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枕

陳斌先

上 部

曉紅早起感到脖子疼，起床便給大樹打電話，大樹說，昨天還好好的。

曉紅聽大樹這么說，就掛了電話。

大樹愣怔了會，想，是呀，昨天還好好的，咋掛了電話呢？

認(rèn)識曉紅是在書店舉辦的一次讀書會上，讀書會安排曉紅朗讀《再別康橋》，曉紅讀出了別樣的味道，那味道就像腐爛的香木味，香沉沉的。大樹想，曉紅年紀(jì)輕輕的，咋會埋下那么多暮氣？大樹是特邀嘉賓，負(fù)責(zé)解析《生命冊》中蟲嫂的形象，大樹說，唯有母愛是無疆的。曉紅記住了大樹說的“無疆”，曉紅想，“無疆”這個詞用得好。讀書會結(jié)束，離場的時候，曉紅走到大樹面前遞上手機(jī)說，掃個微信吧，解析得挺好。大樹嗤嗤笑，打開掃一掃，又發(fā)出幾朵玫瑰才說，我知道你叫曉紅了。

曉紅笑笑，然后裝起手機(jī)說，我回去好好看看《生命冊》。說完曉紅就隨著人群走出書店大廳。大樹看著曉紅背影問書店經(jīng)理，書店的？經(jīng)理點(diǎn)頭說，今年才來的。大樹哦哦幾聲，就看不到曉紅了。

后來大樹開始喜歡逛書店了，有時能見到曉紅，有時見不到。見到的時候大樹便會買上幾本書。見不到的時候，大樹多半會在書架前走來走去，看看書名，并不下單。

這天又遇到了曉紅值班，大樹無話找話說，看過蟲嫂了嗎？

曉紅說，沒來及翻看呢。

大樹說，看書得沉下心。

曉紅說，最近不知道咋了，心里毛躁躁的。

那是春天，天空一直飄飛鵝絨狀柳絮，迎風(fēng)便滾成了絨絮球。很多人帶上了口罩還不敢大口喘氣。曉紅堅(jiān)持不帶，曉紅說，這點(diǎn)柳絮算咋？塵土都淹不死人的。大樹見到曉紅的時候，曉紅正在書店門口盯著絨絮球看，曉紅想，能不能套床絨絮被子呢？絨絮被子能不能保暖呢？大樹見曉紅魔怔，上前打聲招呼，曉紅笑笑，大樹見曉紅笑得收斂，關(guān)心說，你該戴個口罩的。曉紅不說口罩事情，突然說，我看了《生命冊》了，蟲嫂三個孩子太不是東西，不懂母愛無疆。

大樹說，再卑微的人都有大愛，可惜蟲嫂的孩子還不經(jīng)事呢。大樹說這話，涌出些許悲涼，曉紅看了大樹幾眼，搖搖頭，曉紅猜測大樹故作感傷。

大樹說，很多人終究不懂蟲嫂的。

曉紅又笑笑，不再說蟲嫂了，曉紅說她自己的娘，曉紅說，娘走了，我心便軟了，看完書哭了幾回。

大樹遇到知音似的說，我也哭了幾回，可我娘還在呢。

曉紅想到啥似的問，你前天發(fā)朋友圈的照片挺好，兩個女的漂亮。

大樹拼命回憶，想起那是去年冬里，他跟同事一起看雪景，同事帶了一個叫薇薇的姑娘，薇薇帶了文文。同事什么都好，就是喜歡換女友，割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大樹一直說同事不該這樣隨意的。同事不喜歡大樹嘮叨，教訓(xùn)大樹說，這年月，值得為誰守著？同事嘴大，話不留底，嚷嚷說，他年像你這樣，屈不屈？

大樹不那么想，大樹說，戀愛是件神圣的事，哪能如此草率呢？

同事聽大樹說“神圣”二字，撲哧笑了，說，神圣？要不要點(diǎn)上燈呀？

大樹聽到同事恥笑，毛孔有點(diǎn)收縮，渾身冷兮兮的，之后大樹便不找同事玩了。大樹曬去年冬天游玩的照片，是想到年前那場大雪了，大樹喜歡過段時間才曬出早先的照片，然后沉醉在念想中。同事曾說大樹怪癖，大樹淡淡說，歲月似酒，存放起來才有滋味。大樹釀著過去的照片，也沉醉在過去的日子里。估計(jì)曉紅說的兩個女的就是薇薇和文文了。不過大樹不想解釋，大樹說，春天里回味雪景，才能釀出歲月的滋味。

曉紅扭頭鉆進(jìn)了書店，大樹撓撓頭想，曉紅咋了呢？

大樹跟進(jìn)去裝作買書，湊到曉紅面前小聲問，生氣啦？

曉紅不說話，大樹看看書架上擺放著各類社科、文學(xué)書籍，問，能抽空看上幾本？

曉紅沒好聲氣說，書又不能養(yǎng)活人，也買不來房子。

大樹不再往深里說了，大樹知道曉紅對現(xiàn)狀不滿意。他對現(xiàn)狀也不滿意，雖說學(xué)院是這個城市的最高學(xué)府，他是學(xué)院老師，可走上講臺，怎么都感覺自己像唱戲的，學(xué)生嘻嘻哈哈的，不太認(rèn)真聽課，大樹以為自己講課出了問題，之后在宿舍下了大功夫備課，再上課，使出渾身解數(shù)，講解每個知識點(diǎn)。同學(xué)們依然還是嘰嘰喳喳的，沉醉在手機(jī)或者彼此交流中。大樹這才知道問題不在他這里，學(xué)生們浮躁了，沒有心思讀書。大樹嘆口氣想，上課好比唱戲，唱完走人，愛聽不聽。

