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喜
揚州大學文學院
葉櫓先生
雖然文學史著沒有將葉櫓先生列入“歸來詩人”,但是我覺得他可以作為“歸來詩人”而存在。葉櫓雖然不是以創(chuàng)作活躍于詩壇,但是他的詩歌研究與評論足以讓他立足于詩壇。所謂“歸來詩人”,是指1980年前后中國詩壇上活躍著的一批老詩人,他們都曾馳名詩壇,后來在政治運動中受到沖擊,被迫中斷詩歌創(chuàng)作,直到新時期到來,才重返文壇,煥發(fā)出新的創(chuàng)作生命。這些詩人以艾青、邵燕祥、牛漢等人為代表。葉櫓的詩歌創(chuàng)作確實不多,鮮為人知,但是他的詩歌研究早在50年代就已嶄露頭角,后來他的人生經歷與艾青、邵燕祥等人十分相似:先被投入監(jiān)獄,又被發(fā)落到勞改農場進行勞動改造,還被下放到偏遠農村,一度被逐出文學界,直到1980年才逐漸返回教學與科研崗位,重續(xù)中斷多年的詩歌研究和批評。葉櫓長期以來一直致力于詩歌評論,而且他的人生和秉性也富有詩性,因此將他劃入“歸來詩人”的行列應該不成問題。
葉櫓,原名莫紹裘,1936年出生于南京,母親姓葉,取母親的姓;櫓,即“航船的一葉櫓”。青少年時期,葉櫓就喜歡讀書,特別喜歡閱讀各種小說。上中學時,他居然讀起了理論書籍,竟將《反杜林論》讀得有滋有味。由于聰穎好學,早在上初中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廣西文藝》發(fā)表評論文章。1953年,葉櫓考取了武漢大學中文系。武大位于珞珈山,瀕臨東湖,風景優(yōu)美,尤其是在櫻花盛開的時節(jié),頗具詩情畫意和浪漫氣息。就是武大這座詩意盎然的學府讓葉櫓和詩歌結下了不解之緣。在武大讀書期間,葉櫓深受程千帆和劉綬松兩位先生的教誨,不僅迅速掌握了中文專業(yè)的基礎知識和文學理論,而且能夠對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研究和評論。就在讀大二時,他了解到國家級雜志《劇本》在討論“諷刺劇”問題,于是寫了《對諷刺劇的幾點看法》寄了過去。不久,該刊發(fā)表了這篇文章。隨后,葉櫓寫出了評論聞捷、郭小川、公劉等人詩歌的文章,并且在《文藝報》和《人民文學》上發(fā)表,這在在校大學生中并不多見。他發(fā)表在《人民文學》1956年2月號和5月號上的《關于抒情詩》和《激情的贊歌》被郭小川讀到了。在前一篇文章中,葉櫓點名批評了郭小川的詩歌創(chuàng)作,所以郭小川對他印象深刻。是年夏,郭小川來武漢見到了葉櫓,感到十分驚訝:“我還以為你是個老教授呢,沒想到你還是個小青年?!比~櫓見到大名鼎鼎的郭小川,感到有些緊張,顯得拘謹。他告訴郭小川自己還只是個大三學生。在交談中,郭小川非常關心地詢問葉櫓畢業(yè)后的工作打算。此前,《人民文學》早就有意調他過去工作。人民文學編輯部的杜黎均和蘇中曾列了十來個題目給全國專家、學者們討論,先前已在該刊發(fā)表過文章的葉櫓選了其中關于詩歌中的“我”的問題進行思考,很快洋洋灑灑地寫了一萬字長文寄了過去。不久,編輯部來信,認為葉櫓的這篇文章寫得還不夠充分,并要求進一步充實。于是,葉櫓通過修改將該文擴充至兩萬多字。后來,該文以《關于抒情詩》為題發(fā)表。因此,該刊編輯部對他非常賞識,便在來信中給予鼓勵的同時,希望他將來到那里工作,而且還表示可以提前調他進京。當時,葉櫓是個共青團員,組織紀律性比較強,他就此向系領導作了匯報并征求意見。黨總支書記出于對他的關心,勸他不要急,等到一年后畢業(yè)了再去。于是,葉櫓給人民文學編輯部去了信,既表示感謝,又說明了情況?!度嗣裎膶W》方面表示理解,再次表示希望他將來到北京工作。現(xiàn)在,郭小川代表《文藝報》向葉櫓發(fā)出前往工作的邀請,葉櫓就將此前的情況講了。郭小川快人快語,立即對他說:“作協(xié)打算對《文藝報》改版,需要一批在各地跑路的記者,你當了記者就可以下基層,既熟悉社會現(xiàn)實,又可以接受鍛煉?!甭犃斯〈ǖ囊幌?,葉櫓立即表示非常愿意將來到《文藝報》工作。
