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五香屋

經(jīng)過五香屋的時候，腳步不自覺地停頓了一下。柜臺后面飄來熟悉的香料味，又勾起了靜琪很多心事。靜琪嗓子干干地咽了一下，腳下又快步走遠(yuǎn)了。

剛才在店里點(diǎn)的米粉，打包在手里還沉甸甸地冒著熱氣，可是她實在一口都吃不下。

暑假的一天，靜琪的好朋友瑤瑤突然叫靜琪出來，在吃飯的時候，瑤瑤突然哭了，但她還是繼續(xù)把一碗滿滿的石鍋辣醬拌飯吃完了。她的眼淚鼻涕直往下掉，眼角的肌肉說不出是哭還是笑，看起來怪異極了，像個演砸了的小丑。

“能一邊哭還一邊把東西吃完的，說明這個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會害怕?！?/p>

瑤瑤一邊吃一邊說，可是糊成一團(tuán)的臉上寫滿了傷心。

她的爸媽要離婚了，每天忙著在法院打官司，解決財產(chǎn)糾紛和爭奪瑤瑤的撫養(yǎng)權(quán)。

“沒事，這一切都會過去的?！膘o琪安慰她說，一邊說著一邊心里想：太糟糕了！自己千萬別遇到這種事情。

可是現(xiàn)在靜琪也要變成單親家庭的孩子了。

爸爸媽媽協(xié)議離婚了，很平靜的，甚至沒有任何爭吵。他們問靜琪跟爸爸還是跟媽媽，只能選一個。靜琪說跟媽媽，可是剛說完就看到爸爸那張快哭了的臉，靜琪也快要哭了。因為爸爸離開之后要回到老家青海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大概很少會回來了。

靜琪感覺自己身體里好像升起一個龍卷風(fēng)般的黑洞，快速旋轉(zhuǎn)著吞噬著所有的知覺。

可是靜琪還是忍住沒哭，躲到自己的小屋用被子裹了起來。雖然氣溫并不低，但她還是覺得脊背發(fā)冷。靜琪坐在小床上想啊想，可是一想思緒就開始糾纏不清。

這個事實來得太突然，靜琪還沒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或許先前的預(yù)兆沒有注意到。爸爸媽媽年初起每天回來都很晚，總是掛著一副疲憊的面孔，一前一后地到家。

他們對靜琪的學(xué)習(xí)也沒有以前那么上心了，媽媽也不再嚴(yán)格規(guī)定靜琪回家的時間，就算她放學(xué)后故意逛得晚一些也好像默許似的。翻到靜琪偷偷買的限量版專輯時，會突然大發(fā)一通脾氣，可是發(fā)完火又跟靜琪道歉，樣子怪怪的。

還有，吃飯的時候跟媽媽說起瑤瑤爸媽離婚的事情，媽媽“哦”了一聲就起身去盛飯了，然后又忽然說想起太陽能忘了開，走進(jìn)洗手間，水聲嘩嘩嘩響了好久都沒回來。

這些片段好像是散落各處的珠子，直到現(xiàn)在靜琪才發(fā)現(xiàn)它們可以用線串聯(lián)起來，才發(fā)現(xiàn)它們原來處在整件事情過程中的位置。

可是我現(xiàn)在在哪里呢？會去哪兒呢？我要做什么才對呢？

靜琪可以幻想18歲之后的事情，可以像大人一樣化妝、穿高跟鞋，可以跟一個很帥的男孩子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可以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旅行。

一直以為的眼前的生活會像列車一樣一直駛向遙遠(yuǎn)的18歲，可是現(xiàn)在突然有人通知她，你生活的列車，脫軌了。

脫軌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呢？靜琪心里很不安。

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靜琪之前安慰瑤瑤的話在耳邊響了起來——一切才不會過去呢，事情只會越來越糟糕。

因為當(dāng)事情真的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時，心里才會涌現(xiàn)出來恐慌——會過去的是什么？會變得更壞嗎？會一直像現(xiàn)在憂郁下去嗎？

爸爸媽媽雖然一直在冷戰(zhàn)，不說話，但對靜琪的態(tài)度上總是一致的，虧欠似的給靜琪塞很多錢?？墒敲看嗡诓宛^報復(fù)似的點(diǎn)很多菜的時候，饑餓感就一下子消失了，胃里的黑洞膨脹著一直堵到嗓子眼，甚至還有點(diǎn)頭暈想吐。

