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生
一大早,母親就在門前“嚓啦嚓啦”地使勁刮著鍋底,她發(fā)狠說要把它刮得像一張報紙,只塞兩把草就能把飯煮熟。民間傳言拉鋸刮鍋驢叫喚為三大難聽,我們這兒不常見驢,偶爾聽到只覺得新鮮并不覺得有多難聽;村里有個老木匠,隔段時間會把鋸子銼一銼,但老木匠死了快十年,難聽與否也不是那么重要;只有刮鍋聲每天早上都能聽到,主婦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鍋拎到外邊空地上用鍋鏟“嚓啦嚓啦“刮鍋底,此起彼伏,似無止盡。每當(dāng)這時,被吵醒的父親便會大聲叱罵:“又刮又刮,早晚一天那鍋會被你刮個洞?!逼鋵嵞清佋缫驯荒赣H刮破了一個小洞,焗鍋的幾個月沒來,煮飯炒菜都用一塊米見子糊著,所以我們家的飯菜老是有一股煙火味。
1979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穿了一個冬天袖口棉花已發(fā)黑的棉襖脫掉還沒多久,就直接套上了小背心。那年我8歲,已上二年級,表現(xiàn)積極,能主動幫老師收發(fā)作業(yè)本、擦黑板,放學(xué)后還留下來幫值日生打掃衛(wèi)生,大家都說這孩子有點開竅了,估計快要加入少先隊了。
其實我的轉(zhuǎn)變要從數(shù)學(xué)老師劉娟說起,一年級時我是全校有名的皮王,但我屬于悶的那一類,悶皮。我最喜歡做的工作就是把老師的粉筆用鉛筆刀雕刻成各種形狀,一次數(shù)學(xué)老師說了我?guī)拙?,我把講桌粉筆盒里的粉筆全部削成了一粒一粒的小圓球,讓他尷尬地尖著手指捏著這圓溜溜的東西不知道咋下筆。
后來就遇到了現(xiàn)在的數(shù)學(xué)老師劉娟,她是一個剛畢業(yè)不久的師范生,有一條甩來甩去的大辮子,非常漂亮;而且她還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據(jù)說剛分配到我們學(xué)校的時候,她用普通話熱情地跟校長打招呼:“高校長,您好?!笨蓱z的高老頭結(jié)巴了半天,才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回道:“哦哦,您、您好啊!”
我們班的數(shù)學(xué)自從她來后,每次全鄉(xiāng)統(tǒng)考都是遙遙領(lǐng)先。最讓我們著迷的是,當(dāng)她生氣罵我們的時候,居然也用的是普通話:“你們啊,就是一群小傻瓜!”從來沒有哪個老師用這樣的口吻罵過我們,我們不但不害怕,甚至有幾個沒出息的家伙會想方設(shè)法做點小壞事,或者明明會的題目也故意做錯一兩道,然后被她叫到身邊,輕言細語地罵道:“你看,32+29,個位相加要進位,進了后就要加到十位上去的,所以是 61,而不是 51,記住了嗎,小傻瓜!”看他們那副麻酥酥癢絲絲的表情,真讓人忍不住也想被罵上一回。
不知咋的,她老是喜歡罵我們小傻瓜,而我們也真的喜歡做一群她口中的小傻瓜。
相對來說,班主任朱老師我們一般不敢招惹。朱老師曾做過公社中心小學(xué)的校長,后來聽說得罪了一個當(dāng)官的,被貶到我們這個小學(xué)校。他資格很老,我們的父母都曾是他的學(xué)生。他喜歡喝酒,鼻子老是喝得紅通通的,喝了酒他就會罵人,從那個當(dāng)官的開始罵起,接著罵自己的學(xué)生,大致意思是學(xué)生中要出一兩個有出息的,誰還敢這樣對待他之類。
“狗日的,你們就是一幫狗日的!”
