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
簡介:謝安想殺我,我日復(fù)一日做的夢都在向我傳達(dá)這個信息,可我不信。
一、入夢
我連續(xù)幾天晚上做同一個夢。
或許是因為夏季炎熱,所以我連續(xù)幾晚都睡得不太踏實。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聽見了水滴的聲音。
滴答——滴答——
一聲聲如同催眠曲一樣,讓我漸漸變得暈眩。
那是在潮濕的地道里,有水滴落的聲音,我一個人在幽深的地道中,扶著潮濕的墻壁,驚懼地、一步一步試探地往前走著,直到我看見一個人——一個女人。
她蜷縮在洞里的一角,聽見腳步聲后,表情麻木地抬頭往這邊偏頭望了一眼,一雙眼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空洞、絕望,帶著陳尸的腐臭。
我愣在原地,我其實知道這是一場夢,因為我記得我入睡陷入深沉睡眠前的每一分鐘,我知道,等我醒過來的時候,這一切都不曾真實地存在過,可我的耳朵還可以聽見水滴的聲音,一聲一聲的,真實得可怕。
我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問她:“你是誰?”
坐在地上的那個女人極快地抬起頭來看我,卻沒有回答,頭發(fā)亂蓬蓬的,遮住一整張臉。唯有一只眼睛,黑漆漆的發(fā)著亮,從頭發(fā)的間隙中望向我。我覺得她的目光癡癡的,有點可怕,所以,我閉上眼睛,一次次地對自己說:“快點醒過來,快點醒過來——”
地上的那個女人卻突然像是受了刺激一樣直直地?fù)渖蟻?,手指像鉗子一樣死死地抓住我的皮膚,一字一句,如同凄厲的號叫。她的臉貼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可以看見她發(fā)絲間隙透出來的那只眼睛映出的我的模樣。
她瞪著我的眼睛,語氣幽深:“離開他——離開他——我今天的這個樣子,全是他害的——他就是個披著人皮的厲鬼——離開他——快跑——”
我尖叫出聲,猛地睜開眼睛,水青色的帳簾寂靜無聲,身邊的謝安被我驚醒了。
他微微俯過身,抬手探向我的額頭,他還沒徹底清醒,語氣有些迷迷糊糊地問:“你怎么了?做噩夢了?”
我驚魂未定,夢里那個女人的嘶吼句句在耳邊,我在謝安的注視下瑟縮了一下,打量著這個近在咫尺的男人。他溫潤如墨的眼,溫文爾雅的樣子,如同上好的書卷。
這個男人躺在我枕邊五年了,我不相信他會害我,他眼里的關(guān)切一層一層地溢出來,我想,應(yīng)該是我最近心思憂慮過重了,所以松了一口氣,抬手摸了摸他的臉,扯著嘴角笑起來:“沒,做噩夢了而已,天還早,你快去睡?!?/p>
他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重新睡過去,我想著夢里的那個瘋女人,一場真實的夢而已,我心神不寧地轉(zhuǎn)過身,看見自己手腕的虎口上被指甲掐出來一道月白色的指痕。我愣了愣,掀開衣袖,雪白的一截小臂上,赫然有五道被指甲抓出的血痕。
我捂住唇,渾身僵硬。
還好我飛快地查看了一下我自己的右手,指甲上有很輕淡的血跡,是我自己抓的。
我輕輕地閉上眼,水滴的聲音,那個女人凄厲的嘶吼聲,聲聲在耳,我嘆口氣,想我這樣心神不寧,大概是因為要遇見傅言。
二、再遇
隔天是傅言的生辰,賀禮是謝安準(zhǔn)備的。
我進(jìn)屋的時候,看見桌子上放著三幅卷好的畫,謝安正在另一邊,卷著另一幅畫卷,畫卷已經(jīng)卷得只剩一半了,剩下的半卷畫上依稀是美人淡藍(lán)繡碎花的裙裾。他望著這幅畫的目光專注,手里的動作慢條斯理,像是在對待最珍貴的寶物。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走過去,視線從這些卷畫上一一掃過,隨意地拿起一幅畫卷,想要打開的時候,他卻驀然抓住了我的手,神情冷凝。他很少這樣緊張,所以,我放下畫卷,調(diào)侃他:“你還不如送他數(shù)十個二八佳人,相信我,傅言對真實的美人比較有興趣。”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長舒一口氣,繼續(xù)去卷手里最后一幅剩下的半卷畫卷,卷完才抬起頭來看我,唇邊的笑意味深長,問我:“你語氣這樣熟稔,是送過他美人?”我知道他是隨便問的,但我驀然渾身僵硬起來,半響從嗓子里擠不出一句話來。