那時大樹對自己、對學(xué)生，都有些失望了。

不過這些話，大樹不會對曉紅說，大樹想說的是，他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曉紅跟丹頂鶴一起飛，春天的丹頂鶴好美，曉紅也美。這會見到曉紅，大樹不想說夢了，他想，夢也需要釀著，等夢成了往事也許才有趣。大樹就是這樣的人，啥都往陳舊里放，還說新鮮到底輕薄。大樹討厭輕薄，就像討厭同事。

同事后來終于不再割韭菜了，到處嚷嚷要結(jié)婚。說到對象，大家才知同事最后娶的居然是個二婚女，別人恥笑，同事反駁說，二婚女咋了？有房有車還有存款，大姑娘有幾個原裝的？

大樹痛心，問，一茬一茬女孩里面，沒合胃口的？

同事根本不避諱，大聲說，都合胃口，可惜咽不下。好在我割了無數(shù)茬韭菜，吃次肥肉，不虧。

大樹想罵同事幾句，一時找不到罵詞，大樹憋紅了臉說，我咋這么同情你呢？

同事說，你才值得同情呢。

大樹轉(zhuǎn)身離去想，跟這種人交往，跌顏面。后來大樹疏離了同事，不太認(rèn)真交朋友了，大樹想，朋友身上都揣著計(jì)算器，喜歡計(jì)算呢。大樹把自己包裹在單身宿舍里，天天讀書，跟古人、洋人說話，累了，大樹就一個人借著晚霞或者黃昏懶懶地走在學(xué)院旁邊的沙河邊，樣子顛顛簸簸的。這天大樹看見同事一個人坐在河邊沙灘上發(fā)呆，大樹露出一絲愜意，看也不看同事，更不會上前說話，路過同事身邊還突然加快了腳步，蹭蹭走了過去。隨即把顛簸狀改成正步，一步一個坑，走出裝腔作勢的味道，大樹想，就要讓他知道，肥肉鬧心。再后來，大樹發(fā)現(xiàn)，同樣的時段，同事一準(zhǔn)會在沙灘上孤零零坐著，大樹不再竊喜，大樹想，咋了？難道真的出了問題？二婚女哪兒去了？咋一直不露頭呢？只是大樹依然不會上前說話，只是慢下腳步，慢慢走過同事，融進(jìn)慢黑中。走到無人處，大樹才會想，孤獨(dú)同樣需要品味。

這些他也不會對曉紅講，他跟曉紅只說書里的事情，他問曉紅，讀過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么？

曉紅搖頭。

大樹有些失望，多說了句，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

曉紅說，看過《紅樓夢》，繁華也是癡人夢。

大樹說，能悟出“一切皆為空”便好。說完大樹想了想說，《紅樓夢》需要細(xì)嚼慢咽才能讀得透的，年歲小了，到底悟不明白的。

曉紅沉住臉說，你才大出幾歲，怕是也悟不透的。

大樹怕曉紅生氣，不想爭辯了，大樹想，人大概能分出這么幾類吧，有些人活著專為寫書的；有些人壓根不識字，一輩子都不讀書；還有一些人，識字只為識字，不為讀書；最后一種人可能便如我這樣的，為了讀書而讀書的。大樹想到“為了讀書而讀書”，自覺無趣，突然搖頭笑了。

曉紅見大樹笑，低頭不再說話，只是面目潮紅，很長時間才抬頭說，即便悟透又如何呢？

大樹想想也是，此生奔著學(xué)問，又能如何呢？

曉紅見大樹陷入沉思，這才裝出漫不經(jīng)心問，談過女朋友沒？

大樹想，談過嗎？算是談過吧。大四那年，一個為了讀書而讀書的戴眼鏡北方女孩，主動向大樹表白，大樹沒想到還有女孩主動向他表達(dá)愛意，當(dāng)即張大了嘴，一臉驚恐狀。確信后，大樹感動得稀里嘩啦的。那天晚上大樹沒怎么說話，光顧著流淚去了。女孩有些吃驚，一個男人，咋一直落淚呢？問大樹，大樹說，激動。女孩想，激動有必要一直啜泣下去？有啥激動的？戴眼鏡北方女孩見大樹稀里嘩啦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掂起一根樹枝說，站起來說話，不許哭哭啼啼的。斷斷續(xù)續(xù)地交往了半年，女孩大學(xué)畢業(yè)考研到了北方，大樹聯(lián)系女孩的時候，女孩說，你不是喜歡哭嗎？好好為自己哭一場。大樹說，不帶這樣的。女孩說，你不是喜歡釀著日子嗎？好好釀著。從此就沒有了下文。

曉紅主動問起，大樹想，算還是不算呢？見曉紅等著聽解釋，便說，交往時間不長，斷片了。

曉紅驚訝地張大眼睛，好像不信。

大樹轉(zhuǎn)移話題問，你呢？沒談過？

曉紅笑笑，這次笑出了窘態(tài)，大樹似明白了啥地問，也分了？

曉紅沉住笑意說，根本沒談過呢。

大樹不信，怎么會呢？

曉紅見大樹懷疑，便說，沒有就是沒有好吧。

大樹撲哧笑了，還是疑惑著。

曉紅轉(zhuǎn)過臉后，面目中有些笑意了，連說，說多了，確實(shí)說多了，我們不該說這些的。

曉紅收拾好下班的東西，急著往外走，大樹說，我送送你吧。

曉紅沒再拒絕。

春天確實(shí)美好，街道多了花團(tuán)錦簇，晚霞也像花一樣綻在天空，曉紅走著走著，感覺花朵就像毛毛蟲，那種感覺一上心頭，便渾身癢酥酥的了，走幾步胳肢下身子，走幾步又胳肢下，大樹說，要不要我替你撓撓？

