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
2018-09-13 11:51:50姜瑜
時代青年·視點 2018年3期
姜瑜
過去覺得生死有命，你我一介凡人無能為力。如今親手操辦你的葬禮，方解其中滋味。
（一）
北國秋雨格外蝕骨，使我每個關(guān)節(jié)的痛感都直入骨髓。我總是像一只被剝皮的瘋狗，在雨夜哀嚎。近來天氣轉(zhuǎn)晴，夜里能淺淺入睡。只是有一件怪事，近來一周的午夜，我都感覺有人拍我胳膊。迷糊中我想來是錯覺，但次日清晨，總在煞白的枕巾上看見幾道淚痕。那天夜里我失眠了，許是因為喝了濃茶。窗外的紫羅蘭叢中傳來幾聲干咳，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香煙味。瞥了一眼手機，二十三點五十五分。
不一會兒，咳聲停了。我盯著鏡中一頭白發(fā)的我：才五十歲出頭便枯瘦得像具干尸。遙想三十年前，留個平頭拖著行李的我，孤身來到帝都，立志做個青史留名的政治家，可最終拜倒在一張八位數(shù)的支票前。上面沒有放過我這只蒼蠅，讓我落個名財兩空。爹娘抬不起頭，兒子被同學(xué)嘲笑，我打量著鏡中骯臟的自己，突然通體寒顫：一只血絲滿布的眼球映在鏡中，就在我身后的窗簾里若隱若現(xiàn)。我楞了下神，想呼救卻喊不出聲。那漆黑的瞳孔深不見底，像無盡的深淵，熟悉又陌生。我喘不過氣，手不斷顫抖。
“凱宇？”
眼睛消失了。茶幾上的玻璃杯滾落在地，隨后我失去了知覺。醒來時，我只看到布滿蜘蛛網(wǎng)的慘白墻壁，聞見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婆娘說她起夜時發(fā)現(xiàn)我躺在地上，滿臉是血。
（二）
我與凱宇十三歲相識。當(dāng)時我是校園的風(fēng)云人物，校園論壇被我的文章和采訪報道刷屏，公告欄中總會留一個板塊刊登我的各項榮譽。直到遇見他，一個初來乍到的轉(zhuǎn)校生——凱宇，他憑借超人的社交能力火速風(fēng)靡校園，直接撼動我的男神地位，我私下里不知罵過他多少次賤人。更可恨的是我倆同班，怎能不鬧心？明里暗里多次較量，我發(fā)現(xiàn)他很神秘，聲音富有磁性，雖然他總是說謊，四處留情，不過他人緣很好，少女聽了甜言蜜語猶如喝了迷魂湯，排著隊情愿被騙。后來我們愛上同一個女孩，不知為何，他放了手。
想到這兒，我掏出愛瘋6。雖然愛瘋38已經(jīng)問世，但我仍留著舊手機。我點開二十多年不碰的QQ，翻看過去他誆人的胡言亂語，忍不住笑出聲。我實在不清楚上次笑是何時。有時我覺得他是個智障，人越多越和我摟摟抱抱。倆大才子被輿論捆成cp，踏上一段“人妖殊途”的曠世絕戀……高中又陰差陽錯分進了一個班。高一期末考完，估計是忘了吃藥的他清唱一首《告白氣球》徹底把我打入基佬行列，當(dāng)時我腦子一片空白，七十多個傻子不停起哄……那晚淫雨霏霏，我在朋友圈上傳了一張和發(fā)小的合照，他竟醋意大發(fā)不聯(lián)系我，性子高傲的我怎么也不肯低頭。等他先服軟，我不停地點開他的對話框，刷新他的動態(tài)，就這么等著……想來已有三十年未見，如今他先來了，我該去看看他了。
（三）
買了去浙江的高鐵票。
一路顛簸和濕氣使我風(fēng)濕發(fā)作了，不過這次并不強烈。我不自覺地挺直腰板，不能讓他看到我落魄的模樣。有次下了晚自習(xí)，我們一起回家，過十字路口時，一輛汽車歪歪扭扭沖了過來，雖然汽車不是很快，但我的車閘早就壞了。我咬緊牙關(guān)等待那一瞬。凱宇騎電摩，速度比我快，他超過我并將我推開，搶了幾米替我碰了。那輛車把他頂進了一旁的綠化帶，我沖過去抱住滿臉血跡的他。抱著他的那刻，仿佛是永恒。