所幸他沒有注意到我的失態(tài),他把四幅畫放進(jìn)卷軸中放好,抬頭望過來,對我說:“走吧?!?/p>
我僵硬地沖他笑笑。
傅言是江南的水路總督,所有江南的商品向外地輸出,都要經(jīng)過水、陸路,所以,傅言的這個生辰過得可謂是風(fēng)光至極,官商兩道都要給他面子。我當(dāng)然也要去,謝安雖然近些年已經(jīng)將生意漸漸接手,但是,他是我宋家的上門女婿,大多商鋪認(rèn)的還是我這位宋家的獨女。
我和謝安到傅府的時候,宴席已經(jīng)開始了,燈火通明的、偌大的傅府熱鬧非凡,我是已出嫁的女眷,所以由小廝引著朝后院去。后院和前院隔開,由傅言的正妻招待我們。
我對這樣的場合一向沒什么興致。到了后院,我就獨自一人坐在亭中飲茶,趴在亭上望著倒映著燈光的湖面。茶過三巡的時候,不知道從哪里走過來一位女子,薄紗輕衣,妝容嬌媚,是傅言一貫的審美。她看著我笑,伸手指了指這一片歌舞升平,問:“你瞧這無不無聊?”
我不知道她的身份,所以笑笑,沒有回答,她卻自來熟地上前拉住我的手,將我拉起來,興致高昂地說:“瞧著這些女人聊天怪無聊的,走,我?guī)闳タ礃雍脰|西?!?/p>
還沒等我拒絕,她已經(jīng)半拉著我往前面走過去。我瞧著這里人聲鼎沸,撕扯起來太過難堪,所以順著這個女人的力氣,跟著走了幾步。
走到中庭假山矗立的地方的時候,這個女人卻停下了腳步,輕輕地呀了一聲,然后抱歉地看著我,說:“我有東西忘在后院了,你等等——”說完,她就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
這里離后院并不遠(yuǎn),但是假山林立,黑黢黢的一片,極少有人經(jīng)過,我想著傅府里的人還不至于這樣大膽,心里一慌,正要走的時候,從旁邊的假山里突然斜斜地伸出一只手,攥著我的手腕將我用力一拉,我就被拉到了假山間隙里。
我的嘴巴被一只手捂得緊緊的,陌生的男人的身體緊緊地貼在我的身上,一只手桎梏著我,他身上的酒味濃得讓人窒息。我努力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想分辨出這個男人的樣貌,他卻將頭貼在我的頸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后,沉沉的聲音里帶著戲謔的笑意:“宋菱,我們多久沒見了?”
一道驚雷劈在耳邊,我渾身的汗毛聳立,捂著我嘴的那只手卻松開了,我已經(jīng)不敢叫了,只是徒勞地伸出手抵在兩人之間。
傅言向來好美色,這么久了,他身邊的美人來來去去,我一直以為,他早都忘記我了,誰知道他竟然還記得我,我深吸一口氣,在黑暗里勉強地笑起來:“傅總督——”
這一句話卻不知怎的惹惱了他,他低低地笑起來:“傅總督——怎么?成親之后,這是要和我劃清界限嗎?”他的唇貼在我的耳畔呵著氣,“我瞧見你的那位丈夫了,清俊非凡,也難怪你有了新歡就忘記我了。你說——我要不要去和他聊聊?”他說完,作勢起身。
我將盈滿眼眶的淚逼回去,在黑暗中露出一抹笑,手拉住他的前襟。我覺得自己的牙都要咬碎了,偏偏無可奈何,聲音擠出一絲嬌怯來:“別,傅爺——”
傅言滿意于我的表現(xiàn),伸手在我的下頜摸了一把,正要欺身吻過來的時候,旁邊突然傳出一聲響動,黑暗里一抹人影閃過,我整顆心都提起來,過了片刻,卻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兩個小廝的談話聲:“爺上哪里去了?前廳的客人們都在問?!?/p>
另一個回道:“大約是到后院去了吧?!?/p>
傅言嘆了一口氣,低聲地罵:“小妖精,就先饒了你這一回?!?/p>
我放下心來,看著他的衣袍的下擺滑過嶙峋的假山,身影融在黑暗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理理發(fā)髻,面色如常地走出假山。后院依舊熙熙攘攘,我看見先前將我?guī)У郊偕脚缘哪俏皇替谌巳豪锩硷w色舞地說著什么。我冷冷地望著她,她抬頭看見我之后面色一僵,頗為不自在地轉(zhuǎn)過頭去。
還好一直到宴會散席之后,傅言也沒有空出時間來找我。
三、人間噩夢
我和謝安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語,謝安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我不由得有些忐忑,輕聲試探他:“永哥,怎么了?”