時間慢慢變成了腳底下厚厚的落葉，快站在秋天尾巴上時，靜琪才把爸爸媽媽準(zhǔn)備離婚的事情告訴了瑤瑤?，幀幷皇肿ブ粋€漢堡狼吞虎咽，嘴里塞得滿滿的，下巴還掛著番茄醬。可是她之前吃東西時不是這樣的。

她聽了臉上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一邊點(diǎn)頭一邊說：“大人其實也跟小孩過家家一樣幼稚的，每天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來吵去，我真討厭他們?！?/p>

“你難道不想勸他們不要離婚嗎？”看到曾經(jīng)的好朋友好像在嘲笑她也面臨同樣的遭遇，靜琪心里疙疙瘩瘩的。

“勸能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干嗎？我倒是覺得我爸我媽離了挺好，我跟我爸。因為我媽真是太計較了，天天在我跟我爸耳邊叨嘮這個叨嘮那個，換作誰都受不了。”

靜琪聽了瑤瑤的話有點(diǎn)不愉快。她想了好幾種勸爸媽不要離婚的辦法，所以才找瑤瑤出來商量。可是瑤瑤吃光了兩個漢堡、一份大號薯條，還吃掉了靜琪的蛋撻和半個漢堡，卻還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你怎么光顧著吃呀！”靜琪晃著瑤瑤的胳膊說道?？墒乾幀幭駛€被設(shè)定了奇怪程序的機(jī)器人一樣不理睬她的話。

靜琪郁悶極了，心里像堵了口氣似的吐不出來。

店門口還有賣烤紅薯和臭豆腐的小車，瑤瑤一邊嚷著絕不能虧待自己的胃，一邊旁若無人地大口吃著，引來了周圍的行人紛紛皺著眉頭的目光。靜琪真是覺得難為情到極點(diǎn)。

我也會變成瑤瑤那個奇怪的樣子嗎？靜琪心里很害怕?，幀幍哪樢呀?jīng)明顯圓潤了不少，手指也變得胖胖的，還有奇怪的肉窩。

女孩子青春期的時候好像總是特別容易發(fā)胖，一旦過了這段時期又會恢復(fù)成原來的樣子。這是靜琪媽媽告訴她的。媽媽身材多好啊，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她的心細(xì)極了，家里的規(guī)矩也要求得極為嚴(yán)苛，甚至看不得靜琪和爸爸身上的瑕疵。

可是就算這樣靜琪也不討厭媽媽的作風(fēng)，雖然有時候覺得她的處事風(fēng)格很麻煩，不自覺地像爸爸一樣懶懶散散的，但是立刻就會升起一種強(qiáng)烈的罪惡感，因為媽媽最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就是“浪費(fèi)時間是最大的損失”。

爸爸則不太一樣，一拍經(jīng)常拖成兩拍來做，總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在掙錢上漫不經(jīng)心，在對朋友上經(jīng)常不計花費(fèi)地請客。媽媽也說過他很多次，可是每次都還是老樣子。

靜琪的神已經(jīng)走到了很遠(yuǎn)，一股熟悉的香料味又把她拉了回來，瑤瑤快樂地“嗷嗚”一聲沖向了五香屋。

“老板——我要一份素雞一份面筋一根鳳爪！”瑤瑤大著嗓門喊著。

玻璃柜臺那邊有個被爸爸牽著的小女孩被嚇了一跳，兩只小手不安地在玻璃面上抹來抹去。

靜琪想起了小時候爸爸經(jīng)常帶自己來買鹵菜的情景。

媽媽規(guī)定了每天必須在家里吃飯，因為她覺得外面的飯菜不干凈。但是靜琪對各種小吃特別饞嘴，尤其是五香屋的鹵素雞。每次爸爸接靜琪放學(xué)回家時，總是偷偷帶她去買，等她吃完后又總是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一邊和靜琪夸張地叫著“餓死了”，一邊走回家。

