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從志
在黃莊學校就讀一年半后,鄭華的小女兒再次面臨轉校。媽媽去學校接她時,她轉述老師的話說,學校馬上要被封,以后不能進來了。當時鄭華正在老家裝修房子,去年6月,一場特大風災席卷江蘇鹽城,家里的房子在大風中倒塌了。
學校被封的消息他是后來才知道的,家長們在群里在商討如何應對。學校突然被封,以及給孩子找學校、換學校,對其中的很多家長來說已是家常便飯。從這個角度來說,鄭華還是幸運的,女兒讀到四年級只換過一次學校。女兒之前在豐臺區(qū)的藍坤學校,南五環(huán)邊上,離他們租住的永合莊只有幾分鐘的車程。不過,2016年三年級上學期一結束,學校就不讓辦了,具體是什么原因,鄭華也說不清楚。結果是女兒不得不轉校,往北十余公里,他們選中了黃莊學校。
石景山黃莊學校辦學人、校長陳恩顯
黃莊學校位于石景山區(qū)黃莊村43號西南郊苗圃,占地17畝,設有學前部、小學部、初中部,被封之前已是北京市規(guī)模最大的打工子弟學校,共有在校生1800余人,教職工120多人。在北京同類學校中,黃莊學校的條件也算得上優(yōu)越,教室都是樓房,操場配備了塑膠跑道,實驗室、電腦室一應俱全,學校還能接納住宿生。在這幾年打工子弟學校加速消亡的過程中,黃莊學校成了不少無處可去的流動兒童求學的下一站。
女兒轉到黃莊后,每天早接晚送,多花兩個小時,鄭華兩口子休息時間就少了兩個小時。1996年來北京后,他一直從事裝修工作,平時鉚足了勁干活,別人一天8小時,他總要多加兩個小時的班。妻子做保潔員,收入不高,但工作時間也短不了。辛苦是辛苦,鄭華卻覺得值,黃莊學校雖然遠點,但條件比原來好,不單是硬件設施,女兒和這里的老師也相處得很好,成績一直穩(wěn)定在班上前幾名。49歲的鄭華還有一個26歲的大女兒已經成家立業(yè),他把希望放在了12歲的小女兒身上,希望她將來能考上大學。
但四年級一結束,女兒不得不再次轉校。今年8月9日,北京城建集團所屬的北京金都園林綠化責任有限公司(以下稱“金都園林”)發(fā)布通告稱,黃莊學校有轉租與違規(guī)建設等違約行為,因此解除租賃合同,從8月10日起收回土地,并將限制人員進入,適時強制斷水斷電,要求學校相關人員搬離。通告還說,金都園林將給予配合搬離者一次性搬離獎勵,教師與學生均為每人2000元。
這一次沒有回旋的余地。黃莊學校法人、校長陳恩顯告訴本刊,在8月10晚上,金都園林便在學校大門處焊了一個大鐵門,將學校封鎖。8月15日,金都園林又在校門口張貼了給黃莊學校住戶的一封信,告知8月24日將停水停電,已領取搬離獎勵的住戶8月19日前搬離學校,其他在校住戶最晚于8月24日搬離。
如今在進入學校必經的通道里,一塊藍底白字的告示牌上仍告示著來往行人:“黃莊學校8月13日(周一)停辦,請學生幼兒到新校址學習?!蓖ǖ览锛芷鹆髓F欄桿,有保安守著檢查進入車輛,以防外人進入學校。通道上方的鐵道上間或有列車穿過,往東約6公里即駛入北京西站,無數外來務工者曾從這里出發(fā)或離開。
鄭華來北京后兩年,陳恩顯也到了北京。他原來在老家河南息縣的一所公辦高中做老師,有了編制,分了房子,但心里還是不“安分”,他揣著2000多元打算北上辦學。1998年7月,他找到了黃莊村,那時的西四環(huán)以外,目之所及盡是平房窩棚和大片大片的菜地,外來務工者多以種菜、收廢品為生,田間地頭到處是無人照管的孩童。陳恩顯從村里租下了一處廢棄的生產隊辦公房,拾掇出4間教室,招來三個老師,收了150多名學生,學校便開張了,定名為“石景山區(qū)流動兒童學?!?。