青年葉櫓(中)
1957年,本來比較寬松的局面很快演變?yōu)榇笠?guī)模的“反右”運動。當時的葉櫓雖然擔任大學里的班長,但是缺乏對政治的敏感,根本沒有意識到政治的易變和厲害,居然在同學中公開討論胡風是不是“反革命”的問題。他在公開辯論中表示,根據官方發(fā)表的材料,胡風等人根本不是所謂的“反革命”。雖然沒有人能夠反駁葉櫓的觀點,但是在接下來的“反右”運動中,他被定性為“極右分子”,被取消了畢業(yè)分配資格,進而被發(fā)落到八里湖農場進行勞動改造。對于這年夏天,葉櫓的記憶刻骨銘心。大學畢業(yè)時,葉櫓不像其他同學那樣以愉快的心情等待著分配工作,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他一直忐忑不安,待在南京的家里等待消息。很快,他接到了學校發(fā)來的電報,要求他立即回校接受審查。他只得立刻乘飛機從南京趕往武漢。到了武漢,等待他的是讓他感到天塌地陷的“極右分子”的大帽子。得知這一結果,葉櫓感到非常痛苦與沮喪,他甚至想到跳江。然而,他最終沒有自殺,他覺得就此了斷自己的生命不值得,他還要活下去,他要看到這個社會將來到底發(fā)展成什么樣子,這個時代到底會有怎樣的變化。
被打成“右派”后,葉櫓被留校勞動改造。在中國,大學畢業(yè)留校的學生不少,那都是留下來正式工作的,基本上都是優(yōu)秀生,而葉櫓的“留?!眲t是一種處罰,別人大學畢業(yè)可以拿到53塊5的工資,而他只拿到27塊錢(只是別人的一半)的生活費。在武大勞動了差不多1年,他便被下放到湖北蘄春縣的八里湖農場,要通過勞動改造思想。到了年終總結的時候,有位同學向上舉報,誣陷葉櫓和從香港回來的同學圖謀“偷渡”。接下來便是數(shù)月批斗,葉櫓不服,被抓了起來,關進蘄春看守所,再加上平時不慎發(fā)了一些牢騷,于是被判刑3年。就這樣,一個風華正茂的有為青年,一個天之驕子的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在那個不正常的年代被打成了右派,并且被關押判刑,他的前途被毀了。
隨后,葉櫓被發(fā)落到陽新硫磺礦勞改。在這里,葉櫓目睹了礦上發(fā)生的冒頂、滲水等事故,常常有一些犯人在事故中死傷。刑滿釋放后,葉櫓雖然不再是勞改犯,但是仍然被留在這里勞動。不久,由于形勢緊張,葉櫓就被遣散到黃岡的黃湖農場,作為就業(yè)人員在農場當農民。1965年,葉櫓又被調遣到黃石的一家石料廠工作。這里雖然比在農場工作繁重得多,但是收入明顯比在農場的高。在農場,每月只有固定工資24元,而石料廠是按工作量計發(fā)工資,一個月可以拿到將近40元。在石料廠,葉櫓干的是搬運石料的活兒,就是將石塊搬到手推車上,然后將其推到碎石機那邊粉碎。在這里,葉櫓目睹了一次重大事故。有一天,天氣非常炎熱,葉櫓由于十分勞累,在給手推車裝石頭時,動作就慢了下來。然而,這讓他躲過了滅頂之災——另一邊的山體發(fā)生崩塌,將正在山腳下勞作的幾十名工人湮埋。他從此感悟到生命的脆弱與寶貴,覺得應該倍加珍惜,在后來的人生中,他想開了,無論遇到怎樣的困難都能樂觀面對。
1966年5月,葉櫓被遣返回南京。剛回南京時,葉櫓沒有工資,只能靠拖板車,賣苦力賺點錢。有時就連糊口都很困難,到最艱難的時候,他甚至靠賣血度日。稍后,葉櫓進入街道辦的永紅機修廠當工人。然而,工人也當不長,到了1969年,他被下放到灌南農村當農民。灌南位于江蘇北部,十足的窮鄉(xiāng)僻壤。葉櫓所下放的陳集公社更加貧困。農民住的是清一色的草房,大部分人家房屋的大門竟然是用葵花稈編成的,而且這些“門”沒有鎖,形同虛設,主人不在家,任何人都可以自由進出,這倒不是沒人偷東西,而是屋里根本沒有東西可偷。當?shù)氐钠胀ㄞr民生活條件尚且如此,作為“右派”的葉櫓下放到這里,生活條件可想而知。