這只沒有腳的鳥結(jié)了兩次婚也沒找到自己棲息的枝頭。我?guī)鹤油低等ミ^他的婚禮，兒子扯了扯我的衣服問我為什么只站在門口，我慌張地說與那新郎不認(rèn)識，便匆匆離開。
不知快車一路穿過多少隧道，也不知他離我多遠(yuǎn)，莫名的心痛徐徐發(fā)酵。
（四）
“請到終點站的旅客準(zhǔn)備下車，極光號列車祝您旅途平安?！?/p>
到了終點站，招呼了一輛出租車去了他助理之前提起的他出家的寺廟。當(dāng)年他白手起家，千辛萬苦把公司做大，終于出人頭地，到頭來被他親妹妹算計了。他被逐出的消息一出便火速占據(jù)微博熱搜，多半由于他妹妹的黑手。他打電話給我，說他累了。是啊，像他這個年紀(jì)破產(chǎn)已經(jīng)很難東山再起。為了生計，他去做裸模，靠脫得一絲不掛擺造型來獲取收入。但美院學(xué)生對這種干癟老頭實在沒興趣，后來他連這點微薄的收入都失去了。于是他出家了，說是遠(yuǎn)離塵世安度余生。我沒開口他便掛斷了，用的公話。我去找過他一次，他閉門躲在禪房里，隔著門說了好些涼心話。畢竟是佛門重地，我不敢喧嘩，從門縫里給他留了張字條離開了。如今我回到這兒，卻是尋而不見。我向住持打聽，正在清點功德箱的住持冷笑一聲，臉上橫肉一甩，極不耐煩地說：“那個該死的窮鬼還當(dāng)自己是大老板，哼，一直賴在這里不走，現(xiàn)在得了病終于卷鋪蓋滾蛋了?！闭f完，他轉(zhuǎn)身而去，頭頂?shù)姆嗜庥凸夤獾仡潉?，卻毫無溫?zé)岣?。在佛祖的注視下，在耀眼的陽光下，他若無其事地將手中原本清點著的錢籠進袖口。我倒吸一口涼氣，想起剛才的話，凱宇得病了？我猛然想起鏡中的眼睛，一聲聲的干咳，像被錄入復(fù)讀機，一遍遍在耳邊回響。
我想起他年少時溫暖的影子和向我許下的承諾。
我又因為突然昏厥被送進醫(yī)院，醒來時，一個漂亮的小護士親切地說：“大爺，您有什么家屬嗎？您打電話叫他們來陪床吧，把住院費用交上?！蔽覜]有搭理她，把頭擰向窗外，我聽見護士的抱怨，這也不怪她。接到我的電話，婆娘獨自一人火急火燎地從北京趕到浙江。兒子已經(jīng)已多年不管我們老兩口的死活了。
（五）
“老頭子，你出去？”
“我去護士站打聽個人就回來。”
“等會，我穿上外套，扶你去，你腰不好，南方濕氣重。”
“不用了，就你一個人日夜陪床，趁這會瞇一下?！?/p>
我扶著腰挪到前臺。
“小姑娘，麻煩您幫我查個人，我來看看他，但人老了記性差，忘記他住哪個病房了?！蔽覍擂蔚孛蛄嗣蜃臁?/p>
“您是他什么人？”
我一下子蒙了。哥們？好像不是。我努力找詞來描述這種關(guān)系。
“算了，他的名字？”
“李凱宇?！?/p>
“十八樓7床?！?/p>
我的眼淚滾了出來，不曾想，重逢是這么措不及防，本是碰碰運氣，卻真被我撞見了，這就是命吧。我一路小跑回到病房。
“老婆，把行李拿出來，我換身衣服?！?/p>
“你這是干什么，怎么突然換衣服，要出去？醫(yī)生囑咐多休息?！?/p>
“呸，老子硬氣著呢，休息，等死了有的是時間！你不用跟著我，我去去就回?！?/p>
