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中的“繆斯”
——論艾青詩歌中的女性意象

⊙藺玉嬌［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1331］

艾青，繪畫出身，但最為人知的卻是他的詩人身份。艾青的詩作因其對色彩的熟稔運用被打上“象征主義”的烙印。艾青說：“我不隱晦我受了象征主義的影響，但我并不喜歡象征主義。尤其是美特林克的那種精神境界?！狈▏魧W期間，艾青接觸了大量的文學名著和法國詩人的詩集和詩作。艾青說：“我最喜歡、受影響較深的是比利時大詩人凡爾哈侖的詩?！倍?，他最早翻譯了凡爾哈侖的《原野與城市》。對于一個自幼學習古文，閱讀《左傳》一類書籍，后又留學歐洲的艾青來說，其詩歌是深受中西方文化的浸染的。艾青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早期開始就很注重藝術與時代、藝術與大眾的關系，他的詩更接近于現(xiàn)實主義。其詩作中對女性意象的使用占有很大的比重。詩人通過對不同女性的刻畫展現(xiàn)了時代與人生的深刻內(nèi)涵，借此表達自己的審美理想和價值判斷。艾青詩作中的女性意象大致可分為四種類型：勞動婦女意象、妓女意象、寡婦意象、女神意象。她們?nèi)纭翱娝埂迸褚话阋剂税嘣姼鑴?chuàng)作的靈感。

一、“勞動婦女”的意象

女性意象的使用在中國古代詩歌中已有表現(xiàn)，像《詩經(jīng)》里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等。唐代則涌現(xiàn)出更多的女性詩歌，這其中有對勞動婦女、妓女藝人、妻子女兒等女性形象的書寫。像杜甫的《石壕吏》中出現(xiàn)的那位生活凄苦，難逃兵役的“老嫗”；《佳人》中被丈夫拋棄，獨居深山中的佳人；《琵琶行》中“猶抱琵琶半遮面”，命途坎坷的“琵琶女”……在封建男權制社會里，婦女地位卑下，遭遇悲慘。這種對命途多舛的女性形象的書寫古已有之。這一詩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在艾青的詩作中也可見端倪。艾青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應偏重于“它怎樣以真摯的語言與新鮮的形象表達了人的愿望，生的悲與喜，由暗淡的命運發(fā)出的希望的光輝和崇高的意志”，所以艾青的詩歌創(chuàng)作尤其注重表現(xiàn)這類默默無聞、忍辱負重的中國底層勞動婦女形象。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意識的艾青堅持“永遠和那些正直、勤勞而又困苦的人群在一起，了解他們靈魂的美，只有他們才能把世界從罪惡中拯救出來”。艾青詩歌中的大堰河、母親、產(chǎn)婦、妻子等女性形象源于生活，是中國底層勞動婦女的典型代表，她們是中國大地上千千萬萬個普通勞動婦女中的一員，在動蕩黑暗的社會里，她們的命運被裹挾在時代洪流中風雨飄搖，她們所經(jīng)歷的辛酸、悲苦無不是舊中國萬千貧苦勞動婦女的縮影。這其中最典型的要數(shù)《大堰河——我的保姆》了。艾青曾說：“我幼小的心靈中總是愛她，直到我成年，也還是深深地愛她?！痹娮髟谧髡邇簳r與一個貧窮的農(nóng)婦相依為命的深情里，用沉郁的筆調細寫了乳娘兼女傭（大堰河）的貧苦生活，“寫著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的詛咒”時，也成就了詩作不可磨滅的光輝?！洞笱吆印业谋Ｄ贰窂暮⒆樱ā拔摇保┑囊暯?，讓讀者感受到大堰河母親對“我”的關愛是具體的、形象的、可觸的。艾青通過對大堰河日常生活中一系列的動作描寫，刻畫了一個勤勞樂觀、任勞任怨的大堰河母親的形象，這一形象也成為當時中國萬千勞動婦女在新詩中可貴的藝術典型。盡管她僅僅是“我”（地主的兒子）的奶媽，但她對“我”的愛如一位普通慈愛的母親對待兒子那般?！按笱吆釉隽艘粋€不能對人說的夢/在夢里 她吃著她的乳兒的婚酒/坐在輝煌的結彩的堂上/而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地叫她‘婆婆’……”這種純粹的愛與付出，讓她忘記了自己奶媽的身份，這里只剩下大堰河偉大的母愛、醇美的人性。詩歌在表現(xiàn)中國農(nóng)村生活樸素、農(nóng)民善良淳樸的同時，也揭示出中國農(nóng)村底層人民生活中殘酷的真實。