1971年,葉櫓從灌南遷居到了高郵。葉櫓之所以要遷居,一方面他有個親戚在漢留,轉到這邊來,可以得到一定的照應;另一方面,高郵是魚米之鄉(xiāng),生活條件要比灌南好一些。是年夏,葉櫓從南京坐車到高郵的三垛,然后轉坐“幫船”來到漢留。所謂“幫船”就是載客穿行于河網地區(qū)的小木船,通常由兩人執(zhí)槳掌舵,類似于公交車,每到固定的小碼頭上下客。葉櫓在一個叫“泰家峁”的地方上了岸,從而開始了他新的一段人生。后來,葉櫓由漢留河網密布的地理特征聯(lián)想到了北島的《生活》:“網”,再聯(lián)系到自己幾十年的人生,他有了新的體會:“在強大的生活之網面前,人在很多時候是無能為力的。我的生活歷程已經證明,我始終是一個聽任命運擺布而無法掙脫‘網’之束縛的人?!?/p>
葉櫓初來高郵漢留時,由于以戴罪之身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而且還是單身一人,生活非常清苦,他每天清晨煮上一大鍋山芋,在生產隊長叫喊聲中,邊啃煮熟的山芋邊走向田間,參加生產隊勞動,到了收工回來時,再啃鍋里剩下的山芋。不過,此時的生活比起在監(jiān)獄里,在勞改農場以及灌南的農村,已經略有好轉。更可貴的是,漢留的農民非常樸實,沒有把他當壞人看待。有一年中秋節(jié),夜幕降臨,葉櫓吃了稀粥加山芋,正準備躺上床打發(fā)那漫長而無聊的夜晚,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這令他感到意外和詫異。他開門一看,原來是生產隊長端著一碗自家做的燒餅看望他來了。隊長進屋后將碗放下,并且示以神秘的眼神,還沒等葉櫓說聲感謝,便悄悄地走了。生產隊長平時不便照顧,此時想到他身邊沒有親人,便以一碗家制燒餅讓他感覺到即使在階級斗爭的弦繃得非常緊的歲月里,人間并不都冷漠無情。許多年過后,葉櫓覺得很多往事都已煙消云散,然而這件小事卻一直溫暖著他的心,于是他寫下了散文《那年明月夜》。
1976年春節(jié)過后,上面有了政策,安排城市下放居民工作,葉櫓于是被安排進入了高郵搬運隊上班。搬運隊的工作雖然非常繁重,工作強度要超過生產隊的勞動,但是畢竟收入高于生產隊里,而且比較穩(wěn)定,更重要的是,戶口可以由農村轉進城里。
這段人生的苦難,讓葉櫓對于生命產生了深刻的認知和感悟。他表示:“在其后不斷遇到一些生活的挫折時,我總喜歡仔細品味和咀嚼這件事情所寓含的某種哲理和象征的意味,似乎從中看到了很多世事人情。”人生苦難是很不幸的,但是經過思想的淬火,可以升華為詩性人生。
20世紀70年代末,高郵師范學校的一位領導到武漢開會。會間,聊到師資緊張問題,有人告訴他,武大畢業(yè)的葉櫓就下放在高郵。這位領導回去后向校長作了匯報。校長非常驚喜,立即派人去尋找。據說,校長找到他時,他正拉著板車給人家送煤球呢。其時,葉櫓在武大的老師程千帆已經調到了南京大學?!拔母铩苯Y束后,葉櫓看到全國各地知識分子政策正在落實,“右派分子”也都被摘掉帽子,紛紛恢復工作,走向新的崗位,于是給老師寫信,希望能夠介紹適當?shù)墓ぷ?。當年在武大工作時,程千帆對嶄露頭角的葉櫓印象深刻,又由于他也經歷了一段人生坎坷,對葉櫓的心情非常理解,便給予積極幫助。他找到時任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主任的孫望,向他介紹了葉櫓的情況。孫望聽了,覺得人才難得,一方面迅速向校領導匯報,努力爭取將葉櫓調過來,另一方面通知葉櫓到南京見見面,商談調動的具體細節(jié)。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上面發(fā)了一份內部文件,由于“文革”中許多工農兵學員留校工作,造成此時大學里人浮于事,于是要求各高校凍結進人。因而,葉櫓與南京師院擦肩而過。這倒給了高郵師范調動的機會。