曉紅加快腳步說，你壞。大樹見曉紅蹭蹭丟下他，只能傷感站了一會。

到了學(xué)院單身宿舍，大樹給曉紅發(fā)個表情，曉紅也回了個表情，大樹說，咋就丟下了我？

曉紅問，你想好了？

大樹問，想好了啥？

曉紅就不再說話了。

大樹又發(fā)出幾個表情包，曉紅始終沒有回復(fù)。

大樹想，想好啥了？曉紅咋這么愛打謎語呢。

想到曉紅，大樹兀地笑了，那笑印在燈光下的手機(jī)屏上，隨著“咔嚓”，到底露出些許溫婉還有端莊。大樹看著自拍的樣子，又笑了幾下，只是那笑始終沒有聲音，好像無意間洇染在燈光中了。

中 部

大樹趕緊打的到了曉紅的租住房，曉紅呲牙咧嘴的，大樹不停安慰說，不怕。大樹攙扶著曉紅往樓下走，水泥樓梯很舊，舊的看不出本來顏色。大樹不好說曉紅居住的環(huán)境不好，只說，昨天還好好的。曉紅不回答，想，昨天好好的，不代表夜里不發(fā)病。大樹說，看起來疼得蠻厲害的。曉紅身子隨著脖子轉(zhuǎn)，轉(zhuǎn)到能與大樹正面說話時，可惜就不能移步了，曉紅站定后問，生病需要商量么？

他們站著說話，堵住了急著上樓的一個小年輕，小年輕一直盯著曉紅看，見曉紅不回身，只好擰巴著姿勢，側(cè)著身子等大樹和曉紅下來。大樹捅捅曉紅，曉紅隨著脖子轉(zhuǎn)到走路狀態(tài)，大樹才攙扶起曉紅的胳膊側(cè)身下樓，走到小年輕身邊，大樹抱歉笑笑，小年輕不笑，幾步快跑，撇過他們。只是小年輕跑得太猛了，弄起了樓梯的塵土，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

大樹到了外面，才開始大口喘氣，曉紅看大樹樣子，又想，塵土淹不死人的，有必要這么夸張嗎？

小區(qū)外面有條并不寬敞的馬路，大樹竄在馬路上，盯著每輛出租不停招手，終于停下一輛，大樹有些奮不顧身地沖上去，確信搶到了出租車，這才回身扶著曉紅上車，曉紅坐穩(wěn)后，大樹便急慌慌對出租車司機(jī)說，人民醫(yī)院。

市里有幾個人民醫(yī)院，司機(jī)問，去哪個人民醫(yī)院？大樹說，第一人民醫(yī)院。說完大樹嘀咕，啥都叫人民。司機(jī)上了歲數(shù)，聽到大樹嘀咕，便說，過去還有人民食堂，人民旅館呢。說到人民，大樹心里沉甸甸的，不想跟司機(jī)多說話。回頭看曉紅，見曉紅還扶著脖子，問，究竟多疼？

曉紅說，有你這么問話的嗎？我咋知道多疼？

大樹嘆口氣對司機(jī)說，快點(diǎn)吧，疼得厲害呢。

司機(jī)說，你以為我不想快嗎？限速、紅燈，還有不講交通規(guī)則的電瓶車和行人，快得了嗎？司機(jī)說著說著，火氣大了起來，罵罵咧咧說，人活著真憋屈，從昨晚到現(xiàn)在，混得錢還不夠受罪的。

大樹不想跟著司機(jī)罵娘，又看看曉紅，曉紅還擰著脖子，大樹有些坐立不安了，一會欠欠身子，再欠欠，臨到不再欠身子時，出租車到了第一人民醫(yī)院。大樹付了錢，拉著曉紅往門診樓走，見出租車還堵在路上，大樹說，干啥都不容易，他也牢騷滿腹呢。

曉紅跟在大樹的身后，走到掛號處，見人多，大樹說，你坐著，我排隊(duì)去。曉紅問，我在哪兒坐著？大樹這才發(fā)現(xiàn)大廳幾個座位早被面目痛苦的人占了，還有一些面目扭曲的病人不規(guī)則地散落在各處。大樹脫了褂子說，不行的話，你坐在這上面。曉紅有些感動了，推推大樹說，排隊(duì)吧，坐著還是疼。