罵人時,朱老師滿臉通紅,下巴那兒幾粒麻子歷歷可數(shù),大家背后都叫他朱大麻子。
朱大麻子家里孩子多,負擔(dān)重,有時酒斷頓了,就喜歡到學(xué)生家去家訪。要是家訪得滿意了,那你很快就會加入少先隊,成為一名光榮的少先隊員,脖子上每天都飄揚著一條鮮艷的紅領(lǐng)巾。我們班已經(jīng)陸續(xù)有七八個同學(xué)在家訪后戴上了紅領(lǐng)巾,當(dāng)然也有一個沒戴成,張小偉的爺爺跟朱大麻子喝酒時喝多了,兩人爭吵起來,他爺爺就把朱大麻子的老婆偷生產(chǎn)隊紅薯的事說出來,張小偉的爺爺是生產(chǎn)隊看青的,結(jié)果張小偉沒戴上紅領(lǐng)巾。
那天朱大麻子說要家訪的時候,我馬上舉手了。讓我高興的是,劉老師也會和朱大麻子一起來家訪。
放學(xué)后,我像麻雀似的一跳一躍地往家走,書包在屁股上撲打撲打。幾個同學(xué)跟在我后面跑,一邊跑一邊四下里宣揚,“毛小雨毛小雨,你的名字真美麗!”這句話其實是劉老師說的。那天劉老師聽到我的名字,笑著說:“毛小雨毛小雨,你的名字真美麗。”
還沒跑到村口拐彎的路上,弟弟戴著柳葉帽從路邊躥了出來,“站住不站住,我是小八路;投降不投降,我是李向陽?!边@是電影里的臺詞,弟弟雖然沒上學(xué),已經(jīng)背得爛熟。弟弟比我小三歲,還沒到上學(xué)的年齡,但大家都說他是個天才,我上學(xué)的功課他都搶在我前邊學(xué)會了。九九乘法口訣表我們才教到四四一十六,他已經(jīng)把九九八十一都背全了,而且還能倒背如流,校長聽說后答應(yīng)他可以提前一年上學(xué)。我一直糾結(jié)于五五為什么是二十五時,弟弟告訴我一個秘訣,那就是先從九九八十一往前背,背了幾次,反而越背越亂了。唉,天才的世界我們真的不懂啊!
他殷勤地接過我背上的書包,搶著背到自己身上,說:“小哥,下半年我也能上學(xué)了,到時候我們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我也要跟你背一樣的書包。”
我說:“小樂,老師要來我們家家訪了,我馬上就成為少先隊員了,到時我把紅領(lǐng)巾也給你戴!”
弟弟高興地蹦跳起來,“噢,太好了,哥哥,我先回家告訴爺爺去!”
快到家門口時,我趕忙穩(wěn)住了腳步,千萬不能給爺爺看到我邊跑邊跳的得意形狀。爺爺是個老古板,平時愛看點子曰詩云的古書,他看到會皺著眉頭說,“古人云,凡出入進退,行步要安詳。男子漢大丈夫,走路跳來跳去,骨頭輕,沒出息!”
我們家姓毛,姐姐叫毛小羊,我叫毛小雨,弟弟毛小樂,用爺爺?shù)脑捳f,我們家跟主席同姓,言行舉止都要處處嚴格要求自己。
我高興地說,爺爺,老師要到我們家來家訪了!
媽媽正在過門口皺著眉頭燒火,柴草有點濕,燒起來只冒煙不出火,弄得家里一屋子煙霧,她皺著眉頭說,“什么家訪,就是到學(xué)生家混點吃喝,那個大麻子我們上學(xué)的時候就喜歡到學(xué)生家吃飯,現(xiàn)在怎么還是這樣。”
爺爺捧著他的水煙槍,一手端槍,一手持一根紙媒子,“佛篤”一下吹旺火星,“呼呼呼”猛抽一氣,“噗”的一聲吹去煙燼,而后喝上一口茶,漱漱口。爺爺說他的水煙槍里養(yǎng)著一條龍,再過幾年這龍就能騰云駕霧,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了。
爺爺放下水煙槍,頓了頓,說:“不能這么說,天地君親師,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再說他脾氣雖然壞點,水平還是很高的,對學(xué)生也還是好的。再說,小雨已經(jīng)舉手答應(yīng)了,男子漢大丈夫要在世上走的,吐口唾沫就是一顆釘,總不能說二話吧!”