他這才猛然回神,手放在我的頭上摸了摸,扯扯嘴角:“沒什么?!?/p>
我也是滿腹的心事,所以沒有追問下去。
傅言——傅言——只要想到這個名字,我就心神不寧,我以為他已經(jīng)忘記我了,指尖深深地陷進(jìn)掌心,我扭頭看了一眼在我旁邊的謝安,他眉眼寧靜,這是我的夫君,與我共度一生的良人。我捂住嘴,絕望地想,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沒等我想出解決的辦法,傅言就找上了門。
我真的太大意了,傅言生辰之后的數(shù)天,我像往常一樣到酒莊的時候,下面的小廝選了幾壇最好的梨花釀,見我來了,就說:“小姐,傅府的姬夫人訂了幾壇酒,想讓您親自送過去,說傅總督生辰那晚和您相談甚歡,想要再見您一面?!?/p>
我的心里驚濤駭浪,偏偏謝安在我的身邊,我只能望著這些酒強裝著鎮(zhèn)定。
謝安看了一眼我的臉色,語氣有些擔(dān)憂地問:“你臉色不好?要不要我陪你?”
他的話音剛落,我就出聲打斷了他:“不要——”我的聲音尖銳,在場的人都被嚇了一跳,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所以緩緩心神,勉強笑笑,放柔了聲音說,“不用,我們女人家談話,你一個男人去做什么?”
謝安看起來還是有些猶豫,眼含擔(dān)憂地望著我。我面上的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笑著望著他:“沒事,姬夫人還能吃了我不成?”
謝安面色舒緩,抬手將我垂落的發(fā)挑到耳根后,低著頭溫柔地望著我:“那你早些回來。”
我告訴自己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嘴角上揚,我嗯了一聲,才轉(zhuǎn)身坐上了外面的馬車。
傅府早有人在外面接我,身邊的傅家小廝接過酒壇,一路引導(dǎo)著我穿過水榭閣臺,直到一處院落,才停下來,對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姬夫人在院內(nèi)等您?!?/p>
我知道有一場難打的杖,所以理理發(fā)髻,整理衣裙,客氣地沖這個小廝笑了笑,才推開木門。有人在院落中的槐花樹下聽見聲音,轉(zhuǎn)過頭來,傅言一張壞笑的臉映入眼簾,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邪笑著走過來,嘴里胡言亂語:“小妖精,你好狠的心,這就忘了你傅爺了?好歹春風(fēng)一度過?!?/p>
我忍著難堪,笑出來:“傅爺——”
他走過來攬住我的肩,擁著我就要往里屋走,我的腳死死地定在原地。
傅言回過頭,臉上的笑意已經(jīng)淡了不少,挑著眉問我:“怎么?還看不上你傅爺了?”