鹵水素雞咬下去軟滑又筋道，八角茴香桂皮的味道彌漫在舌頭上，有一種醇厚的幸福感。

那時候靜琪和爸爸像兩個計謀得逞的小孩，對于打破媽媽的禁忌總能感到莫名的快樂。

可是這些事情回憶起來，竟像很久遠(yuǎn)以前的事情一樣。

還有一次放學(xué)后像往常一樣吵著要吃素雞，素雞還在鍋里煮著，于是爸爸就把靜琪抱起來讓她看鹵菜的大鍋。鍋里正在咕嘟咕嘟地煮著雞蛋、香干、海帶、豆腐、油面筋，鍋沿上飄著醬油色的浮沫，香料的氣味鉆得鼻子癢癢的。

這時爸爸說，你看咱家像不像這種大鍋，媽媽是海帶，你是豆腐，我是面筋，雖然大家都不一樣，但是咱一家一起煮得熱騰騰、香噴噴的，多好。有時候媽媽跟咱想的不一樣，咱也要多體諒體諒她的苦心，她也都是為咱好。

說完他也嘆了口氣，好像還有很多話說不出來似的。

靜琪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

那天回家后，爸爸一直帶靜琪在外面偷吃東西的事情敗露了。因為靜琪的白上衣胸前滴了一滴醬汁。

那次媽媽對爸爸發(fā)了很大的脾氣，說他對靜琪不負(fù)責(zé)任，說他總是慣著靜琪，這樣會把靜琪慣壞。接著說靜琪爸爸總是瞎忙，能掙錢的事情一件都干不了，凈干一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爸爸耷拉著腦袋沒說話，一直嘆氣。

想著想著靜琪的眼圈又要紅了。

以后就沒有像爸爸那樣的人來慣著自己了，就算自己再任性也沒有人哄了，就算下次數(shù)學(xué)再沒考好被媽媽罵一頓，也沒有爸爸摸著她的腦袋安慰她了。

靜琪的心也像是被黑洞吸進(jìn)去似的，黑漆漆的漩渦中心讓靜琪非常不安。

瑤瑤大大咧咧地從臺階上跳下來，問靜琪：“那他們離了，你跟誰？”

靜琪說：“跟媽媽，媽媽雖然嚴(yán)格一點(diǎn)兒，可是里里外外處理得井井有條?！钡钦f著又想起了爸爸的好，讓她有點(diǎn)不知所措。

瑤瑤大口吃著豆干，一邊哇啦哇啦叫著“燙、燙”，一邊硬生生地把豆干嚼碎咽了下去。

熱乎乎的日子，不知道為什么就變成了燙人的傷疤。靜琪發(fā)現(xiàn)自己也變得像爸爸一樣嘆著長長的、說不出來的悶氣了。

“那如果你爸爸給你帶個阿姨，你能接受嗎？”靜琪問瑤瑤。

“帶就帶唄，反正那是我爸的自由，我又管不著?！爆幀幱檬直衬四ㄗ?，嘎吱嘎吱地啃著鳳爪。

“我覺得自己會受不了的，我想跟媽媽，可是又害怕爸爸難過。如果還要管一個不認(rèn)識的叔叔叫‘爸爸，那多別扭啊，爸爸看到了肯定會特別傷心的?！膘o琪別扭地看著瑤瑤的吃相，又一邊苦澀地說。

“那又怎么樣？他們離婚怎么就沒想過我們會不會傷心？人活著就肯定會給別人帶來傷害的，受了傷就等自己強(qiáng)大的時候再去反擊唄！”

瑤瑤還是滿不在乎地說：“你看我爸工作忙，就什么都不管我，我可以每天想吃多少冰激凌就吃多少冰激凌，想干什么干什么，活得多自由啊。”

這番話讓靜琪聽了身體里躥出了一股火氣。

“這種自由有什么好？你連勸都沒有勸過怎么知道他們沒辦法和好？誰說人活著只能給別人帶來傷害？”

靜琪胃里的黑洞又開始急速旋轉(zhuǎn)，吸走了她的委屈、害怕、不安和傷心，一時間全部變成了憤怒。

“為什么你覺得吃東西就能解決問題？你這樣難道不是逃避嗎？沒有爸媽管的日子真的快樂嗎？這種快樂我寧愿不要，我希望我爸爸媽媽都使勁管我，只要我們還能繼續(xù)生活在一起……這種心情你明白嗎？”