母親不敢跟爺爺嗆嗆,只是把舀米見子的瓢丟得亂響。
父親從廠里下班回來得知后,笑道:“沒事,上半年廠里要評選工作積極分子,我們組里這次有一個名額,去年的先進工作生產(chǎn)者我讓了,這次大家說輪也輪到我,再不給我都說不過去了;積極分子有獎勵計劃,到時可以議價買點副食品?!?/p>
我馬上搶話說:“買油渣,又香又脆?!?/p>
媽媽道:“還是買點白板肉吧,回來火靠一下油,家里還有點老芋頭,芋頭燒肉,又好吃又飽肚?!?/p>
弟弟小聲嘀咕,“反正我要吃鹵豬肝。”
父親說:“都買都買,聽說這次計劃不少,可以買五斤,你們大家說的都有份。”
父親在肉聯(lián)廠,家里比別人家多一點油水。肉聯(lián)廠在我們鄉(xiāng)是一個異常龐大的產(chǎn)業(yè)帝國,光是下屬的部門就有數(shù)十家,有一座兩萬噸大型冷庫,有十幾支運輸船隊,有四個卸貨碼頭,甚至還有一個專業(yè)研究生化制藥的研究所。那時候農(nóng)村家家戶戶都養(yǎng)豬,假如說雞屁股只是主婦的小金庫的話,肥豬就是一個家庭不折不扣的大銀行了,每年年底全家置辦的年貨、大人小孩身上的新衣,以至于人情往來和一年拉下的饑荒都指望著這些金光燦爛的豬八戒呢。
肉聯(lián)廠很長一段時期里都是一個神秘而封閉的獨立王國,之所以說肉聯(lián)廠神秘,據(jù)說它的規(guī)格和級別很高,他們不歸地方政府管轄,直屬國家輕工部的,他們廠長就是正科級干部,比我們鄉(xiāng)長還要高半個級別的。肉聯(lián)廠的職工工資高、待遇好,旱澇保收,所以一個個油光水滑的,即使在最艱苦、餓死很多人的三年困難時期,肉聯(lián)廠也沒受到多少影響。
肉聯(lián)廠的職工分正式工、合同工和臨時工,這三者之間的差別很大,正式工一般都是坐辦公室或者干些看倉庫、看門之類的輕省活計,合同工里面有干重活累活的,也有干技術(shù)活的,像父親這樣在肉聯(lián)廠干了十多年才混來一個合同工,在廠里就是專門負責(zé)扒舌頭,最多時一天扒過兩千多只;至于臨時工,啥臟活苦活就讓他們?nèi)ジ伞?/p>
每年肉聯(lián)廠都會選拔一些工作積極表現(xiàn)良好的工人進行表彰,但這些也很難有一個嚴格的標準,大家都在一個車間上班,也難說誰做得更好誰做得差,一般都是輪流當(dāng)先進。去年年底,本來輪到父親了,但年底的先進獎品比較豐厚,其中有十斤白板肉的計劃,一個女人搶先找到班長,說自家生活困難,兒子也大了,處了一個對象,女方知道未來的婆婆在肉聯(lián)廠,就想要點白板肉。班長找到父親,父親老實人,也沒說啥,主動把這個先進讓了。
這次是上半年的小結(jié),班長早就打過招呼,不管誰來打招呼,都應(yīng)該讓老毛得這個獎,哪個再動這個心思就真的不是人了。
有油渣有豬肝還有芋頭燒肉,這個家訪應(yīng)該肥得流油了,晚上做夢我都笑醒了。
媽媽嘆了口氣,“這孩子,做夢都喊老師家訪,看來學(xué)習(xí)要進步了!”