排到掛號窗口的時候，里面的問，掛什么科？

大樹不是醫(yī)生，不知道掛啥科，只能提高聲音喊，脖子疼。

里面的不回答，扔出掛號單，喊，下一位。

掛號單上戳個印章，寫著骨科，骨科就骨科吧，見到醫(yī)生再說。

骨科走廊同樣擁堵著很多病人，只能按號排隊(duì)，排到曉紅時，曉紅對大樹說，你在外面候著。大樹停了下來，醫(yī)生見曉紅呲牙咧嘴的，問哪里疼，曉紅說，脖子，醫(yī)生摁住曉紅的頭問，疼不疼？曉紅“嗷”地喊出了聲。大樹忽地跑到曉紅身后問，咋了？曉紅呲牙咧嘴說不出話，醫(yī)生神情淡定，摸出不銹鋼小鐵錘，不停敲打曉紅的脖子、肩膀，每敲一次，曉紅都會呲牙一次，大樹跟著心緊縮一次，醫(yī)生敲來敲去，放下錘子。曉紅才松弛表情，大樹還提溜緊縮著，問，咋了？醫(yī)生并不緊張，輕松說，落枕了。大樹疑問，落枕？醫(yī)生并不看大樹，叮囑曉紅，到中醫(yī)科理療下，不幾天就好了。醫(yī)生又喊下一位。曉紅這才回過神想，奶奶的，落枕也這么疼。

落枕不是大毛病，大樹長長松口氣，便用手機(jī)百度落枕的治療方案，看到除去理療，還有熱敷啥的，這才徹底放心，問曉紅，是不是枕頭不合適？

枕頭是普通的枕頭，玫瑰色枕套，里面填充了啥曉紅不知道，昨晚跟大樹道別后，洗漱好，上床就十點(diǎn)多了，曉紅怕大樹又談小說，便想多看看書，這會看的是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說的是霍爾頓·考爾菲德從離開學(xué)校到紐約游蕩三天的故事，曉紅看出了霍爾頓·考爾菲德的煩惱和焦慮，最后跟著煩惱和憂郁走進(jìn)夢里，醒來才發(fā)現(xiàn)手捧著書睡著了，趕緊脫了上衣，關(guān)燈睡覺，一覺醒來，脖子就不能扭動了。

出租房不大，算起來不到三十平方米，不過有衛(wèi)生間和廚房，臥室朝陽，不錯了。曉紅沒能力選擇更好的房子，一個月工資除去房租，剩下的錢連吃飯穿衣都緊巴巴的，曉紅沒啥好抱怨的。

爹在外打工，娘跟著，一直供養(yǎng)她和弟弟上學(xué)，人家打工好好的，娘打著工，咋就得了子宮癌？得癌癥的人多了，活過來不少，可娘說走就走了。曉紅知道情況后，跟爹吵，為啥不好好治療？爹說，發(fā)現(xiàn)晚了，再說錢不湊手。火化娘時，曉紅昏死過幾回，爹勸，一切都是命，好在爹在呢。曉紅蘇醒過來后，拉住弟弟的手說，姐不信命，有姐呢。弟弟到底沒有讀出書來，輟學(xué)跟著爹打工去了。曉紅想，娘活著就好了，也許那時弟弟不會像霍爾頓·考爾菲德那么貪玩了。弟弟跟霍爾頓·考爾菲德差不多大小，弟弟的憤怒和焦慮不比霍爾頓·考爾菲德少。弟弟打工那天對曉紅說，姐，我不會讓錢不湊手的，你等著。

曉紅這些話也不想對大樹說。好在大樹不問這些，大樹關(guān)心的只是曉紅讀書。

春天的后半程，曉紅的脖子好了，曉紅能說能笑的時候就跟著大樹到山里玩，山里有座廟，復(fù)建的，廟里供奉如來，還有觀世音以及文殊、地藏等等菩薩，大樹把曉紅拉到文殊菩薩面前跪下，大樹說，你賣書的，我讀書的，給文殊菩薩磕個頭吧。

曉紅聽大樹的，磕完頭，曉紅又到觀世音菩薩面前跪了下去，曉紅默念，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請賜我好的姻緣?？耐觐^，曉紅到外面燒了一把香，又拜了四方，默默禱告很長時間，才跟大樹走出廟宇。

春天的山溪很瘦，冬天把它們折磨的瘦骨伶仃的，到現(xiàn)在還跟著山石一起喘息。楓樹、楊樹，還有杉木、松樹、山竹等，早掙脫開了冬天的束縛，變得一片蔥綠。杜鵑、野薔薇，還有山茶花以及不知名的花草，爭先恐后地綻放容顏，多少遮擋住了山溪的瘦骨伶仃，看起來，山色早變得豐腴肥滿的?？粗L(fēng)景，大樹開始不停說話，大樹說，春天的山花真好看，只有春天，花才丟棄含蓄，肆意綻放。大樹說，還有樹葉，到底與夏天和秋天的不同，羞澀，還有淺淺的活力都在若隱若現(xiàn)中，給人似笑非笑的感受。曉紅知道大樹高興，大樹高興就會說出一些抒情的話來。曉紅也不深不淺地笑著，大樹見曉紅笑吟吟的，便說，我唱首歌給你聽。曉紅說，唱吧。大樹說，我就唱《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曉紅之前聽過，大樹說，枕著你的名字我才能入睡。曉紅拍打著大樹，說大樹流氓。大樹邊跑邊喊，我咋就流氓啦？實(shí)際曉紅喜歡大樹想著她入眠，也喜歡聽大樹唱這首歌。大樹深情唱著，曉紅想，大樹唱歌不為唱得逼真，有大樹自己的味道，什么味道呢？薄涼。想到薄涼，曉紅笑了，想，也許大樹身上的薄涼不經(jīng)意間打動了我呢。

唱完了歌，大樹說，我曾經(jīng)夢見你跟丹頂鶴一起飛了。大樹把夢釀出了滋味，今天才對曉紅說，曉紅臉上飄出紅暈，一直捂嘴偷偷笑著。笑完用手點(diǎn)點(diǎn)大樹的頭問，還夢見啥了？