高郵師范畢竟是中等學校,其條件與影響都無法與大學相比,但是對于遭受牢獄之災、多年來遠離文學的葉櫓來說,總算與文學有了一定的牽連。更何況,一個真正的學者,無論身在何處,只要能夠靜下心來都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葉櫓剛剛進入高郵師范學校時,校長沒有立即給他安排課務,考慮到他畢竟離開學校已有20多年,決定讓他先聽聽其他老師的課,慢慢熟悉業(yè)務。然而,幾堂課聽下來,葉櫓覺得像這樣上課并不難,他完全可以立即給學生開課。于是,他很快登上了講臺。
葉櫓給師范生主要講文學作品。他不僅講自己對于文學作品的認識和理解,而且自編教材,既講授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家作品,又將新近發(fā)表和出版的作家作品介紹給學生。80年代初,許多作家勇于學習和借鑒現(xiàn)代派手法,大膽創(chuàng)新,其作品呈現(xiàn)出新的形態(tài)。許多讀者對這些作品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更有一些學生喜歡閱讀新發(fā)表的詩歌和小說,但是覺得難以理解。有一次,學生姜長榮將禮平剛剛發(fā)表的小說《晚霞消失的時候》拿來向老師請教。則根據自己的閱讀經驗和對作品的深刻理解作了講解,后來他據此寫成了《談〈晚霞消失的時候〉創(chuàng)作得失》,并且投給了《文藝報》。不久,《文藝報》刊發(fā)了,稍后《參考消息》發(fā)表了該文的摘要。因而,葉櫓的課深受學生歡迎,學生普遍覺得從葉櫓課上不只學到了文學知識,而且更新了文學觀念,提升了文學理論修養(yǎng),提高了文學欣賞能力。過了一段時間,葉櫓根據學生的興趣和要求,開設了“艾青詩歌賞析”課程,在給學生講授艾青作品之前,葉櫓總要先朗誦作品以調整自己內心的情感,同時也調動起學生的情緒。艾青的詩作沉重而憂郁,朗誦時他和他的學生的心潮都隨之起伏,有時候,由于情感十分投入,葉櫓的眼里噙著淚水,而一些女學生的眼睛已經變得濕潤了。數(shù)年之后,有些學生見到了他,便告訴他,他們曾經悄悄地在課堂上給他錄音,課后反復地聽。后來,他將自己的講課稿結集《艾青詩歌欣賞》出版。
幾年后,一些高校通過不同途徑了解到在詩歌評論界享有盛譽的葉櫓僅僅在一所中專院校任教,覺得很可惜。揚州師范學院中文系主任曾華鵬首先積極聯(lián)系調動事宜,但是在調動過程中遇到了麻煩,幾經周折,葉櫓才終于調到了揚州師院中文系(現(xiàn)揚州大學文學院)工作。
葉櫓的詩歌賞析和研究文章很快在詩歌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不僅受到全國各地詩歌愛好者和文學青年的歡迎,還得到了詩歌專家和詩人們的肯定,并且在與詩人的交往中顯示出自身的詩人性情。葉櫓的詩人性情既表現(xiàn)在他評論詩歌的激情和才情,又表現(xiàn)為他與詩人交往中所體現(xiàn)的心心相印與詩人氣質。1991年,多年研究艾青的葉櫓到北京出席“艾青詩歌國際研討會”。在會上,他第一次見到了艾青。葉櫓最初之所以沒有主動與艾青聯(lián)系,主要考慮到,艾青年歲已高,而且由于名氣大而需要接待的人很多,葉櫓覺得不能給艾青添忙。再者,葉櫓一直將艾青視為高山,而自己過于渺小,有種高攀不上的感覺。多年來自己身陷煉獄,此時剛剛從那里跌跌撞撞地鉆出來,難免有些自卑。但是,艾青得知葉櫓出版了《艾青詩歌欣賞》,并且聽了夫人高瑛在病床前為他念了葉櫓書中的文章,非常滿意。待到出院后,艾青揮毫為葉櫓題寫了“春華秋實”的條幅,并且讓高瑛寄給葉櫓,表示對葉櫓這部書的贊賞和感激。