一年之后,學生人數增加到800多人,學校搬去了黃莊村一家倒閉的木器加工廠。到了2003年,學校已有2000多人,陳恩顯又從北京城建集團下屬的金都園林租下了黃莊村西南郊苗圃一處場地,新建了校舍并將學校更名為“北京市石景山區(qū)黃莊學?!?。校址從此穩(wěn)定下來,學校也越辦越大,但是卻一直走在灰色地帶。直到2009年,黃莊學校獲得辦學許可證,有了合法身份。2011年,黃莊學校還曾上過《中國國家形象宣傳片》,伴隨著學生在學校嬉戲的畫面,旁白說道:“在北京,農民工的孩子現在擁有了自己的班級甚至學校。”這也成了黃莊學校對外宣傳的一張名片。
只是一張薄薄的辦學許可證和在宣傳片中的幾秒鏡頭無法為學校保駕護航,最關鍵的還是場地問題。此次封校行動之前,黃莊學校的辦學場地已經岌岌可危。去年8月,金都園林便“疏解整治促提升”專項行動要求拆遷違建為由,要求提前解約,收回土地。其背景是2017年伊始,北京啟動的新一輪城市“瘦身”計劃。市政府決定,2017至2020年在全市范圍內推進“疏解整治促提升”專項行動,其中2017年要拆除違法建設40000萬平方米以上,并開展100個市級掛賬重點村的綜合整治。
金都園林發(fā)出通牒的同時,石景山區(qū)教委也口頭通知黃莊學校,要求在寒假開始拆遷,并分流學生。黃莊學校在網上發(fā)出公開求助信,引起輿論關注。隨后到來的寒假里,同在石景山區(qū)、亦有辦學許可證的另一所打工子弟學校臺京學校因拆遷停辦,但針對黃莊學校的拆遷被擱置下來。寒假過后,黃莊學校正常開學,平穩(wěn)度過了一個學期。全校師生都認為,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
今年7月3日,黃莊學校迎來20歲生日,學校舉辦了一場校慶,除師生和家長外,還特地邀請了包括原教育部領導、中國教育協會常務副會長在內的各界人士參加。但慶典結束一個月后,學校還是未能逃脫關停的命運。
黃莊學校關停后,小李上大班的女兒被分流到古城幼兒園,因離家太遠她陷入憂愁
學校被關停的邏輯其實十分簡單,就是金都園林提前終止租賃關系,學校辦學場地無法保證,教委以此為由介入,為“確保每一名孩子不失學”,安排其他學校分流學生。
然而,其中各個環(huán)節(jié)仍有不少問題引起質疑。陳恩顯給本刊提供的土地租賃合同書顯示,黃莊學校與金都園林的租賃期限從2005年始,至2025年12月30日方才終止。金都園林此次要求提前解約,主要理由是黃莊學校在租用土地期間存在轉租、建設違法建筑的嚴重違約行為。
其中所說的轉租行為是指學校西側一處約2畝的土地,曾由黃莊學校與隔壁的北京大公館共建過一棟職工宿舍樓,其中一層和二層由學校使用,目前已經作為違建被拆除。陳恩顯不認同金都園林將此定為違約行為的說法,他給本刊提供的一份轉租證明顯示,金都園林在2007年12月6日曾簽章同意陳恩顯的轉租行為。
而針對違法建筑一說,陳恩顯告訴本刊,學校目前的大部分房產的確沒有房產證,就是通常所說的在建設用地上建的小產權房,但這是歷史問題。他解釋說,西南郊苗圃原來的部分廠房的確是有房產證的,但這些廢舊房屋根本滿足不了學校的需求,租下場地后,學校對原有廠房進行了翻新改造,并在空地上新建了60間校舍和部分教學用房。他強調,當時蓋房子是經過金都園林同意的,而且在租賃合同上也明確寫到,土地出租方應當協助黃莊學校辦理有關房屋建設所需的各種手續(xù),提供相應證明并協助學校協調與政府管理部門的關系。陳恩顯認為,金都園林當初沒有盡到合同規(guī)定的義務,如今還反過來說學校是違章建筑,就是不講誠信?!安还茉鯓?,雙方的合同糾紛都應該走法律程序解決,你該起訴的起訴,不能像這樣強制封校?!北究撓到鸲紙@林公司試圖弄清原委,但其對外公布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石景山區(qū)教委在事件中的做法也令他無法理解。今年3月,學校的辦學許可證到期后,教委只給他延期了5個月,是在原證上手寫注明,“有限期延至2018年8月”。根據他的說法,按照往年慣例,只要年審過關,教委的新證會自動延期3年。但今年3月許可證到期前,他去教委領取新證時,經辦人員表示,先延期到8月,如果學校到時沒被拆遷,再發(fā)新證。