大樹臉也紅了，嘟囔說，不想告訴你。

曉紅不再問了，曉紅知道大樹喜歡把什么都沉淀了之后才說出來，曉紅想，這樣的男人靠譜。

上了一道山坡，大樹停了下來，天邊早變得藍(lán)瑩瑩的了，站在山頂上眺望遠(yuǎn)處，心境開闊了許多，遠(yuǎn)處的油菜花還有綠油油的麥苗，以及那些白墻紅瓦的農(nóng)莊，都讓大樹高興，趁著大樹高興，曉紅問，你娘會不會同意呢？

大樹不想說娘，爹娘都是普通公務(wù)員，在另一個城市里。只是爹早沒有心勁，巴望著退休。娘不甘心，一輩子才混個科級干部，特委屈，到處抱怨說受了某某的排擠。爹說，級別不代表奉獻(xiàn)，娘說，那個誰，跟我有啥好比的？爹說，還有一輩子辦事員呢？娘推開爹，恨鐵不成鋼地罵，我咋嫁給你這么個胸?zé)o大志的人。爹嘿嘿笑。娘又開始了抱怨，仿佛這個世界誰都欠了她人情似的。好在大樹爭氣，考上了研究生，最后當(dāng)了大學(xué)老師。娘抓住機(jī)會就要顯擺幾下，娘說，我這輩子比不過人了，好在大樹爭氣。為此大樹特厭煩娘，一年都不回去幾趟。大樹不回去，娘有空就來，弄得大樹偷偷跟娘說，我就喜歡一個人慢慢活著。

娘說，那怎么行？娘被大樹嚇得不知所措了。

認(rèn)識曉紅，大樹不想跟娘說，他知道說了，娘不會同意，娘交代過大樹，說要找就找領(lǐng)導(dǎo)的閨女，富豪的女兒，再不濟(jì)也要找個教授的丫頭。沒有背景，累斷筋骨也不行。大樹討厭娘的勢利，嚷嚷說，我娶的是愛情，不是背景。

娘說，愛情？娘就吃了愛情的虧。

大樹從此不想跟娘說婚姻的事了。

后來，大樹幾次想說的，想想娘的樣子，又把話忍了，娘催婚，大樹發(fā)火說，娘說的那樣女孩，我找不到。

娘嘆口氣說，好在你是男的，熬，熬下去就有希望。

大樹放下電話就笑了，大樹想，娘知道“熬”的苦楚，還讓我熬？

這些咋能對曉紅說呢，見曉紅等他回話，只能敷衍說，我當(dāng)不了自己家咋的？

曉紅微微一笑說，我對爹說了，爹說，靠譜就行，問題是你靠不靠譜呢？

大樹胳肢下曉紅說，我還不靠譜？我同事才叫不靠譜。接著大樹才說他同事割韭菜的故事，曉紅聽了并不意外，還把頭靠在大樹的肩膀上說，也許你會后悔的。

大樹說，后悔，有啥后悔的？

曉紅問，真不會后悔？

大樹說，老天把你留給了我，做夢都笑醒了。

曉紅這才安心靠在大樹的肩膀上，一直不說話。

回到城市，大樹又送曉紅，這次大樹忍不住心中的悸動，央求說，還不讓我入?。?/p>

曉紅刮刮大樹的鼻子說，不行，你爹娘不同意不行，不定下婚期不行。

大樹說，可是我想。

曉紅說，想的事情多呢，回吧，聽話。

大樹又一個人站在小區(qū)外面，看著曉紅走，曉紅走到拐角處，招招手說，回吧。大樹徹底傷感了一會，才懶洋洋起身，然后慢悠悠走向河邊。

春天結(jié)束，初夏就來了，初夏來得有些迅猛，好像鐵條放進(jìn)爐火里，嗤啦一聲，熱氣亂竄。大家都脫了春秋衣服，大樹見曉紅還穿厚料子衣服，便到商場替曉紅買條紅裙子，大樹買好后就打電話給曉紅說，晚上你做幾個菜，我們好好喝一杯。

曉紅說，想喝酒，我在外面請你。

大樹說，不，我想吃你做的菜。

曉紅說，那好吧，只是我不會做飯的。

曉紅放下電話，就上菜市場買了幾樣菜，才到小區(qū)門口，見大樹提著包站在路邊等她，曉紅說，你比我還快嗎？

大樹說，今天不是星期天嗎？就想見你。

曉紅抿嘴笑笑說，走吧。

大樹接過菜說，我給你買了條裙子，紅色的。

曉紅說，天這么熱，幾個人穿紅的。

大樹說，紅色好看，也適合你。

曉紅不想再說話，過去大樹說她身上有暮氣，娘走了，曉紅一直提不起精神，也有人給曉紅介紹過對象，可曉紅沒興趣，一律委婉謝絕了。爹說，心氣不要太高。曉紅對爹說，才工作，哪有精力戀愛呢？實(shí)際曉紅想說戀愛需要資本的，可是曉紅不能對爹說這些，娘走了，爹比她還敏感，爹曾經(jīng)說，就是累斷筋骨也要替她首付房子錢。爹還說，房子是城市人的根，沒有房子就扎不進(jìn)城市里。