早在讀大學的時候,葉櫓就對當時詩壇上的年輕詩人公劉的作品進行了評論。后來由于政治運動,公劉和葉櫓都受到了沖擊,沉入了社會的最底層,彼此之間無法聯(lián)系。到了80年代初,公劉作為“歸來詩人”重返詩壇,葉櫓也回歸到文學隊伍中來。這時,葉櫓在高郵師范教書。公劉得知葉櫓在高郵,便給他來信,一方面感謝葉櫓在多年前寫文章評論他的詩歌,另一方面歡迎葉櫓再寫文章評論他的詩作。葉櫓接到信后,立即找來公劉復出后所寫的詩作,很快寫出了論文《公劉詩作新探》,發(fā)表在《詩探索》上。后來,二人在曲阜召開的研討會上見了面。公劉對葉櫓說:“我一直未能當面向你道歉,據說你被劃成右派。吃了不少苦頭,罪狀之一就是鼓吹我的詩歌。”葉櫓則表示:“那不過是附帶的一項小小的罪狀而已,你也不必介意?!碑斎?,葉櫓的不幸遭遇不是公劉造成的,而是那個時代的罪過,而他們所談的這番話表明二人之間的坦誠和直率,更重要的是,葉櫓從公劉復出后所寫的詩作中讀出了詩人“沉痛的反思”。因而,詩人與詩評家在這里心靈相通。
葉櫓同憶明珠的交往則不僅有趣,而且表現(xiàn)出詩評家對詩人的深刻洞察和理解。在葉櫓看來,憶明珠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一個粗心大意的人,但是在詩歌和散文寫作中卻“精明而善于觀察”。有一次,葉櫓與憶明珠一同外出開會。會議期間,憶明珠告訴大家:“不僅他自己只帶了牙刷而沒有帶牙膏,葉櫓教授也一樣?!蹦且淮?,葉櫓確實忘記帶牙膏了,但是他路過南京時買了“刷牙水”,并且將其“深藏”于牙刷的底部,憶明珠居然沒有看出來,以為葉櫓像他一樣馬大哈。這固然是憶明珠的軼事,但是從中可以看出葉櫓和詩人們之間有趣的交往,更重要的是葉櫓從憶明珠這里發(fā)現(xiàn)了詩人精明而粗心這一矛盾又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正是從這一現(xiàn)象出發(fā),作為詩評家的葉櫓走進了詩人的精神世界。
葉櫓在讀大學時就已經在詩歌評論方面表現(xiàn)突出,他發(fā)表的長篇論文,縱論詩歌,并以敏銳的目光發(fā)現(xiàn)了同為年輕詩人的詩作獨特的意義和價值。在《激情的贊歌──讀聞捷的詩》中,葉櫓發(fā)現(xiàn)了聞捷詩歌善于將勞動與愛情結合起來抒寫,在當代詩作中非常獨到。在《公劉的近作》中,葉櫓發(fā)現(xiàn)了氤氳于公劉詩歌的藝術情節(jié)和古典詩歌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此時,聞捷和公劉剛剛在詩壇上嶄露頭角,葉櫓就及時而敏銳地揭示其詩歌的價值,推動了他們詩歌的經典化,使他們在當代詩歌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后來由于一系列的政治運動,葉櫓被迫中斷了詩歌研究和評論。直到80年代初,他才重返文學場,重新開始了詩歌探索的征程。此時,他作為在場者對當下詩歌進行研究和批評,一方面關注當前紛繁復雜的詩歌現(xiàn)象,努力探討詩歌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性問題;另一方面,他對詩壇上出現(xiàn)的詩歌文本進行深入解讀,進而發(fā)現(xiàn)和挖掘經典,從而為當代詩歌史的敘述提供參考,同時他以極大的熱情與地方詩人來往,推動揚州詩歌創(chuàng)作。
80年代中葉,在一次評獎會上,《詩歌報》主編蔣維揚在讀了葉櫓近期所發(fā)的文章之后,邀請葉櫓在《詩歌報》開設了“現(xiàn)代詩導讀”專欄,就青年們不太能夠讀懂的“新詩潮”作品進行解讀。這樣,葉櫓便在《詩歌報》發(fā)表系列文章,鼓吹現(xiàn)代詩。與此同時,葉櫓經常在《名作欣賞》雜志上發(fā)表文章,評論現(xiàn)當代詩人詩作。很快,葉櫓的名字又在全國傳揚開來。