第二天上學(xué)前,爺爺從他睡覺的床底下的壇子里扒出兩捧花生,說:“這點花生本來我想留著我生日的時候添壽用的,既然老師要來家訪,就剝了炒點花生米給朱先生吃,他最喜歡花生米搭酒?!?/p>
花生又叫長生果,我們本地風(fēng)俗是過生日的時候做一道有花生的菜肴,寓意增福添壽。
去年隊上分的幾斤花生早就過年的時候炒著吃了,不知爺爺什么時候還偷偷留下這點寶貝,每一顆都是那么飽滿潤澤。
媽媽趁著天氣好把花生拿出去曬曬太陽,那一點花生鋪開來還不到一個篩子大。媽媽讓弟弟別貪玩,仔細看著點。
弟弟做了個鬼臉,說:“你一走我就吃,到時就說是麻雀偷吃了?!?/p>
媽媽將手揚起來,作勢要打他,想想,又軟了聲道:“乖乖,這是要留著給哥哥的老師吃的,等你上學(xué)了,也請老師來家訪?!?/p>
弟弟笑道:“嘿嘿,騙你呢,我知道,我不會吃,我馬上也是小學(xué)生了?!?/p>
那個下午,弟弟一直守在那攤花生旁邊一步也沒動,看著花生,一個勁地咽著口水。媽媽來收花生時,詐他道:“你是不是偷吃了,我早上數(shù)了的,怎么好像變少了?”
弟弟說:“媽,你騙我,我都排好了,九個一排,九九八十一,還有七七四十九,總共是兩百一十三顆半,有一顆只剩了一半,我一顆都沒吃,一半的那顆都沒舍得吃,真的!”
媽媽心疼地把他摟在懷里,“乖乖肉!”
媽媽在里面挑了半天,弄了兩顆給他,“就吃兩個,再窮也不在乎這一顆兩顆的?!?/p>
弟弟吃了一顆,舔舔舌頭,說:“還是留給哥哥的老師吃吧,我吃一個就不饞了。”
花生曬得干干的脆脆的,老遠也能聞到花生的一股香味。媽媽把它們裝進壇子里,用一個破碗蓋上。
破碗蓋不嚴,晚上來了一幫耗子精,吃的吃,運的運,一晚上就弄到不知哪去了。
弟弟當(dāng)年又白又胖,嘴又會叫人,每個人都喜歡抱他。小胖子脾氣硬,他生氣的時候比大人都倔。
他在家仔細找了半天,終于在墻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老鼠洞。他找來一把小鍬,拼命挖,媽媽罵他,不能再挖了,再挖墻就倒了。他也不管,還是挖,挖出了一窩小老鼠,肉滾滾的,看上去很可愛。
弟弟拿了一個筐把鼠崽子統(tǒng)統(tǒng)裝進去,揚言著要扔到糞塘里去淹死。
花生被偷,爺爺一直沒說啥,這時發(fā)話了,“算了,放掉吧,癩寶要命蛇要飽,得饒人處且饒人,都是一條命,誰吃都是吃。再說這點花生也是我去年秋天挖老鼠洞挖來的,哪里來的哪里去,咱們再想點別的辦法吧?!?/p>
于是大家的指望全放到了父親那個先進上面,期盼著那個先進帶來的計劃。父親看著我們期待的眼神,笑道:“你們一個個都這么看著我,怕啥,今天組長還跟我拍胸脯子了,百分之一百二的!”