我強忍著,指尖順著他的胸膛往上流連地點、點、點,表情嫵媚:“傅爺,瞧您說的,早知道是您,我一定好好沐浴梳洗,今天來得這樣匆忙,您看得上我,我可不能敗壞了您的興致。”
傅言一言不發(fā)地望著我,在我漸漸不安的時候,猛地笑出聲來,眼里光芒大盛。我忍著惡心,笑意不減:“等明晚,明晚我好好準(zhǔn)備一番,再來見您。”
傅言猛地一把把我拉入懷里,死死地勒著我,偏頭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妖精,撩得我心頭癢癢的,爺?shù)饶?,明晚再讓你哭著求爺。”他頓了頓,想到了什么一樣,補充了一句,“穿那件藍(lán)色繡花裙?!?/p>
我心不在焉,根本沒有注意,只想趕快擺脫他,傅言卻說:“不過,不能白白讓你這樣走了,總得留下點東西來?!?/p>
我從傅府出來,上了馬車,才敢捂住嘴巴哭出來。我怎么都沒有想到,我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傅言就是一頭畜生,我曾經(jīng)與虎謀皮,如今搭上自己,也怨不得旁人。
那是四年前,我父親去世,整個酒莊大亂,我扛得身心俱疲,更何況,那個時候還有一家釀酒的盛氏,我自己的酒莊生意一落千丈,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想到了一條絕路。
傅言好色,這是眾所周知的。我安排了一場巧遇,傅言果然對我上了心,我吊著他的胃口,欲擒故縱,他對我言聽計從,水、陸兩路全部不對盛家開放,他把盛家的生意逼得死死的,直至我們宋家東山再起,盛氏家破人亡。
可是,到這一步,我總得付出點實質(zhì)性的東西。我托人去青樓買了一個未開苞的清妓,關(guān)了門,熄了燈,下了藥,往同樣下了藥的傅言房里一丟,直到第二天天明。
我去換人的時候,那個清妓被折磨得渾身是血,慘不忍睹,連一天都沒有熬過去就被送去了亂葬崗。還好傅言有個最大的優(yōu)點,所有的女人得到就忘,我兢兢業(yè)業(yè)了大半年,終于安心下來,這位傅總督果真是忘了我。
可我怎么都沒有想到,四年后,他怎么突然對我涌起這樣強烈的興趣。
該怎么辦,該怎么辦,我坐在馬車?yán)镆е约旱氖种讣祝^望不已。
四、往事
我回到宋府才擦干眼淚,感覺無恙才進(jìn)府。
我焦躁不安,但我將這些情緒隱藏得很深,謝安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的地方,一切照常。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將自己埋在他的懷里,輕聲問:“謝安,你愛我嗎?”
謝安睡得迷迷糊糊的,還是下意識地摸摸我的頭頂,輕聲哄著我:“乖,睡覺。”
他的語氣寵溺,我在他的懷里卻瞪大了一雙眼,伸出手攥緊他的前襟,望著他緊緊閉上的眼睛,執(zhí)拗地問:“你愛我嗎?”
謝安轉(zhuǎn)頭望向我,神志模模糊糊的,只是笑,問我:“最近怎么了?快睡。”他嘟囔著,很快又沉沉地睡過去。
我不是一個患得患失的人,但是,這話我曾經(jīng)問過他一次。
我和謝安相遇的時候,是在三月初春。
當(dāng)時一位老人家在路邊擺著一局殘棋,十文錢一局,贏了這位老人家,老人就會奉還十銀,輸了也就輸這十文錢而已。我對此不屑一顧,往往來來這幾年,我從未見過有人贏過,這局殘棋,這本就是不能破的死棋。
吸引我注意的是坐在老人對面的那位男子,寒風(fēng)凜冽,他穿得極為單薄,看得出十分窘迫,但是,相貌清俊,低眉思索的樣子很認(rèn)真,凍得通紅的手里捏著一顆黑子,靈活地翻轉(zhuǎn)著。
我遠(yuǎn)遠(yuǎn)地忍不住笑了一聲,心里想著,凍成了這樣,手倒是挺靈活的。
沒想到,從酒莊辦完事回來之后,我又遇見了他。他縮在一棵柳樹下,被三個大漢拳打腳踢,旁邊跟著那位老人家。旁邊有圍觀的人,低聲地討論著:“聽說是贏了人家的棋,拆了臺,這家老人的兒子不樂意了,怨他斷了他們的財路,所以往死里打?!?/p>
我恍然大悟,抬眼從別人手起腳落的間隙中望過去,他的一張臉貼在地上,微薄、毫無血色的唇死死地抿著,被打成這樣,一句哀號求饒都沒有,一雙眼黑得像最濃的墨,透過人群朝我望過來。
這人,倒是有身傲骨,我勾勾唇,轉(zhuǎn)身走了。
我是個商人,唯利是圖的商人,讓我大發(fā)善心地去救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直到我再次看見他。
他奄奄一息地半躺在我酒莊外面的石獅子旁邊,我到的時候,酒莊的伙計正罵罵咧咧地出來趕人:“喂喂,醒醒,要要飯到別處要去?!?/p>
他虛弱地半睜開眼,明明是他落得這樣的地步,那眼神卻讓人覺得卑微的是自己。他沒有說話,掙扎著站起來,轉(zhuǎn)身慢慢地走。我踏上階梯,等三級臺階邁上去了,就聽見身后撲通一聲,我極快地轉(zhuǎn)過身,那抹身影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了。