瑤瑤被靜琪的吼聲鎮(zhèn)住了，剛剛放進(jìn)嘴里的面筋還向外冒著熱氣，她的臉一下子僵住了，慢慢變成一副要哭的表情。

“你以為我沒勸過他們嗎？我也不希望他們分開啊，可是小孩的話大人根本就不會聽的，我求過好多次都沒有用啊?！?/p>

瑤瑤咧著嘴，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鼓鼓的腮幫滾了下來。

“你以為我真的想這樣逃避嗎？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一開始那幾天我特別特別特別難受，我會不停地想跟他們吵架，為什么是我而不是別人？我覺得太不公平了，為什么偏偏是我這么倒霉……我也不想吃很多東西啊，可是總覺得身體里空空的，覺得很害怕，想用吃的填滿，可是吃了就停不下來……我也害怕自己會變得很胖，會被別人討厭，可是我實在是太難受了……嗚……”

瑤瑤哭得越來越厲害，好像壓抑了太久的悲傷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似的，決了堤一般傾瀉出來。

靜琪突然覺得原來她并不了解她的好朋友，她心里充滿了難過和抱歉。她也突然明白原來她們都面臨著一樣的害怕、恐懼、不安和難過。

靜琪覺得身體堵得慌，黑洞里噴出了溫?zé)岬囊后w，從喉管翻滾向上，刺得鼻腔酸酸的，最后沖到眼眶涌了出來：“……我這幾天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出生在這個家里，而是出生在別人家，生活會不會就變成另一副樣子，每天都開開心心地生活呢？”

“也許吧……我也不知道?！爆幀幰桓笔疙?shù)谋砬?，“我討厭極了難過的事情，可還總是遇到。我也想開開心心地生活，可是開心的事情怎么這么少呢？”

靜琪也長長地吐了口氣，她回答不上來瑤瑤的問題。是啊，為什么開心的事越來越少了呢？

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掉落下來，在路面的水洼里打轉(zhuǎn)，看起來破破爛爛的。

兩個好朋友就這樣站在秋日憂郁的風(fēng)里，肆意地流了好久的眼淚。

過了好一會兒，靜琪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說：“我覺得我們想要快樂的生活，可是說不定爸爸媽媽他們也希望生活得快樂。他們?yōu)榱宋覀冊谝黄饠Q擰巴巴地生活也很痛苦，因為不快樂才想要分開的吧？他們也挺可憐的?！?/p>

瑤瑤聽到她這么說，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重復(fù)了她的話：“他們確實挺可憐的?！?/p>

說完這句話兩人又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靜琪覺得胃里黑洞旋轉(zhuǎn)的速度開始逐漸慢了下來，膨脹和堵塞感輕了許多。

“瑤瑤，我覺得我們以后會快樂的?！膘o琪說。

她意識里仿佛傳來一輛列車的汽笛聲，那輛載著她開往18歲的列車在濃霧中“哐當(dāng)”一聲慢慢并上了新的鐵軌。

靜琪覺得那霧中的車燈就像是青春期女孩身上的光點(diǎn)，那些星星點(diǎn)點(diǎn)會慢慢匯聚成光束，直到某一天會沖破隱藏在黑暗背后蠢蠢欲動的東西。

“你不是說過嗎，能一邊哭還一邊把東西吃完的，說明這個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會害怕。”

靜琪擦干了眼淚，雖然鼻腔還是酸的，使勁抽抽鼻子還是把想哭的勁又咽了下去。她拿過筷子夾了一塊鹵水素雞放進(jìn)嘴里，還是溫?zé)岬?，醇厚的味道還和小時候一樣。

“嗯！”瑤瑤點(diǎn)點(diǎn)頭，擦掉了眼淚，咬了一塊面筋細(xì)嚼慢咽了好久。

但是心里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在這個秋天里，已經(jīng)很不一樣了。

我是孔陽君的一只貓，現(xiàn)在來寫寫她。

孔陽君以前在南京大學(xué)學(xué)習(xí)廣告，后來還是覺得兒童文學(xué)最適合她，所以又跑到了日本研究起兒童文學(xué)。她的生日是2月22日，所以2的屬性十分明顯，她還經(jīng)常抱著我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她經(jīng)常在窗子前寫寫畫畫，這個時候就完全不理我了。但是她跟別人談起兒童文學(xué)時，眼睛都是發(fā)著光的。

哦，對了，她現(xiàn)在還不敢一個人睡覺，還要給自己讀“晚安”繪本才能入睡，可是比本貓膽子小太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