不過教委的說法與之不同。據媒體報道,石景山教委稱,黃莊學校在辦學許可證到期后并未申請新證,考慮到不影響學校正常教學,才將許可證延期到8月。
孰是孰非,如今已經很難弄清。2018年8月7日教委在學校門口張貼“致教職工的一封信”和“致家長的一封信”,開始分流學校。而8月9日,金都園林正式通知要求提前解約的當天,石景山區(qū)教委發(fā)布通告稱,金都園林近期將收回黃莊學校土地使用權,考慮到學校辦學許可證到期,該校址不再具備繼續(xù)辦學條件,將為師生進行分流安置。據石景山區(qū)教委微信公眾號消息,截至8月23日,原黃莊學校在校生已基本完成入學登記,大部分老師也接受安排,前往安置學校重新上崗,即將迎接新學期的到來。
沒了辦學場地和學生,黃莊學校的歷史已經告終。但實際上,陳恩顯也曾有過易址辦學,保下或者至少是部分保下黃莊學校的可能。今年7月,在封校之前,區(qū)教委、街道辦等部門以及金都園林曾與陳恩顯進行過多輪協商,但最終沒能達成一致。陳恩顯希望學校整體搬遷至已經閑置很久的黃莊職業(yè)高中玉泉路校區(qū),但教委只承諾給16間教室,這是陳恩顯不能接受的。他說黃莊學??梢圆晦k幼兒園和初中部,但小學部得保留下來,16間教室顯然無法容納下小學部1300多名學生。陳恩顯要求多給一些教室,但教委沒有同意。本刊詢問玉泉路校區(qū)負責學生安置工作的老師時,對方證實玉泉路校區(qū)如今確實只有16間教室。
陳恩顯還有更深一層的顧慮,如果接受教委的安排,勢必有數百名學生面臨轉校,接收誰不接收誰,都會遭到家長和社會的指責。陳恩顯不想背負這個罵名。
是否有可能在附近找到其他的辦學場地呢?陳恩顯算了一筆賬,按照黃莊學校周邊目前房屋的租金成本,每平方米一天大概兩元計算,要租目前黃莊學校7800平方米的教學用房,一年下來租金成本在500萬元以上。而他與金都園林13年前簽訂的租賃合同里,一年租金只有20多萬元,兩者相差數十倍。
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地租成本較低,黃莊學校才能在幾乎沒有教育財政經費支持的條件下,仍然能夠維持較低的收費標準。鄭華的女兒讀小學四年級,一年的學雜費、生活費加起來只要8000元左右,雖然比公辦學校貴,但對進不了公辦校的外來務工者而言,這已經是較實惠的選擇。
2015年1月17日,CBA全明星賽的多名球員來到石景山區(qū)黃莊學校
陳恩顯被踢開后,附近的另一所打工子弟學校華奧學校承擔了中小學部學生分流的主要工作,玉泉路校區(qū)也將由華奧學校來負責運營。自此,當年石景山區(qū)的四所規(guī)模較大,并取得辦學許可證的打工子弟學校中,樹仁學校、臺京學校、黃莊學校已經相繼關停,如今只剩下華奧學校,附近十數公里范圍內,這也成了流動兒童入學的唯一選擇。
8月23日,我見到鄭華父女倆時,他正騎著電瓶車帶小女兒來玉泉路校區(qū)看學校,車后座的小女兒不說話,低頭看著手機。鄭華顯得很熱情,言談總是帶著笑意,他還在猶豫要不要給女兒報名。根據分流方案,黃莊學校的小學部被安置在玉泉路校區(qū),對鄭華而言,這意味著離家又遠了近4公里。
他沒有其他選擇,最終還是給孩子報了名。女兒成績不錯,鄭華不能耽誤她。老家父母已是古稀之年,把女兒獨自送回家不現實。全家一道回去,以什么謀生又讓他犯愁,一家四口人只有3畝地,即使餓不了肚子,也不是長久之計。他也想過去縣城繼續(xù)干老本行,但這幾年回鄉(xiāng)的人已經把小小的市場擠得人滿為患,這條路也不走通。