那時父親經(jīng)常跟母親吵架,毛小羊偷偷告訴我,父親跟他們車間的一個女的相好了,那個女的還央父親給她織了一件紅毛衣,父親手很巧,不但會打毛衣,還會許多花樣,不過那件雞心領(lǐng)的毛衣還沒完工,就被母親用剪子剪了一個洞。兩人鬧了一陣矛盾,父親甚至還動手打了母親,連外婆都驚動了,跩著小腳坐在我們家不走。不過他們打架都是在晚上,我們都睡著了以后,只有第二天早上父親上了班,母親也不起床煮早飯,我們就知道他們昨晚打架了。那時我們會大氣也不吭,餓著肚子上學(xué)去。
可是那些天,他們倆的關(guān)系一下子有了改善,父親給母親帶回來半斤紫色毛線,手把手地教她織一頂帽子,看樣子這頂帽子是給母親的。
帽子已經(jīng)差不多了,就剩兩條下面的飄帶,父親說好的先進又被另外一個人頂替了。這次原因是,有一個人家里要上梁,砌屋成家老人去世是農(nóng)村三件大事,相比之下家訪根本算不上。當(dāng)時班長非常生氣,將自己形影不離的茶缸都摔了,那茶缸上面有一朵牡丹花,還烙著一個大大的“獎”字。茶缸很結(jié)實,只是摔掉了幾塊瓷,班長撿起來洗洗又捧上了。有人偷偷告訴父親,得先進的那個人前一天晚上拎了二斤桃酥去了班長家里。
父親很是失落,已經(jīng)不止是失落,還有郁悶,但老實一世的他連吵架也不會。干活的時候腦子里還在想,恍惚中手里拿了一個豬舌就出來了。門房也被父親弄傻了,肉聯(lián)廠的門衛(wèi)受過嚴格的訓(xùn)練,平時別說這么大的一個豬舌,就是帶點肉腥味的蒼蠅也別想從他們眼前蒙混過關(guān),更沒人敢這么大明大擺地拿著廠里的東西出門,所以他們也愣住了。眼看著父親已經(jīng)走出去好遠了,門衛(wèi)才大呼小叫地追出來。
父親被廠里保衛(wèi)科帶去了,保衛(wèi)科長毛三兒跟父親當(dāng)年一起進廠,跟在一個師傅后面學(xué)手藝,他是下放知青,后來照顧政策,被提拔了。他知道父親老實,是無意的,但廠里有規(guī)定,他找負責(zé)安全的副廠長說情,僅給了父親一個通報批評,并且罰款30元。
父親那時的工資只有28元,一下子幾乎把家底掏空了。母親在家正興致勃勃地研究如何將那頂帽子收尾,聽到消息后臉都紫了,半晌才將那帽子捂在臉上嚎啕大哭起來。
外婆聽說后,送來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雞。
母親心情已經(jīng)慢慢平復(fù)下來,大家開始盤算這雞又肥又胖,跟個闊太太一樣大腹便便,看樣子每天下一個蛋應(yīng)該不成問題,離家訪還有五天,最少可以有五個蛋,或蒸或炒或煮,五個蛋做一個菜綽綽有余;另外不管舍不舍得,這雞到時肯定要殺掉,雞雜炒辣椒,雞肉紅燒,剔下來的雞骨架也可以燒湯,算下來就有四個菜。
那雞也真的很爭氣,剛進門就生了一個蛋。
外婆說,從出門就憋著呢,看來這雞跟你們有緣分。
我們都叫它雞將軍,不,就是雞元帥。
這多出的一個蛋純屬于意外之喜,一下子照亮了我們大家的心,六只雞蛋,弄得好可以做兩個菜的,我們都高興極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起床到地里弄雞食,外婆說雞要多吃活食,生蛋才勤。母親捉了很多蟲子,用苧麻葉子包著拿回來,到雞窩前探頭一瞧,雞窩里又有了一只蛋,雞卻不在。
母親“咕咕”地喚著雞,從屋前尋到屋后,又到河邊去找,還是沒找到。母親也沒心思干活,把我們都喊起來,四下里分頭去找。她自己想想,去了外婆家,她覺得是不是那只雞自己回去了,農(nóng)村的牲畜都有識途的本領(lǐng),結(jié)果撲了個空。說也奇怪,那只雞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像變魔術(shù)一樣。
從外婆家回來后,母親基本死心了,雞窩附近沒有血跡,排除了被黃鼠狼偷的可能,那么這只雞一定被哪個偷雞賊偷走了。
母親拿了一把刀,坐在門檻上,用刀剁著門檻,罵道:“哪個要挨千刀的槍斃殺頭啊,你偷我家的雞不要緊,這雞是給我兒子的老師準備的啊,你偷去吃了爛屁眼,生個兒子也長不大啊,啊啊啊,我日你祖宗十八代啊!”
