虛妄的辯證

夢境幻游是佛教文學慣常借以說明佛理，宣傳思想的橋段。佛門將夢看作是“善惡種子、四大偏增、圣賢加持、善惡征祥”，是成佛的終南捷徑，而幻游故事中所渲染的幻境細節(jié)則與佛祖釋迦牟尼所曾遭受的誘惑和攻擊類似。陳引馳先生在《從“烈士池”故事到〈杜子春〉傳奇》一文中也由此來認識“烈士池”故事中的多數(shù)意象，認為它的宗教性質(zhì)應當是佛教的［1］。此外，烈士在夢中經(jīng)歷兩世，直至發(fā)出聲音時才從夢境中回到現(xiàn)實，在其經(jīng)歷夢境時，并不知身在夢中，夢中的虛幻與現(xiàn)實的真實并無二致，直至回到現(xiàn)實才認識到夢中的所謂“真實”不過虛妄一瞬。這種人生如夢、虛妄短暫的思想也是為佛教所善于傳達的。

“烈士池”中，隱士有恩于烈士的情節(jié)在李復言的《杜子春》中被充實豐富，具體為老人三次用大量的黃金恩惠少年落拓、親戚見棄的杜子春。于是，相比于“烈士池”中的烈士感恩而幫助隱士成仙，杜子春則更有了領略現(xiàn)世的虛浮短暫，轉(zhuǎn)而追求超脫的主動性，這一主動性在芥川龍之介的《杜子春》中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杜子春登上云臺峰后，道士的告誡意味深長：“慎勿語，雖尊神、惡鬼、夜叉、猛獸、地獄，及君之親屬為所困縛所苦，皆非真實；不動不語，宜安心莫懼，終無所苦?！彼^世間一切諸相皆是心所幻設，夢中真假難辨，現(xiàn)實何嘗不是又一夢境，其實不過迷惘虛幻，凡人困囿于那個被叫做現(xiàn)實的夢境唯有不斷尋找解脫的門徑。

夢中雖然是幻境，但是又如現(xiàn)實般真實無誤，因為在這個幻境中，烈士、杜子春等人的所思、所想、所感皆是真實的。夢境的引入不僅是對“現(xiàn)實也不過虛晃一夢”的辯證，也是夢境和現(xiàn)實的雙向辯證，夢境驗證了心境的真實。在芥川龍之介的《杜子春》中，這一雙向辯證的特點更為明顯。這里的杜子春認識到了世俗現(xiàn)實的虛假和空洞，但也在夢境中找到了自己渴求的真情，回到現(xiàn)實的杜子春同樣將這份真情帶到了現(xiàn)實中，決定從此過真實的人的生活。

二、離欲斷愛：忍耐與堅持的艱難

佛教所倡導的超脫即建立在不為七情六欲所牽絆的基礎之上，然而七情六欲實乃人之本性，要克服本能的困擾真正完成精神的超脫，這一過程必然是十分艱辛的。所以忍耐與堅持的精神便顯得尤為重要，否則只會功虧一簣，這正是求道修行的要求。在《烈士池及傳說》中，隱士的成仙之術要求“先定其志”，烈士在原先的主人家“忍勤苦，忘艱辛。五年將周，一旦違失，既蒙笞辱，又無所得?！币婚_始便為烈士的夢中幻游埋下了如若不堅持到底便功虧一簣的啟示。夢中的烈士雖然遭受種種摧殘折磨，但“感荷厚恩，忍不報語”，不惜舍生輾轉(zhuǎn)，“每念前恩，忍不言語”。經(jīng)歷死生的烈士已然將種種人生本能與苦難歷數(shù)克服，然而最終還是因親情牽絆致求法失敗。隱士將烈士最終無法割舍的親情之愛歸咎于“魔嬈”，將它只定義為一種客觀的外在阻力，烈士最終感恩而死。

唐傳奇《杜子春》豐富了主人公短暫地享受榮華富貴最后又嘗盡世態(tài)炎涼的內(nèi)容，加入了杜子春接受教訓，廣發(fā)善德，“功成名就”的內(nèi)容，一定程度上發(fā)展了杜子春棄欲的原因。在杜子春經(jīng)歷和克服死亡、地獄酷刑、轉(zhuǎn)世等磨難之后，最終也因親情之愛致使求道失敗時，文中鮮明的指出：“吾子之心，喜、怒、哀、懼、惡、欲，皆忘矣。所未臻者，愛而已?！钡朗坑纱肃皣@：“仙才之難得！”，同時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杜子春身上的“愛”，認為其身“猶為世界所容矣。”其中隱含的倫理色彩對佛教苛刻的精神要求有所沖淡，從而使傳達出的佛教思想表現(xiàn)出更寬容的態(tài)度。這可能與佛教傳入中國后為適應中國社會的倫理精神有著一定的關系，中國的佛教思想對孝道倫理猶為推崇。所謂“百善孝為先”，為適應發(fā)展環(huán)境，佛教對倫理中的親情之愛實則表現(xiàn)出了很大的寬容和推崇的態(tài)度。