身旁的小廝要把他踢走,我猶豫了一下,抬手阻止了他:“背到莊內(nèi)安置起來吧,總歸是倒在酒莊門口,就當(dāng)是行善積德吧?!?/p>
我就這樣收留了謝安,給他請了大夫,救了他一命。后來,他醒來,我在莊內(nèi)給他安排了一份差事。他極聰明,上手很快,自從我爹去世之后,這宋家所有的擔(dān)子都壓在我的身上,我身邊的男人都對這份家業(yè)虎視眈眈,他卻永遠(yuǎn)都知道分寸在哪里。他將他該做的事,都做得很好,隔著不近不遠(yuǎn)的距離幫著我的忙,不諂媚,不倨傲,不爭鋒。平時你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但是,在你需要的時候,他永遠(yuǎn)都在,輕輕淺淺地笑著。
我很難不對這樣的男子動心,除了那萌芽的、淺淺的喜歡外,我有自己的考量。他沒有外勢,我嫁給他,抑或是他入贅,我不需要擔(dān)心宋家的家業(yè)不保。他有能力,性格也好,可以分擔(dān)我肩上的擔(dān)子。
我嫁給誰都是嫁,況且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我們在第三年成婚。
成親一年后,我問過他這個問題,那時候,我對他的感情已經(jīng)越來越深,晨起的時候我問他愛不愛我。他當(dāng)時也沒有正面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笑笑,問:“最近怎么這么傻氣?我們都成親一年了,現(xiàn)在還想著問我這個問題?!?/p>
他被我纏得沒有辦法,神色突然恍惚起來,陷入回憶,像是回到了我沒來得及參與的過去。他的聲音有種不真實的恍惚:“喜歡過——”他像是在回憶他曾經(jīng)喜歡過的那位姑娘的音容相貌。
我望著他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他:“她是誰?”
然后,他極為認(rèn)真地和我解釋:“我曾經(jīng)流落街頭,賭棋的時候賭贏了,被人打得半死,她剛好路過救了我一命。那時我昏昏沉沉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臉,那盈盈的笑意,我就在想,我一定、一定要報這份恩情……”
我當(dāng)時真的以為他在說我,他其實難得這樣哄我開心,所以我笑起來,點著他的胸膛:“油嘴滑舌?!?/p>
他只是抬頭望著簾帳,目光專注,過了很久,才極輕地笑出來。
可是,現(xiàn)在回憶起這些,只叫我更難受。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天每亮一點,我的心就越煎熬。
我不敢得罪傅言,整個宋家都得罪不起。
傅言當(dāng)年能讓聲勢浩大的盛家敗下來,如今也能讓我宋家敗下來。
我轉(zhuǎn)過頭,望向謝安,手指凌空拂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將頭埋在他的懷里,我蹭了蹭,悄然嘆了一口氣。
五、設(shè)計
謝安醒過來后,去酒莊了,我一夜未眠。謝安走后,我就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睡著了。
還是長長的、狹窄的地道,濕膩的泥土帶著淡淡的腥味撲鼻而來,插在地道旁洞壁上的火把的火光微弱,昏黃的光昏沉沉地照在幽深的地道中,直至昏暗的燈光消失在前面似乎要吃人的一片黑暗中。
我認(rèn)識這條地道,我們宋家世代釀酒,這條地道估計是以前釀酒、現(xiàn)今被遺棄不用的。
我上次做夢的時候,夢里似乎也是來到這里。怎么會在這里?我走了兩步,這條地道并不長,我很快就走到了頭,空蕩蕩的地道里,什么都沒有。
我這才感到失望,失望之后就是漫天的寂靜帶給我的恐懼。我轉(zhuǎn)過身,然后聽見一個人急促的喘息聲,空靈地響在地道中。我站在不遠(yuǎn)處,看見先前夢見過的那個女人從地道的另一頭朝這邊跑了過來。她渾身狼狽不堪,衣服殘破地掛在身上,臉被掩在紛亂的長發(fā)之下,她一邊扒著地道的洞壁往前面跑著,一邊驚慌失措地往后面瞧,像是有什么在她的身后惡狠狠地追趕著她一樣。
突然,她腳下被殘破的、拖在地上的衣服一絆,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驚愕地瞧著前面的這個女人,她努力了幾下也沒有爬起來,整張臉被掩在地道的泥土中。我聽見這個女人傳來的、低低的啜泣聲,一聲一聲,像是深夜大風(fēng)拂過樹梢。然后,她整個身體趴在地面上,努力地向前蠕動著。
這種場景太過駭人,我想尖叫,想跑,卻喊不出來,也動不了。我只能看著這個趴在地上的、臟兮兮的女人一點一點地蠕動著向我爬過來。就在這時,地道里又突然響起了一道陌生的腳步聲,一道欣長的黑影被地道中的火把投射到昏黃的洞壁上,拉得極長,像是來討命的惡鬼。
一道男聲涼悠悠地、不緊不慢地響在地道中,被傳得極遠(yuǎn):“你在哪兒?”
