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呂太后本紀》中呂后情緒書寫探析

⊙尹方紅［北方民族大學, 銀川 750001］

心理描寫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表現(xiàn)手法，通過心理描寫能夠更好地反映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及其性格，情緒描寫便是其中一方面。它既是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之一，也是表達作者思想感情的重要手段。《史記·呂太后本紀》中描寫了呂后不同的情緒類型，諸如怨、怒、恐、喜等，展現(xiàn)了她復(fù)雜多變的心理特征。這些細膩入微的情緒描寫不僅突顯了人物形象，而且顯示了《史記》高超的寫人藝術(shù)，值得我們深入探析。

一、呂后情緒的具體表現(xiàn)

呂后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卻是一個失敗的女人，她剛毅而敏感，極度缺乏安全感且多疑殘虐，讓人望而生畏。在《呂太后本紀》中，作者對呂后的情緒主要體現(xiàn)在怨、怒和恐等這些負面情緒上。

怨是呂后自戚夫人出現(xiàn)后長期累積的情緒，也是最強烈一種，“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這種“怨”也是復(fù)雜的，它包含了惡、懼及哀等多種情緒。從《史記》中可知，呂雉一直隨劉邦創(chuàng)業(yè)吃苦受難，待局勢穩(wěn)定后卻因年老色衰日漸被他疏遠，而戚夫人卻常伴其左右，這是呂后的悲哀和她產(chǎn)生對戚夫人怨憎情緒的重要原因。戚夫人還依仗劉邦對她的寵愛，“日夜啼泣”，意圖讓趙王取代呂后之子劉盈做太子，這是呂后最害怕也是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如此種種情緒的交織，導(dǎo)致了呂后“最怨”趙王母子。因此掌權(quán)之后，她設(shè)計除掉趙王，囚戚夫人于永安巷，“斷戚夫人手足，去眼，耳，飲喑藥，使居廁中”，制造了令人聞之膽戰(zhàn)的“人彘”，她也因此背上了千古罵名。

呂后怒的情緒書寫主要有三次，突出體現(xiàn)在呂后當政時期，面對他人之悖，以及皇家威嚴受到挑戰(zhàn)之時。前者主要是對周昌之怒，呂后當政欲鏟除對惠帝及自己有威脅的趙王如意母子，因此囚禁戚夫人并派人去召趙王，“使者三返”，周昌以如意生病為由加以阻攔，于是“呂后大怒”，派人召趙相。呂后在劉邦死后掌握政權(quán)，她欲除戚夫人母子一方面是積怨已久，另一方面則是為了保全孝惠帝的政權(quán)，樹立威信。周昌深受朝臣的尊敬，卻被劉邦派去保全趙王如意，而他對趙王的處處維護也加深了呂后的猜疑和忌憚。因此他阻撓點明呂后“欲召趙王并誅之”的意圖并加以阻撓，才使得呂后怒不可遏。孝惠帝也“知太后怒”，親自迎接趙王并與他一同起居。呂后欲除之，惠帝卻積極維護，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加劇了呂后之怒。因皇家威嚴受到挑戰(zhàn)之怒，主要是對齊王和趙王劉友之怒。齊王與孝惠帝同席而坐上位，為此“呂后怒”，意圖毒殺齊王。呂女因不得趙王劉友的寵愛，向呂后誣告他曾有反對呂氏的言說，“呂后怒”，召趙王劉友將其囚禁至死。

呂后之恐在《呂太后本紀》中提到了三次：恐孝惠帝有失，恐家族涉難，恐政局混亂。呂后因齊王坐上位僭越君臣之禮，而欲鴆殺齊王，卻不料孝惠帝亦起身敬酒，“太后乃恐”，倒掉了他酒杯里的酒。呂后當政大肆封賞呂氏家族，但因顧慮白馬誓盟，基于對家族命運的擔憂，“恐即崩后劉將軍為害”，封劉澤為瑯邪王“以慰其心”。為更好地鞏固政權(quán)，維護家族利益，呂后因惠帝之子不是呂氏女所生，就殺其親母。他得知真相之后言“壯即為變”，呂后“恐其為亂”，于是囚禁了他。

除以上所述情緒之外，呂后還有喜、哀及惡等其他情緒的展現(xiàn)。但呂后之喜主要是由于群臣對呂氏政權(quán)的維護，可以說是她恐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見日食“惡之，心不樂”也是因為她內(nèi)心的恐懼。哀，則是作為母親對兒子的哀悼。怨、怒與恐三種情緒，是《呂太后本紀》中所記載當政前后呂后最真實的表現(xiàn)?！霸埂笔亲鳛橐粋€被搶了丈夫?qū)檺鄣呐说募刀蕬嵑拗椋弧芭笔亲鳛樘笠约皾h初政權(quán)的實際掌控者，對大臣違命的憤怒，對威嚴不樹的掩飾；而“恐”更多的則是作為母親、作為家族長輩的情緒。

二、呂后情緒的心理促成因素

《呂太后本紀》作為一篇為女性立傳的文本，司馬遷在其中對呂后評價甚高：“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但也有人認為她毒辣殘虐、偏私專橫?！秴翁蟊炯o》中的情緒描寫，既表現(xiàn)了呂后的剛強堅毅，又展現(xiàn)了她的毒辣專橫，形成呂后這種多變情緒的心理因素是多方面的，筆者試從呂后的自身經(jīng)歷、愛情需求及權(quán)力需求三方面來分析原因。