老師不知道我家發(fā)生的這些事,這段時間,劉老師對我特別好,每次都摸著我的頭,笑瞇瞇地夸我說:“小雨,聽說你弟弟是個天才,這次我要去看看,是不是跟你一樣聰明?”
連朱大麻子也對我客氣很多,“小雨,你爺爺酒量還是那么大嗎,我還是二十多年前跟他喝過一次?!?/p>
我也不敢告訴他們我家的事情,悶悶不樂地支吾著。
那個日子已不可避免地來到,家里啥也沒準備,老師已走在往我家的路上。
我賣力地擦著罩子燈的燈罩,一團舊報紙捏成一團,塞進燈罩里,輕輕地轉(zhuǎn)著擦拭,夠不著的地方,用筷子伸進去抵著,不大會兒,燈罩擦得發(fā)亮,罩上去,點燈,屋里頓時亮堂堂的,連爺爺胡子都歷歷可數(shù)。
門前來了一個賣冰棍的,臨近傍晚,那人敲得有氣無力,還有小半箱冰棍沒賣出去。
父親眼前一亮,把那個賣冰棍的人喊過來,討價還價了半天,敲定一塊錢賒下這半箱冰棍,并答應(yīng)隔幾天來取錢。
出乎意料的是,朱老師自己帶來了一瓶酒,還沒到門口就咋呼起來,“毛老頭,平時不少喝你的酒,今天也讓你嘗嘗我的好酒?!?/p>
沒有花生,媽媽炒了一把蠶豆,朱大麻子說:“蠶豆越嚼越香,嚼得牙根發(fā)熱之際最佳,硬菜下酒軟菜下飯,如此看來,蠶豆搭酒越喝越有,不過就是容易放屁?!?/p>
說完,自己也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來。
母親熬了整整大半鍋冰棍水,用這冰棍水煮了滿滿一大鍋熱粥,一條羅漢子(小魚)燒了十八鍋子鮮湯,長這么大,哪里見過這等奢侈的甜粥,大家喝得心滿意足。我也喝了兩碗,那粥真的有點甜,甜得都有點苦了。
一陣夜風(fēng)吹來,罩子燈油沒了,閃了幾下,終于熄了。父親一連聲地喊母親來添燈油,劉老師忽然驚喜地叫了起來,屋外流螢閃爍,她說:“多美的夜晚啊,我們不要點燈,小雨,你好好看看,明天寫一篇日記交給老師,我給你打紅圈圈?!?/p>
朱大麻子已經(jīng)半醉了,“唔唔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散發(fā)弄扁舟,走也走也?!?/p>
我們打著電筒把老師送出門時,那只瘟雞忽然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一跩一跩的,活像個得勝還朝的大將軍,不,簡直是大元帥。毛小羊跟在后面,手上還捧著四只又大又圓的雞蛋。
朱大麻子硬著舌頭說:“小雨,告訴你媽,那個冰棍錢劉老師已經(jīng)給了哈……”
晚風(fēng)悠悠而來,星子滿天,電筒光暈中,依稀看到幾只覓食的螞蟻飛速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