你在哪兒——
在哪兒——
哪兒——
整個地洞都回響著這個聲音,在地上蠕動的那個女人像是在這聲音里崩潰了一樣,卻不敢哭。她用手捂著嘴巴,極為壓抑地將嘴里的哽咽咽回去。她絕望地朝我這個方向低聲地吶喊:“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為什么?為什么?”
整個地道開始崩潰,搖搖晃晃的,紛紛亂亂地落下的石塊中,這個女人抬起頭來,凄厲地嘶喊著:“謝安——謝安——你不得好死——”
我僵在原地,那眉那眼,分明是我自己。
她在紛亂落下的石塊中似乎看見了我,目光透過虛幻的夢境死死地盯著我:“快跑,宋菱,快跑——”
我猛然驚醒的時候,已經(jīng)晨光大盛了。過了很久,我還是驚魂未定,捂著心臟,那里極快地起伏著,怎么會做這樣的一場夢?
我將臉埋在枕頭,那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嘶吼聲還在耳邊響著:“離開他,他就是個披著人皮的厲鬼——離開他——快跑——”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這樣荒誕的一個夢,謝安根本就沒有理由這樣害我。若是為了宋家的家業(yè),若我是他的話,我會等到對方懷孕生子了之后,不然,對方出事了,我們還沒有孩子,宋家的那些偏遠(yuǎn)的親戚們一定會跳出來和謝安爭產(chǎn)業(yè),到時候也夠他頭疼的了。
我這樣想著,慢慢放下心來,暗暗地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神經(jīng)真的是太脆弱了,一定是被傅言逼得。
但我忽然一驚,因為我想起,謝安要是有理由害我的話,會不會是因為他知道我和傅言的事?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極長的眉黛,盈盈的雙眼,我還沒老,一樣很美,想了想,猛然一驚,因為我突然想到數(shù)年前那個清妓的死相。
今晚該如何逃過去,我瞥了一眼,看到了放在案臺上的金釵,伸手拿過來放進(jìn)衣袖里,再抬起頭時,鏡中的女人雙目間卻閃過一抹狠意。
我絕不能讓這種意外出現(xiàn)。
六、莊周與蝶
謝安下午也沒有回來,因為宋家的酒莊在下午的時候走水了,所幸發(fā)現(xiàn)得及時,又是不緊要的地方,火勢很快就被控制住,沒有人發(fā)生傷亡。
為了保險起見,謝安當(dāng)晚就留在了酒莊,查看情況。
傅言派人來接我,我換上了他要求的那件藍(lán)色繡花的裙裾,在夜色的掩映中進(jìn)了傅府的偏門。
傅言在姬夫人的院落里,可能是我已為人妻,給了傅言極大的刺激感,所以,他保密工作做得相當(dāng)?shù)貌诲e。我冷笑,剛好遂了我的心意。
姬夫人給我開的門,燭光盈盈下,她望著我,笑得含蓄又輕蔑。我沒有理會她,她替我出門去叫傅言過來,整間屋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心跳怦怦的。
我悄然走過去,打開屋子里的熏香,在里面加入我提前準(zhǔn)備的香料。
這香料是我從大夫那里弄來的,會讓人疲軟無力。我蓋上香爐的蓋子的時候,看著熏香從蓋子里冉冉升起,我悄然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他們很快就回來了,姬夫人守在外間,傅言進(jìn)來就急不可耐地?fù)渖蟻?,抱住我就往?nèi)間的床上去。屈辱一層層地蔓延起來,我想要擺脫,只有一條路。瘋狂的恨意慢慢地滋生著,我在傅言的懷里,悄悄地瞇上眼睛。