鄭華帶著女兒報名后離去,還有很多家長卻仍在校門口徘徊。他們都是小學部學前班的家長,開學孩子就要升一年級了,但老師告訴他們,玉泉路校區(qū)只有二到六年級,不收一年級學生,這樣的學前班孩子有50多人。
張莉告訴我,她大兒子今年四年級升五年級,可以在玉泉路校區(qū)報名,但小兒子卻要去華奧學校報名,她怕兩個孩子分在不同學校,也遲遲沒有給大兒子報名。教委工作人員告訴現場的家長,他們正在想辦法解決,但家長們覺得這只是拖延的說辭,這些話,他們已經聽了半個多月?,F在馬上就要開學了,家長們也越來越著急,在群里約著來學校要個“準話”,張莉是請了一上午假過來的,現場還有些家長騎著送外賣的電瓶車就來了。
張莉想不通為何二年級到六年級都有,單單把一年級抹掉。其實,按照公立學校的建制,小學是沒有學前班的,教委給在校生分流,小學部只從一年級算起,開學以后升到二年級,一年級就“消失”了。
教委讓一年級的家長們去華奧學校報名,但大部分家長并不愿意。除了張莉這樣因為兩個孩子分屬兩校、接送困難的以外,還有家長覺得華奧學校條件太差或者離家太遠。本刊記者曾去華奧學校實地探訪,該校位于一處居民區(qū)內,有一棟四層的教學樓,學生們活動場所只有兩個籃球場。近兩年,附近的多所打工子弟學校關停后,華奧學校學生規(guī)模不斷膨脹。據陳恩顯的說法,華奧學校本身已是超負荷運營,至少有不下800名學生。這一點得到了“新公民計劃”負責人魏佳羽的證實,他多年關注打工子弟學校問題,曾實地調查背景大大小小百余所打工子弟學校。
除了小學部的學前班,還有黃莊學校幼兒園的大班孩子開學也要升一年級,二者相加至少有160多人,如果全部安排到華奧學校,能接收得了這么多學生嗎?這也是家長們擔心的。華奧學校的一位校長回應本刊詢問時給出了肯定回答,她確認一年級學生都安排在華奧,學校也“裝得下”,但拒絕透露具體的安置計劃。
而進入過玉泉路校區(qū)的家長告訴本刊,玉泉路校區(qū)目前只有二三層被騰出作為教室,她看到一層還有很多閑置教室,不明白為什么不能騰出來接收孩子?,F場工作人員對此聲稱,一層還有很多教學設備,騰出來沒地方放。教委工作人員安撫完大家后,學校的門被再次關上,幾個被家長帶來的小孩在門口追逐打鬧,全然不知父母們心中的焦慮。
根據教委公布的分流方案,幼兒園部的孩子都被安置到北京萬商幼教中心老山幼兒園,這是一所公立幼兒園,位于石景山區(qū)老山東里。但多名家長向本刊證實,只有小班和中班的孩子在老山幼兒園,大班的孩子要到古城幼兒園。古城幼兒園位于西五環(huán)之外,交通很不方便,老師在家長群里調查大家入園的意愿,絕大部分家長都因離家太遠選擇不入指定園。
一位家長向我抱怨:“私立的齁貴,公立的進不去?!彼谙朕k法給孩子找一所近一點的幼兒園,但這并不容易。辦學者們估算,北京打工子弟學校數量巔峰時曾超過500所,在校生數十萬人。但據“新公民計劃”統(tǒng)計,截至2018年7月,北京市打工子弟學校僅存109所,共有約5萬在校生。隨著北京入學門檻的步步提高,打工子弟學校學生的流失情況也日益嚴重。陳恩顯說,每年小升初時就會有大批學生回老家,到了初三,成績好的約三分之一也回了老家,這部分學生還有回家考大學的希望,另外約三分之一進了北京的職高學技術,其余的進入社會,成為新一代外來務工者。
北京留不下來,回家是遲早的事,況且女兒在北京沒有高考資格,等孩子再大一點,鄭華也打算回老家。他們打了一輩子工,希望孩子不用再走他們的老路。只是家鄉(xiāng)的經濟現實逼得他不得不在北京繼續(xù)固守。能守幾年,鄭明不知道,他現在擔心的是,如果華奧學校再被拆,回家的計劃就不得不提前了。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家長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