曉紅流淚對爹說，爹不用打工了，弟弟和我都大了。

爹說，再大，也是我的孩子。

想到這，曉紅心里生出一絲沁涼，只是到了面目上早變出暖意，她問，是不是討厭我身上的暮氣？

大樹說，怎么會呢？我就稀罕你的淡淡憂愁，泥土放在水里就化了，石頭，沉在水底才踏實(shí)。大樹說了一句漫無邊際的話，曉紅想了好一會，才跟大樹說，謝謝你。

曉紅做了四個菜，大樹連說，色香味俱全，實(shí)際曉紅做不好菜，小時候娘做，上學(xué)時候吃食堂，曉紅也就是把菜切吧切吧，炒熟而已。大樹知道曉紅需要鼓勵，問題是大樹鼓勵錯了，還未品嘗，就說色香味俱全，讓曉紅感到大樹說假話，曉紅問，是不是一向都愛說假話？

大樹猛地愣怔住了，什么時候說過假話呢？

曉紅說，未品嘗，咋說色香味？

大樹明白意思后，呵呵笑說，因?yàn)槭悄阕龅?，我?dāng)然要這么說。

曉紅心里還是別扭，她感到大樹很多事情都沒有向她說清楚，大樹是不是愛說假話呢？

大樹看到曉紅臉色慢慢凝重起來，便大咧咧說，喝酒，這點(diǎn)啤酒不醉人。

曉紅不想喝酒，打小沒喝過，大樹說，北方的，戴眼鏡的，一喝幾扎，就在地?cái)偵?，生啤，喝高了，便嗷嗷叫?/p>

大樹咋能提北方戴眼鏡女孩呢？曉紅心里更加酸楚，曉紅問，想她了？

大樹說，怎么可能？

曉紅低下頭，眼淚就滾了出來，曉紅說，也許你釀出別的滋味了。

大樹這才驚慌起來，連說，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就想讓你陪我喝點(diǎn)酒。

曉紅端起啤酒杯子，猛地喝了下去，放下杯子，曉紅說，來吧，你說喝多少？

大樹不敢讓曉紅喝了，大樹奪過曉紅的杯子說，沒有這么喝的！

曉紅臉變得火燒云一般，大樹說，酒要慢慢喝才有滋味。

曉紅說，不就幾大扎嗎？來。

曉紅醉了，大樹感到手足無措的，把曉紅放到床上，大樹開始收拾好碗筷，洗涮好后，大樹坐在曉紅身邊，大樹看著曉紅臉不消紅，用手試試，曉紅就逮住大樹的手，大樹渾身顫栗下，接著就把曉紅抱在懷里。曉紅軟綿綿的，大樹有些心疼曉紅，搖搖曉紅的頭問，幾杯啤酒真的醉成這樣？曉紅不說話，大樹心里嘀咕，今天咋惹到曉紅了？是不是說到北方女孩弄的？大樹后悔那會有點(diǎn)高興，便口無遮攔了，大樹松開曉紅，輕微嘆口氣。

曉紅一直沒有醒來，看來真的醉了，大樹有點(diǎn)譴責(zé)自己，為啥不阻攔下呢？

天太熱，大樹看曉紅胸脯一收一縮的，感覺更熱。曉紅像熟透的葡萄，水汪汪的。大樹怕熱到曉紅，把先前蓋在曉紅身上的被單掀開，曉紅的曲線更加迷人。大樹擦擦汗，隨手找來一把紙扇子替曉紅扇風(fēng)，時不時替自己扇幾下。見沒有效果，開始到處找風(fēng)扇，可惜曉紅屋里還沒有電風(fēng)扇，估計(jì)曉紅租下房子的時候天還不熱，現(xiàn)在還沒有來得及買。沒有空調(diào)，再沒有風(fēng)扇怎么行？得上街替曉紅買臺風(fēng)扇。只是大樹沒有曉紅門上鑰匙，不敢出門，后來熱到透不過氣，想弄醒曉紅，又怕曉紅難受，最后想，出門就街道，虛掩會門，也許沒事的。想完，就蹬蹬下樓，走到街上，買電風(fēng)扇去了。

大樹走的那會，那個曾經(jīng)讓過大樹和曉紅上樓梯的年輕人，從外面回來，見曉紅的門虛掩著，有點(diǎn)好奇，伸下頭，張望到了曉紅。曉紅的睡相太誘惑人了，微微蜷曲的身姿中透出一些鼓勵，年輕人有點(diǎn)神不守舍，只是那會還有理智，回頭再敲敲門，見無人回應(yīng)，便試探走進(jìn)幾步，看到確實(shí)沒有人，年輕人膽子大了起來，緊走幾步，上前抱住曉紅就親。曉紅沒有睜眼，無力地推了推年輕人，年輕人遲疑下，這時聽到樓梯“咚咚”走人，趕緊跑了出去，才跑上幾個臺階，見大樹呼哧呼哧扛著電風(fēng)扇上來了，年輕人看見大樹關(guān)上門，嚇得一溜煙跑了。大樹不知道中間出了這段插曲，拆開包裝，想盡快安裝好電風(fēng)扇，等風(fēng)扇搖頭的時候，曉紅抬起身子說，大樹，你壞。