二、“妓女”意象

中國“寫妓女”的文學當自《霍小玉傳》始。唐代寫妓女的作品甚多，如“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杜牧：《泊秦淮》）、“蕙蘭相隨喧妓女，風光去處滿笙歌”（李白：《少年行其三》）等。及至宋元又涌現(xiàn)出了像柳永、元好問、蘇軾等詩人、詞人大量描寫“妓女”溫柔纏綿的詩詞?！凹伺边@一意象逐漸成為中國文學的母題之一。艾青詩歌中的“妓女”意象則多出現(xiàn)在揭露西歐城市畸形膨脹以及在其所謂高度發(fā)展的物質、精神文明掩蓋下的巧取豪奪和淫蕩墮落的詩作中。身處異國的流浪詩人，敏感地感受到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高度發(fā)展，詩人站在現(xiàn)代文明的立場，對其進行理性的審視，內(nèi)心的感受十分復雜。如在《巴黎》中，他這樣寫道：“巴黎……/也或者散亂著金絲的長發(fā)/澈聲歌唱/也或者/解散了緋紅的衣褲/赤裸著一片鮮美的肉/任性的淫蕩……你！/盡只是朝向我/和朝向幾十萬的移民/送出了/強韌的，誘惑的招徠……/巴黎/你患了歇斯底里的美麗的妓女。”詩人筆下的巴黎是“患了歇斯底里的美麗的妓女”，這里是“白癡”“賭徒”“野心家”“空想者”的“樂園”，盡管這里高樓林立，紀念碑、歌劇院、銀行、交易所等等無所不有，但是歸根結底，它只是富有者的天堂?！盁焽?你這為資本所奸淫了的女子/頭頂上/憂郁的流散著/棄婦之披發(fā)般的黑色的煤煙”（《馬賽》），詩人在這里表達了對剝削、掠奪而造成社會不公的義憤。這些作品側重于譴責、揭露和批判，流露出作者不自覺的對城市工業(yè)文明的厭棄。詩人用社會的、歷史的眼光對資產(chǎn)階級大都會的生活方式和資本主義的物質文明進行了解剖和批判。在巴黎的三年，也是艾青“精神上自由、物質上貧困”的三年。詩人對這個城市充滿了愛戀、熱望和向往，但同時對巴黎繁華喧囂、光怪陸離的城市生活保持著警覺。詩人在這里完全拋棄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對妓女凄艷哀婉的情感表達，而是以資本主義城市化隱喻的妓女意象，表達對資本主義社會城市化進程中文明失落、道德淪喪的批判。

三、“寡婦”形象

早在樂府詩的高峰之作，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中，便有“寡婦”這一形象的出現(xiàn)，如“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魏晉時期，曹丕曾在友人阮元瑜死后，傷其遺孀孤寡而作了一首《寡婦詩》，情感真摯，筆法委婉細致。對“寡婦”形象的書寫在中國文學史上由來已久?！肮褘D”形象在艾青的詩歌中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作為一個家國意識極強的知識分子，面對社會的黑暗、人民的苦難，他充滿了關懷與同情?！肮褘D”這一女性群體無疑帶有深重的苦難和悲劇的色彩。“春天來了/龍華的桃花開了/在那些夜間開了/……/那些夜是沒有星光的/那些夜是刮著風的/那些夜聽著寡婦的咽泣。”（《春》）這首詩以“春”命名，卻與以往提及春天便是生機盎然、鮮活生動的話語截然不同，一反傳統(tǒng)對春日明麗、陽光、生機、希望的表現(xiàn)方式，而是透著一股陰森、冷酷的調子。這里的春天充斥著的是“血跡斑斑的夜間”“寡婦的咽泣”和“郊外的墓窟”，這種強烈的對比與當時黑暗緊張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相呼應，為紀念被國民黨殺害的左聯(lián)五烈士而疾筆創(chuàng)作，字里行間高揚著詩人憤懣的情緒。在詩的結尾，那位在黑暗而孤獨的夜間哭泣的寡婦形象也為詩作增添了幾分凄愴、悲涼與孤獨之感。

四、“女神”意象

宋玉在《高唐賦》《神女賦》中塑造了“巫山神女”這一女神形象，在漢樂府《陌上桑》《莫愁樂》《西洲曲》中也出現(xiàn)了一系列的“女神”形象。這一意象的出現(xiàn)既體現(xiàn)了詩人對理想女性的渴望與追求，也是詩人對理想、事業(yè)和愛情等追求的具象化書寫。艾青在《在智利的海岬上——給巴勃羅·聶魯達》中寫道：“讓航海女神/守護你的家/她面臨大海/仰望蒼天/撫手胸前/祈求航行平安?！痹撛娮饔?954年7月，此時正值聶魯達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被捕期間。在詩中，艾青表達了對這位曾三次訪問中國，并與其有過友好交流的智利著名詩人的崇敬、祝福和勉勵。在艾青的詩，如《他死在第二次》《黎明》《常州》中，也有其他的“女神”形象。如《他死在第二次》中的“女護士”，給予受傷戰(zhàn)士無私的呵護與關愛。她們是如此美好與善良，足以稱得上“女神”。

五、結語

聶華苓說：“艾青是一個有時代感、歷史感、使命感，同時又有藝術感的詩人?！卑嘧鳛橐幻麗蹏R分子，對國家民族未來的前途走勢也十分憂心?！拔腋砸粋€中國人民的資格，渴望著中國政治的進步?！卑嘣敢狻坝肋h和那些正直、勤勞而又困苦的人群在一起，了解他們靈魂的美”，只有他們才是“人類從今天到明天的橋梁”。這種觀念和信仰貫穿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之中，他將目光置于日常生活、底層人民的生活中，從中獲得直接的情感體驗，詩人總是能將那些由現(xiàn)實生活所引起的思想情感上的波瀾與詩中表現(xiàn)的心境達到完美的契合，“用墨不多，卻栩栩如生，好像富有生命，呼之欲出”。艾青借助女性形象群體來表達自己的審美理想與價值判斷，在這些女性形象中內(nèi)蘊著詩人對人類、對生命的同情、贊頌與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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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艾青.詩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2]周紅興.艾青的跋涉[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

[3]楊匡漢.在大堰河的家鄉(xiāng)[J].藝叢，1982（1）.

[4]高瑛.艾青[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5]李怡編.艾青作品新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6]聶華苓.漪瀾堂畔晤艾青[A].人景與風景[C].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