1.自身經(jīng)歷 自身經(jīng)歷對一個人性格的形成和行為方式有著極大的影響，呂后復(fù)雜且多負面情緒的形成，與她自身的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呂后年少時聽從父親之命，嫁給劉邦，為其生兒育女、勞動田間。那時的她勤勞善良，見過路的老人會關(guān)心幫助，還巧借迷信天命，為劉邦造勢。戰(zhàn)爭期間，呂后隨劉邦征戰(zhàn)天下，一度被項羽“常置軍中”，戰(zhàn)后為平定局面，除韓信，誅彭越。無論是隨軍征伐、為人所俘，還是朝堂用計，這些經(jīng)歷造就了呂后堅毅果斷的性格。而劉邦的寡情無義和冷漠無情，在她殘暴性格的形成過程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劉邦日漸疏遠共患難的呂后，對戚夫人卻情深義重，待局勢穩(wěn)定后更是寵幸戚夫人母子，一度想改立趙王為太子。被冷落的呂后，沒有退路更沒有依靠，她只能變強以保全自己和子女，故而她必須對敵人殘忍。因此，《呂太后本紀》中所描寫的呂后的情緒大都是負面的怨、怒、恐，而很少有喜、愛等正面情緒。

2.情感需求 因上述經(jīng)歷，呂后產(chǎn)生了對劉邦的愛情需求和對孝惠帝的親情需求。她因其父對劉邦大為賞識，以為所識之人“無如季相”，便嫁給了當時任泗水亭長的劉邦。而《史記》中并沒有她執(zhí)意反對的記載，由此，筆者推斷，呂后對于劉邦是有感情的，所以甚有主見的她才會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十五歲，且有兒子的劉邦。作為妻子，她有對于愛情的需求，在創(chuàng)業(yè)過程中她為劉邦竭其所能，在守江山時為劉邦百般籌謀。無論落魄還是顯貴，呂后對于劉邦絕少抱怨，她一直在盡力幫助他，這是呂后對劉邦的愛。但劉邦寵幸戚夫人，甚至要廢除劉盈的太子之位，一再辜負她。如此種種造成了呂后愛情需求的極大不滿足，因此才有她對戚夫人和趙王那種“最怨”的情緒，這種極強烈又極復(fù)雜的怨的情緒，也包含了作為妻子對丈夫的愛而不得。同時，呂后也是一位母親，她愛護子女，同樣也希望得到子女的感情的回饋，但是這種情感的需求也沒有得到滿足。呂后為保護劉盈、鞏固其地位，跪求朝臣，誅殺趙王母子及其他皇子。而劉盈則認為她過于殘虐，面對“人彘”，劉盈言道“此非人所為”，對其他皇子，他也處處維護。呂后意在鏟除隱患以更好地保護他，而劉盈不懂她的心思，反而責其殘虐。丈夫深寵他人，兒子不理解自己的苦心，還心懷不滿，善待敵對之人。愛情與親情需求的雙重匱乏，導(dǎo)致了她內(nèi)心的悲苦，因此，她的情緒多是負面的。

3.權(quán)力需求 相對于情感需求，呂后對于權(quán)力的需求比較強烈直接，主要表現(xiàn)在孝惠帝死后呂后哭卻“泣不下”。對于此處呂后的心理，司馬遷側(cè)面進行了揭示：“帝毋壯子，太后畏君等”。呂后僅有一子一女，唯一的兒子死了，作為母親呂后卻不悲痛，實因呂后有擔心有恐懼。此時她不敢也不能悲痛，封建社會男性是“生活的主宰者”，女性只是“家庭的奴仆，生活的依附者”，丈夫與兒子都不在了，她只能依靠自己。劉盈死后，作為掌握政權(quán)的女性，呂后深知劉氏子孫心有不甘，前堂舊臣虎視眈眈，她時時處于危險之中，這些都加劇了她對權(quán)力的需求和“恐”的心理情緒。她對呂氏家族的封賞，對劉氏子孫的殘害與封賞也是源于她內(nèi)心極度的恐慌和擔憂。隨劉邦歷經(jīng)戰(zhàn)爭，平叛朝堂之亂、后宮之爭，呂后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的政治、軍事環(huán)境中，恐懼常常伴隨著她。戰(zhàn)亂被俘，為性命而憂；劉邦死后，又恐政權(quán)不保，戰(zhàn)亂再起；作為母親，恐子女有失；作為長輩，恐宗族被滅?？梢哉f，她對權(quán)力的需求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她的各種恐懼之心。

綜上所述，雖然《呂太后本紀》中對于呂后的情緒描寫所占的比重較小，且大都是負面的，諸如“怨”“怒”及“恐”等，卻表現(xiàn)了呂后深刻復(fù)雜的心理活動。呂后的這些情緒是她自身獨特坎坷的經(jīng)歷，愛情親情的雙重不滿足以及對權(quán)力的極大需求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同時這些因素也加劇了呂后“怨”“怒”及“恐”等情緒，二者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呂后是《史記》中唯一一位不是帝王卻以本紀命名的女性，作為政治家她是成功的，但作為妻子、母親，她是失敗的。通過對《呂太后本紀》中呂后情緒描寫的探析，我們從不同側(cè)面深入地了解了作為獨立個體的呂后。作為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司馬遷在《史記》中多有對人物情緒進行細膩的描寫，這不僅把人物寫得鮮活生動，也對后世的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創(chuàng)作和人物傳記提供了有益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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