大樹問，咋壞了？

曉紅說，酒醉心里明，趁我醉酒欺負(fù)人。

大樹愣住了，然后說，我買風(fēng)扇去了。

曉紅猛地起身問，去了多時了？

大樹說，有會了，現(xiàn)在回來了。

曉紅糊涂了，一時怔在夢境里似的，喃喃說，咋了呢？

大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大樹問，咋了？

曉紅說，沒啥，可能做夢了吧。

大樹松了口氣說，我當(dāng)發(fā)生啥事了呢。

曉紅不想那么躺著，靠起身子說，大樹，你該告訴你爹娘了。

大樹說，好的，暑假我就跟他們說。

電風(fēng)扇呼呼吹著，曉紅酒意下去了不少，曉紅又抬抬身子說，我想結(jié)婚了。

大樹一下愣在那里，半天沒有回話，等到明白曉紅的意思，一把將曉紅抱住，曉紅那會早出不來氣了，有點(diǎn)香軟似的癱在大樹懷里。

下 部

熱氣撲鼻的時候，大樹對娘說了曉紅，娘聽到曉紅家境，說啥也不同意，娘說，門不當(dāng)戶不對，不行。大樹說，通知你下，同意不同意都沒有關(guān)系。娘說，這么說，就當(dāng)你娘死了。

爹說娘，不要逼迫孩子。

大樹娘電擊一般跳了起來，逮到大樹爹就罵，當(dāng)初不是找你這個無用的，我也不會一輩子受憋屈。大樹爹耷拉下頭，一聲不吭地坐在凳子上。

大樹對娘嚷，我看爹憋屈才對，我的婚事你不用插手的。

娘更加委屈喊，不聽娘的話，后悔就晚了。

大樹見娘死不松口，不打算爭辯了，大樹想，自己婚姻自己當(dāng)家，又不是舊社會。大樹那么想就釋然了，想，住幾天，就回學(xué)院，在單身宿舍讀書比在家舒服多了。

三天后的大清早，大樹收拾好衣服，拉著行李箱，二話不說，徑直往外走，娘攔住了門，問，暑假長呢，到哪去？

大樹說，回校，省得鬧心。

娘說，你這么走了，娘才鬧心。

大樹撇過娘，冷漠往前走。娘跟在身后，見大樹到了火車站，娘撒手說，你等著，我請假去，工作丟了，也不能讓你要了曉紅。

大樹沒有想到娘這么固執(zhí)，想想娘一輩子固執(zhí)慣了，就忍了娘。

到了學(xué)院，大樹就給曉紅打電話，曉紅問，你爹娘答應(yīng)了嗎？

大樹不說爹娘，說，回去幾天，太想你了。

曉紅感動說，不要臉的，要不是你的那口親，我也不會想你的。

大樹愣住了，想，我什么時候親過曉紅了？也許曉紅糊涂了。大樹沒有往更深處想，連說，你能想我，太讓我高興了，不行晚上你到我這里，其他單身漢都走了。

曉紅說，我才不去呢，最近學(xué)生放假了，書店忙死了。

大樹“哦哦”幾聲說，那晚上見。

還沒有到晚上，娘來了，娘拖著行李箱來的，進(jìn)門就說，看你生啥幺蛾子。

大樹說，單身宿舍，你來怎么??？

娘說，我是你娘，過去能住現(xiàn)在也能住，什么時候你答應(yīng)跟曉紅分手，娘才走。

大樹說，你又沒見過曉紅，干嗎這么反對？

娘說，娘走過了彎路，不能讓你學(xué)娘。

大樹只能搖頭。

晚上曉紅打來了電話，大樹急忙躲過娘問，你在哪兒？

曉紅說，聽說發(fā)大水了，晚上到河邊看水去。

大樹說，我娘來了。

曉紅說，那好呀，我請你娘坐坐。

大樹支支吾吾的，大樹娘走到大樹身邊說，我來跟她說。大樹掛斷電話說，你能不能不干涉我的私生活？

娘說，私生活？你是娘生的，有啥私生活？

大樹感到娘不可理喻，丟下娘，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娘被大樹關(guān)在外面，生氣拍門，直拍到管理員走來，大樹才開門說，你要再管，我就消失。

娘忍住眼淚說，答應(yīng)暫時不跟曉紅交往，什么都好說。

大樹趁空給曉紅發(fā)條信息，大樹說，娘得住幾天，等娘走了，我就找你。

曉紅擔(dān)心問，是不是你娘不同意？

大樹說，怎么會呢，娘樂意著呢。

發(fā)完信息，大樹便說出去走走，娘說，行，我得跟著。

大樹只能搖頭說，跟著就跟著。

沙灘不見了，到處都是水，夏季的熱風(fēng)把水掀得四處搖晃，城市又沒有下雨，哪來這么大的水？河水陡漲，快平了堤壩，城市和燈光碎在水里，一晃一晃的。大樹慢慢走著，娘也慢慢走著，迎面遇到同事和二婚女，同事笑笑，大樹不笑，大樹不想對娘說同事。同事卻對二婚女說了大樹，二婚女跟大樹打聲招呼說，放假了，也沒回去呀。

大樹意識到二婚女跟他打招呼，才介紹說，這是我娘。

二婚女說，阿姨好。

同事也喊，阿姨好。

大樹看看同事，這才淡淡說，也散步呀。

同事說了什么，大樹不想聽了，大樹想盡快離開他們，他不想讓娘跟同事多說話，大樹走得快，娘也跟得緊，拉開了與同事的距離，娘問，你咋對熟人那么冷漠呀？要知道，現(xiàn)在是熟人社會，多個人多條路。

大樹不想跟娘解釋，大樹心思在曉紅身上，可惜娘一直跟著，他不想讓曉紅知道娘不同意他們交往。走著河灣處，河水平緩多了，只是河床很寬，河水漫延開去，燈光的倒影在寬闊的水面中更加破碎，層層波浪把燈光推搡到河邊去又撞回到河當(dāng)中。大樹想發(fā)條微信給曉紅，大樹想說，水能推搡城市，也能推搡燈光。還沒有發(fā)出，見到一個女生追趕著男生急速跑來，男生跑不動的時候，撲通跳進(jìn)河里，河中的倒影一下子亂了。