我換了一件精神的衣服，他不愿意看到我病懨懨的模樣。婆娘不放心，一直在后面偷偷跟著，我沒力氣趕她回去，我要把所有精力花在一會的重逢上。離病房越來越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二十五歲那年，濃情蜜意的我們都意識到，我們之間早已不是那么單純的兄弟情義，正在雷池邊緣。我們都顧慮家庭，在一起不可能有未來。正因深愛，才不能拖累。既然他狠不下心，那就讓我來當(dāng)這個壞人。當(dāng)初建立關(guān)系，是因為我們都有理想，性情又相像，但不知何時脫了軌，走了樣。我約他出來提出分手，他雖明白我的心意，但終究放不下，為了逼他放下，我把關(guān)于他的所有東西都打包還給了他，他很生氣，但更多的是心痛，我又當(dāng)著他的面刪了三萬多頁的聊天記錄，其實我提前把它們存進了u盤里。我換了號碼，去了異鄉(xiāng)，用萬般絕情和冷漠?dāng)嗨哪铑^。他這人從不低頭，卻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回頭。最終，我贏了，也輸了。
斷了聯(lián)系后，回憶的珠子串成了鏈。偶然在網(wǎng)上瀏覽到一篇帖子，說如果你總在想著某個人，那人也在想你。呵呵，既然想我，為什么不繼續(xù)糾纏我？唉，是我逼他走的……
后來我們的生活各自步入正軌。聽朋友說，我結(jié)婚那晚，他拿著瓶酒在雨中站了一夜。這次訣別后的空寂持續(xù)了近三十年，之后第一次聯(lián)系是他破產(chǎn)后的那通電話。
進門后，兩名男子起身問我找誰。還未開口，看到病床上那張熟悉的臉，我直接撲倒在床沿。男子把我扶起，我介紹了自己。不曾想，他比我還激動，他說這個大爺昏迷時一直念叨的人原來是我……我問他們是誰，原來他們是在寺院游玩時發(fā)現(xiàn)凱宇躺在地上然后把他送到醫(yī)院的好心游客。
親愛的，我來看你了，你見到我怎么不說話，我以為你會高興的……三十年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我承認(rèn)當(dāng)年是故意那么做的，我不想讓這段感情扯你后腿，是我的錯，葬送了你我……你睜開眼，我們算算這筆賬，我欠你的，我得還啊，還有你當(dāng)年的承諾還算不算數(shù)……正當(dāng)我絮叨著，他顫巍巍地握住我的手：
“終于見到你了，你不必道歉。還記得嗎？你說過吵架就算你錯了，也得我先道歉的?！?/p>
我一直搖頭，“如果能重來……”
“你一定會奮不顧身的，我明白?！?/p>
我的淚滴在他的指尖。
“別這樣，這輩子我最不愿看你哭，你在我心里從未變過，我對你的執(zhí)著也……”
“也什么！”
他的頭側(cè)向一邊，空蕩的病房里，一人一魂。
（六）
他走了，走之前他見到了最念念不忘的人。我給他換了一身干凈衣服，他沒親人照應(yīng)，我便帶回了他的尸體。
我愛了他半個世紀(jì)，卻負(fù)了他一輩子。
我盡我所能為他舉行了葬禮，天空飄著鵝黃色的紙錢，秋雨冷得徹骨。我肅立于他的遺像前。突然，我的右手被拉了一下，好像被緊握著，有種心動的感覺。我沒有落淚，他最怕我哭，我要聽他的話。秋風(fēng)瑟瑟，將他吹送到天國。
幾個月后，他之前的助理打來電話說有包裹寄給我，那是凱宇之前交代過的。我打開包裹，十幾本筆記本。我翻開第一頁：某年某月某日早安午安晚安，某年某月某日早安午安晚安……這些話他寫了三十年。每當(dāng)我生日那天，他都寫了好幾頁紙，每年他都把思念化作白紙黑字，為我準(zhǔn)時敲響除夕的鐘聲。我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生銹的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了一本筆記：某年某月某日早安……
后幾年，我執(zhí)著于讀鬼神小說，從中打聽長明燈的下落，探尋冥界花的蹤跡，精神恍惚，胡言亂語。
我與他的相遇，就像墨西哥灣遇見密西西比河，有觸無交，有緣無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