女人要是想要男人死,有千千萬萬種方法,最簡單的就是讓他死在床上。
他興奮地撕扯著我的衣服,我翻身跨坐在他的腰上,風(fēng)情萬種地笑,趁他笑得最得意的時候,取過一旁的枕頭,死死地捂住他的臉,手里的簪子卻毫不含糊地、直直地刺向他的頸動脈。
我望著他抽搐、痙攣,最后手腳歸于平靜。
可能是已經(jīng)在心里演示過無數(shù)遍了,我竟然不覺得怕,只是手一直在抖,一直在抖,眼睛里的淚一滴滴地落下來。我把哽咽咽下去,身上被濺得都是血,我悄無聲息地走下床,外面還有一個。我打開門,姬夫人正背對著門打盹,熏香我放得多,她聞了這樣久,渾身也應(yīng)該疲軟了,我輕輕走過去,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殺死一個人真的是太容易了。
我將姬夫人搬到床上,置于傅言的身下,這一床的血腥,無論旁人怎么猜測,都不會猜到我的頭上去。
我換下染血的衣服,傅言的保密工作確實做得不錯,這座院落,方圓幾里,一個人影都沒有。換上衣服后,我悄無聲息地從偏門走了出去,再將手里的衣服燃盡,燒成灰。我終于能睡上一個好覺了。
我?guī)缀跻Τ鰜恚裢砦視帐昂靡磺?,明天謝安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將一切都收拾好了,他是我的夫,我是他的妻。
他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我和傅言之間的這些齷齪事,多完美。
我換好衣服回到宋府的時候,感覺寂靜得嚇人,府里好像一個人都沒有。我想了想,大概是因為酒莊走水,府里的人都被調(diào)去酒莊了吧。
我摸索著走到自己的房間,也沒有精力點燈,就坐在黑黢黢的房間里,后怕一陣陣地涌上來。
就在此時,門卻被無聲地打開了。
月光從門外照進(jìn)來,黑黢黢的門口卻有一道模糊的人影。在我抬起頭的那一刻,他點亮燭光,暖黃色的燭光映襯著他的眉眼。他輕輕淺淺地笑著,溫文爾雅,就站在門口,笑容清俊,聲音仿佛親人間的呢喃,輕聲細(xì)語地問僵坐在房中的我:“傅言死了?”
窗影燈深,山鬼喑喑,看人是人,鬼是鬼,這各路牛鬼蛇神,個個都是心懷鬼胎。
我已經(jīng)傻了,恍惚著問他:“什么?”
“什么?”他偏頭走過來,將手中的蠟燭點亮桌上的燭臺,這樣亮的燈火中,他的眉眼卻突然恐怖起來,“真是個傻姑娘,殺了人,還要我?guī)湍闵坪蟆!?/p>
他隨后將手里的東西扔過來,四幅畫卷骨碌著攤開在地上,一直滾到我的腳邊。屋中亮如白晝,我低頭去看,畫中的美人漸漸露出極長的眉黛、盈盈的水目,畫中的女子眉眼水光盈盈地望過來,嘴角帶著笑,這樣的美,比真人要美上三分。
我踉蹌地后退一步,這是我。
我當(dāng)然認(rèn)識這些畫,這是謝安送給傅言的生辰賀禮。我曾經(jīng)看過他慢條斯理地卷著這些畫,目光專注,態(tài)度虔誠,像是對待這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我要打開的時候,還被他捏住過手腕。
這竟然是謝安送給傅言的,那么,傅言重燃對我的莫名其妙的興趣終于有跡可循。
傅言本來已經(jīng)忘了我,看見謝安送給他的我的畫像,才突然想起我。
我癱倒在地上,整個人都蒙了,翻來覆去的,只想問:為什么?
我擔(dān)驚受怕了這么多天,這一切,都是我想與之共度一生的夫君做的,為什么?為什么?我從未對不起他。
謝安笑了,偏頭將他手中的蠟燭吹熄,聲音輕柔地問我:“你想問為什么?”