葉櫓介入當下詩歌,善于發(fā)現(xiàn):一是發(fā)現(xiàn)問題,并且提出來,引起人們的重視和關注,進而一起進行研究;一是發(fā)現(xiàn)詩歌文本中所蘊涵著的某些新的質素,通過闡發(fā)和論述,突出其現(xiàn)實意義和文學史的意義。新時期初期,朦朧詩剛剛在刊物上露面,許多人圍繞著“懂”與“不懂”、“大我”與“小我”等問題展開討論。葉櫓通過自己的觀察,發(fā)現(xiàn)了其中存在的問題。他覺得所謂“懂”與“不懂”不能成為評論詩歌的標準,其背后隱藏著的是許多詩歌評論家或者不敢正視和承認自己的局限,或者怯于表明自己的偏愛。“大我”與“小我”本來是兩位一體,然而卻被生生地割裂成對立的兩個“自我”,同時又存在著陷入抽象的議論究竟應當“表現(xiàn)自我”還是“抒人民之情”的怪圈。80年代中期,詩壇上不少人熱衷于提出以“反”字當頭的“激進的口號和宣言”。對于這些口號,葉櫓并不贊成和認可,但是有些人卻將其視為異端試圖完全否定,他從這里看到的是,“宣傳那些詩歌主張的人”的“自由權利”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這種現(xiàn)象,看似有利于凈化詩壇,實際上卻扼殺了詩歌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就在80年代,中國詩界還存在著“第二詩壇”現(xiàn)象——雖然進入了改革開放年代,但是仍然有一些詩歌并不是因為質量問題而不能在公開出版的期刊上發(fā)表,而是出現(xiàn)在民間刊物上。這就導致某些優(yōu)秀的詩歌被埋沒的可能。于是葉櫓撰寫了《三維之思——讀詩之思索》將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希望引起人們的關注和注意。
葉櫓之所以能夠在對眾多詩人詩作的閱讀和研究中有所發(fā)現(xiàn),最根本的在于他具有現(xiàn)代思想意識。自大學畢業(yè)后的20多年的人生經歷使葉櫓不僅熱愛自由,也促使他在長期的思索中對自由有了深刻的理解和認識。而且他的自由意識滲透進他的詩歌研究,進而形成他獨特的詩歌觀念。在葉櫓看來,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大災難莫過于僵化的格局所帶來的窒息。因為詩所追求的正是表現(xiàn)出人的自由心態(tài)可能達到的極致,詩和詩人應該具備自由精神。這應該說是葉櫓對于詩歌本質的深刻理解和把握,從而構成了他詩歌美學的核心內涵。從詩歌的自由精神出發(fā),葉櫓不認同建立新詩的形式規(guī)范的設想,反對通過統(tǒng)一的詩歌形式規(guī)范來約束詩歌。在討論具體的詩人詩作時,他特別敏銳地捕捉住詩作中的自由精神和詩人身上所體現(xiàn)的自由。在對韓作榮、牛漢等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評論中,葉櫓突出的是他們的自由精神。在具體的批評過程中,葉櫓的批評原則是:寬容精神,倡導多元。在葉櫓看來,寬容就是對他人權利的尊重,是現(xiàn)代社會的文明準則,更是自由的前提。在解讀和研究詩人詩作時,葉櫓將研究對象視為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葉櫓認為:“詩人以自己的詩作為他生命形式的呈現(xiàn)。”由于走進詩人的精神世界,解讀詩人的生命密碼,葉櫓發(fā)現(xiàn)了昌耀、洛夫、韓作榮和林莽等人詩歌的價值和意義,特別是他對洛夫的《漂木》、昌耀的《慈航》、韓作榮的“三無”(《無言三章》《無題三章》和《無為三章》)研究,將這些很少為人關注的作品推向了經典之列。