女生喊，救命呀。女生的聲音驚慌失措。看到大樹出神，忙拉住大樹喊，救救他，快。女生也要跟著跳下河，大樹拉過女生，自己“撲通”跳進(jìn)河里。

夏季的河水依然涼著，大樹還沒有體會出來涼的滋味，便被男生抓住了胳膊。

男生帶著大樹往河中間飄去。

大樹拼命往回拉，不知道咋了，河水一直絆腳，大樹想踢開河水，可是辦不到，大樹只看到娘招手，女生招手，接著不知道咋的，大樹隨著男生一頭栽進(jìn)沙窩里。

沙窩里的水透心涼，大樹想換口氣，可惜腳被男生絆住了，浮不上來，他努力想睜開眼看看男生，看看四周，可水里的沙坑深不見底，能見到的只是黃澄澄的燈光倒影。

大樹被打撈上來后，早沒有了氣，他跟男生一長一短躺著。

大樹娘早傻了，啥啥啥？兒子就這么沒了，不可能？

都說兒子走了，勸娘節(jié)哀。娘扒拉過其他人，一把揪住女生，歇斯底里喊，賠我兒子。

女生嚇傻了，被娘打翻在地，起身才知道解釋，女生斷斷續(xù)續(xù)說，我們都是看校生，晚上沒事，一起喝酒，喝著喝著，他就嚷嚷不想活了，不知道遇到啥事了。

娘還在發(fā)瘋，娘說，有本事你自己下去呀，喊什么救命？

女生早嚇得癱軟在地上，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了。

同事和二婚女一直站在旁邊落淚，同事說，我早趕上幾步就好了。

娘這才意識到啥，揪住同事問，我找誰去？你們看到的，我找誰賠我兒子？

同事不知道咋回答大樹娘，一臉無辜，院領(lǐng)導(dǎo)只能安慰大樹娘說，大樹好樣的，舍己救人，你生了個好兒子。

娘知道講話的是院領(lǐng)導(dǎo)，這才嚎啕大哭，娘說，你賠我兒子，你的學(xué)生害死了我的兒子。

院領(lǐng)導(dǎo)只能任憑大樹娘推搡，幾個回合，大樹娘便昏死了過去。

曉紅知道大樹走了，是第二天上午的事情，曉紅特意穿上大樹買的紅裙子，曉紅想，大樹你真會害人，你把我魂勾走了，自己倒走了。曉紅能流淚的時候，又想，大樹，讓我釀著你留下的日子，妄想。等見到大樹娘時，曉紅撲倒在大樹娘懷里，曉紅說，大樹走了，我咋辦？昨天還好好的，咋就走了？

大樹娘知道眼前哭訴的是曉紅時，大樹娘說，你賠我兒子，兒子走了，我也不想活了。

曉紅見大樹娘形銷骨立，這才提提氣說，大樹走了，你就是我的娘了。

那時曉紅還不知道大樹娘一直阻攔她跟大樹相好，大樹娘聽到曉紅那么說，突然抱住自己的頭，連聲嚷，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他還沒有孩子，你讓我怎么活？

曉紅抱住大樹的娘，曉紅說，大樹咋那么傻呢？他咋不想娘，想我？

大樹娘那會才徹底亮開嗓門，嗷嗷，聲音恐怖怕人。曉紅能安慰大樹娘的只有那句話，大樹走了，你就是我的娘了。大樹娘這才抱住曉紅說，娘不糊涂就好了。

火化了大樹后，曉紅陪著大樹娘看大樹的相冊，大樹照了很多照片，眉宇間都有淡淡的哀傷，大樹娘說，不知道大樹為啥多愁善感的，可能書讀多了，人就傻了。

曉紅心里又落了淚，她想到了大樹唱歌的滋味，她想，這輩子福分淺了，要能跟大樹生活一輩子就好了。

大樹娘不說她不同意大樹跟曉紅交往的事情了，大樹娘問，大樹一直沒有跟你同居？大樹娘希望大樹留下一些奇跡。

曉紅搖頭說，我想結(jié)婚來著，只是時間太短了。

大樹娘那時又開始默默流淚，到最后說，回吧，大樹也許福分薄了。

回到出租屋曉紅便不能睡覺了，她一直看《喧嘩與騷動》，那晚她又沒有脫上衣，捧著書睡過去了。睡熟后，曉紅見大樹一直站在床前不說話。曉紅想拉大樹的手，可惜夠不著，掙扎醒來，脖子又開始疼了。跟上次不同，她無法喊大樹帶她看病了，好在知道是落枕，嘆口氣，睜眼等著天亮。等天亮實(shí)了，曉紅才擰著脖子下樓，那時她又遇到上樓的年輕人，年輕人看到曉紅，臉突然紅了，最后主動讓過身子，等曉紅走過他身旁的時候，年輕人突然笑了，笑聲很大。

曉紅想回頭，可惜脖子不聽話，曉紅想，就算大樹走了，你也不該笑的。

問題是，那個年輕人并不知道曉紅男朋友走了，他可能想到曉紅身上的味道了，有些開心。只是曉紅不知道，曉紅想，要是醉酒那天順勢親親大樹，也許就不會這樣了。

現(xiàn)在想來，大樹的熱吻真香辣，可惜無法對大樹說了。

責(zé)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