謝安自然也有他的秘密,他從未騙過我,在我曾經(jīng)問他愛不愛我的時候,他跟我說他曾經(jīng)賭棋贏了被打的時候,有一位姑娘救了他。他喜歡的姑娘,是一位釀酒世家的千金,她偶然路過,救了他一命,讓他留在酒莊中,我一直以為他說的是我。
但我忘記了,在他被棋局的人打的時候,我只是旁觀路過,并沒有救他,救他的是旁人。
謝安低聲地說,語氣柔和,仿佛情人間親密的囈語,他說:“我愛的那個人,姓盛。說起來,宋小姐你一定有印象。在多年前,你接手宋家的時候,因為盛家和你做的是同樣的生意,所以你找了傅言,將盛家逼到了死地?!?/p>
盛家衰落后,盛家的那位小姐家道中落,被人拐騙著哄去青樓,當(dāng)晚被人請去宋家的府邸之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直到他痛不欲生地在亂葬崗看見她千瘡百孔的尸體。
那位盛小姐在他破棋局被打的時候救了他一命,而后他留在盛家,直到盛家衰落。我沒有想到,我那晚用來敷衍傅言的那位清妓,竟然就是被我害得家道衰落的盛小姐。
我心里其實還有個秘密,當(dāng)年天亮我去傅言屋里換人的時候,那位盛小姐其實還沒有死。我進(jìn)去的時候,她渾身鮮血淋漓,赤裸著手臂抓住我的手腕。她的眼睛被打得腫起來,虛弱地哀求:“求求你——求求你——”
我本來動了惻隱之心,她本來就是替我受了這一份罪,可她說了下一句話,她說:“幫我報官?!?/p>
惻隱之心沉了下去,我不可能讓這件事鬧大,所以,我狠狠地拽下她握緊我手腕的那只手,突兀地笑起來。后來她就死在了亂葬崗,其實,她可以活下來的。
謝安就是為了這個出現(xiàn)在我身邊,包括初遇,他竟然復(fù)制了他和盛家那位小姐一模一樣的初遇來巧遇我,只是前者是撩動他心弦的姑娘,她救了他一命,而我遇見他,不過是一場他蓄謀已久的陰謀,
一條線一條線地理清下來,謝安演的這場盛大的戲終于可以落下帷幕了。傅言為什么突然對我感興趣,因為他生辰那日,謝安送給他的那四幅美人圖,每一幅都是千嬌百媚的我的自畫像。
我傻子一樣顫抖著唇,我不敢喊,只能問他:“你想……你想怎么樣?”
謝安笑起來:“自然是一命償一命?!蔽铱粗?,眼淚洶涌而下,哀哀地問,“你沒有愛過我?”
他冷冷地笑起來,仰頭撕心裂肺地笑,仿佛聽見了什么笑話。就是現(xiàn)在,我趁他笑的時候猛地撞過去,轉(zhuǎn)身就往外跑。
我瘋狂地喊出來:“來人啊,來人啊——快來人啊——”
漆黑的宋府寂靜無人,唯有風(fēng)拂過樹梢的聲音,嗚嗚的,如同哭泣般。
我絕望地回頭,望見慢慢走過來的謝安。我慌不擇路,終于想到不久前我夢到的那條廢棄的地道。
濕暖腥臭的味道撲鼻而來,有水滴滴落的聲音,一陣一陣的回聲傳過來,我聽見外面謝安在喊著我的聲音。
將自己蜷縮在角落,我壓抑地哭出來,絕望一陣陣地彌漫,我想到曾經(jīng)夢見的那個女人,她撲過來凄厲地喊:“離開他,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全是他害的,他就是個披著人皮的厲鬼——離開他——快跑——”
原來是謝安。不甘心,我不甘心,如果能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我一定要跑,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一定要提醒自己,早點認(rèn)清謝安的目的。
外面有燈光照進(jìn)來,謝安的聲音像是呼喚著情人:“阿菱?阿菱——”
我抽噎著爬起來,瘋狂地往里跑著,腳下被殘破的、拖在地上的衣服一絆,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努力了幾下,也沒有爬起來,整張臉被掩在地道的泥土中,忍不住低低地啜泣,一聲一聲。嗚咽聲像是深夜大風(fēng)拂過樹梢,然后我整個身體趴在地面上,努力地向前蠕動著。
就在這時,謝安的腳步聲傳過來,他欣長的黑影被地道中的火把投射到昏黃的洞壁上,拉得極長,像是來討命的惡鬼。
一道男聲涼悠悠地、不緊不慢地響在地道中,被傳得極遠(yuǎn):“你在哪兒?”
你在哪兒——
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