在芥川龍之介的《杜子春》中，關于欲與愛的表達則更為鮮明。杜子春在經(jīng)歷人生短暫的起起落落之后，看清了人性中的冷漠與荒誕，奢侈的物質(zhì)生活也未能真正給予他永恒的真正幸福。所以，在獨眼老人第三次提出出巨資相助時，杜子春說到：“不，我不是厭倦了奢華日子，而是厭倦了人這個東西?！倍抛哟簩Τ錆M虛情假意的人世生活感到失望，于是他主動提出做老人的徒弟，修行仙術，擺脫這一個無情無義的俗世。在經(jīng)歷了類似的慘烈折磨后，杜子春以鬼魂的形態(tài)來到地獄再度承受極端的懲罰。在這里，那個無論自己經(jīng)受何種折磨都銘記鐵冠子話的杜子春，最終還是因感動于真誠的母愛而喊出了一聲“娘！”在人間尋不到一絲真情的杜子春反而在地獄中感受到了最珍貴的溫情：“母親在這種水深火熱的痛苦中，仍眷顧著兒子的心，對于被鞭打的事，完全沒有一絲怨懟之情。這和那些當你是大富翁時便來阿諛你，當你是一文不名的窮光蛋時，便不理睬你的世人比起來，是多么難得的溫情，又是多么堅韌的決心??！”杜子春的發(fā)聲既是出于真情的感動，也是孝心的表達，而母親的愛也正是對《烈士池及傳說》和唐傳奇《杜子春》中主人公親情之愛的回應。杜子春最終放棄了老人的警告，但是這份堅守與決心卻在母親那兒得到了圓滿。作為一部“翻案”作品，芥川龍之介的《杜子春》表面上看似更加鮮明地顛覆了佛教思想中的“斷愛”主題，實則在更深遠廣泛的意義上回答了宗教精神與人性的關系。佛教要求的“斷愛”絕不是冷酷無情，人性之愛與佛教的精神追求二者并不沖突，世尊釋迦牟尼成佛之后即度化了佛母，“目連救母”和地藏菩薩的故事更是典型的例證。求法失敗但卻再度相信世間有真情存在的杜子春何嘗不是得到了真正的度化和超脫。當然這份超脫中的世俗性非常濃厚，但是佛教的思想本身就是靈活而多元的，世俗性與教育性也是佛教思想的重要組成內(nèi)容，佛教也并不僅僅旨在培養(yǎng)不食人間煙火的佛菩薩，也培養(yǎng)富于憐憫與同情的世俗之人。

三、死生之苦：有情與超脫的相生相克

六道輪回，生死疲勞，這是佛教世界觀的重要組成部分。人生在世之所以不得不忍受種種痛苦，皆因人之有情，而死亡并不是真正的解脫，反而更是一個痛苦的開始。唯有堅定求道精神，志在超脫，才能跳出無盡的輪回輾轉(zhuǎn)。

死生不易，人生尚且艱難，死亡更是籠罩著巨大的未可知的恐懼。在這三個“烈士池”故事中，無論是烈士還是杜子春都曾在俗世間領略了活著的艱難困苦。在夢中，三人在面對死亡的威脅時，在堅定的信念和感恩之情的支撐下反而都表現(xiàn)出了對死亡相對的從容。死亡之后，烈士轉(zhuǎn)生，二世為人重新獲得生命的他終究還是無法克服人生在世的考驗而發(fā)聲，面對親生骨肉的慘死比自己的身死更加痛苦，這正是人生在世可能要面臨的種種痛苦之一。杜子春在轉(zhuǎn)生前還經(jīng)歷了死后地獄中的種種酷刑，這些死后的痛苦極其慘烈，但相同的，意志堅定的杜子春最終還是沒能忍受住再次生而為人失去親生骨肉的痛苦。而對在地獄中感動于母愛的杜子春來說，有情既是他生前失望于俗世冷漠的原因，也是他在地獄中重新認識到生而為人的真實和溫情的原因。芥川龍之介的《杜子春》在前人《杜子春》的基礎上將這個故事擴展充實得更加飽滿而豐富，我們能從中看到更多的意義指向：雖然生死苦痛絲毫不爽，但作為一個為真實而活的真人也有著尋找到真情的希望，這個世界是復雜的，如果有虛假與痛苦就一定有真實與溫情。

相比于忍受“死”的痛苦，“生”的磨難似乎更加難以克服，這也正是由于“生”的俗世更加復雜糾纏的原因。生于俗世之人必有七情六欲、因緣牽絆。死亡本身痛苦萬般，死后的一切更無法掌控，所以在有生之年專心求道，忍耐堅持，以求超脫正是佛教思想所傳達出的取向。作為有情眾生，這一求道的過程必然是充滿了矛盾與艱辛的，但也正因為是有情眾生，所以才能更深切地體會死生之苦，從而深諳離苦得樂的道理。佛教思想最大的閃光之處就在于不刻板單一、圓融變通，包含著靈活辯證的理趣。

四、小結

從《烈士池及傳說》到李復言的《杜子春》再到芥川龍之介的《杜子春》，我們可以看出這一“烈士池”故事被不斷豐富和發(fā)展的脈絡，本源故事中所暗含的濃厚的佛教思想也得到了繼承、豐富和發(fā)展。在李復言的《杜子春》故事中這一佛教思想表現(xiàn)出對倫理的寬容和吸收，在芥川龍之介的《杜子春》中則進一步地發(fā)展為向人性的靠攏和回歸。這也正反映了佛教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土壤中兼收并蓄以適應發(fā)展壯大的特點。即便是發(fā)展到當今社會，中國的佛教依然重視倫理道德，而日本的佛教則具有相當濃重的世俗性，“烈士池”系列故事的發(fā)展流變也正是佛教發(fā)展歷程中的一個小小縮影。

注釋：

［1］見陳引馳：《從“烈士池”故事到〈杜子春〉傳奇》，載陳允吉主編：《佛經(jīng)文學研究論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