昌耀也是一位“歸來詩人”,但是鮮為人知,這主要在于他在50年代并沒有形成很大的影響,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很少有人讀懂,所以,昌耀的詩被當時的主流評論家和出版社所拒斥。在1987年的第三屆全國詩集評獎中就有人以昌耀的詩“不好懂”而否決,葉櫓當時雖然力薦也沒有得到回應,最終使昌耀與全國大獎失之交臂。如果沒有人對他進行評論并且給予恰當?shù)亩ㄎ?,他就很可能被埋沒。正是出于這種悲憤和詩評家的責任感,葉櫓投入到昌耀研究當中,先后發(fā)表了《杜鵑啼血與精衛(wèi)填海──論昌耀的詩》《〈慈航〉解讀》《寂寞的輝煌──昌耀論》等論文,系統(tǒng)地論述和闡述昌耀詩歌。由于葉櫓的論述,昌耀終于為人們所認知,并且確定了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洛夫,臺灣詩人,自1957年以來在兩岸出版詩集30余部,在臺灣具有一定的影響。然而,他的三千多行長詩《漂木》自2001年出版以來,很少有人問津,如果沒有人進行解讀和研究,就可能被湮沒,葉櫓讀了這部長詩之后,覺得這是一部偉大的詩章,于是決定進行深入研究。為了準確而細致地把握這部長詩豐富而深刻的思想文化內涵,葉櫓讀了十余遍,在此基礎上寫出了專著《漂木論》出版,概括了洛夫的生命詩學,直抵詩人的生命本質。同樣,洛夫的禪詩和“唐詩解構”在一些讀者那里也難以理解,于是葉櫓撰寫了《詩禪互動的審美效應──論洛夫的禪詩》《回眸中的審視與超越──從〈唐詩解構〉談起》等文章,對洛夫的詩作進行深入的解讀和論述,從而挖掘出洛夫詩歌的意義,促成洛夫的詩歌走向了經典,洛夫也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
詩人的性情往往都是直率而坦誠,只要心性相投,都可以深入交往。葉櫓就是以詩人的性情出現(xiàn)在揚州詩歌界的。葉櫓雖為著名學者,但是在揚州詩人眼中則是一位可親的長者、可近的朋友和可敬的智者。葉櫓在高郵師范工作時,陸建華、費振鐘和王干等人也都在高郵。他們雖然年齡差距較大,工作單位不同,從事的工作也不一樣,但是彼此經常相互切磋、交談、往來。在葉櫓的影響下,他們也都成為名聞全國的評論家。葉櫓來到揚州師院工作以后,莊曉明、蔡明勇、張作梗、朱燕等人常常將他們的詩作拿來請葉櫓指點和把脈,就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困惑向葉櫓請教。退休以后,葉櫓常常應邀參加揚州詩人的聚會,與詩人們暢談,為他們撰寫評論文章和詩集序言。2008年,莊曉明創(chuàng)辦民間詩刊《揚州詩歌》,聘請葉櫓擔任該刊顧問,指導該刊的選稿和編輯。詩人蔡明勇來揚州先后創(chuàng)辦了“揚州詩屋”和“虹橋書院”,葉櫓被聘為“詩屋”顧問和“虹橋書院”院長。葉櫓不僅經常在這里指點揚州詩人的創(chuàng)作,而且請來洛夫、張堃、謝冕、羅振亞等杰出詩人和詩評家與揚州詩人相會,從而搭建起揚州詩人與外界交流的平臺。不僅如此,在葉櫓的牽線搭橋與引領下,揚州“虹橋書院”與《揚子江詩刊》成功地聯(lián)合舉辦了女性詩歌征文活動,與詩刊社聯(lián)合舉辦了“百年新詩論壇”學術研討會,不僅讓揚州詩人增長了見識,而且還大大提升了揚州詩人的文化修養(yǎng)和藝術素質,拓寬了他們的藝術視界。在葉櫓的引領下,揚州詩人群體正在崛起,一個新的詩歌流派呼之欲出。
葉櫓(右)與洛夫
多位名家為葉櫓創(chuàng)作的漫畫像
命運可以虧待我,但是我不能虧待命運。這是葉櫓經歷了人生苦難之后對于人生所取的態(tài)度。一個人在幾十年的人生中,可能因為各種原因而陷入困境,但是人無論如何不能為苦難所擊倒,而是應該將其視為命運對人的磨煉。葉櫓經歷了20多年的劫難,與死神擦肩而過,然而經過地獄之火的淬煉,思想和精神境界有了極大的提升,鑄就了他人生的詩性。因而,葉櫓同許多詩人一樣,在詩意中生活,讓生命詩化。當他從流放中“歸來”后,他以后半生的生命書寫了人生的詩篇。他的詩評、詩論和他與詩人的交往令他的生命閃耀著詩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