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蘋之末（小說）

算是蝴蝶效應么？看著窗外墨障一般不見一顆星星的天幕，張禮寧無奈地想。翻身換個睡姿，她依舊煩躁難安。

事情還得從一個月之前的一張報紙說起。

那張報紙上，有行醒目的黑體大號字《為了折翼天使的康復夢想》。沒有孩子的張禮寧本就稀罕孩子，先是“天使”兩個字吸引了她，而“折翼”二字，更是深深地牽動了她的心。

在記者采寫的這篇報道中，有許多殘障兒童來自貧困山區(qū)，曾經(jīng)因為治療花費了巨額費用，令許多家庭不堪重負。最讓張禮寧感慨的還不是這個，而是這些孩子目前正在一家醫(yī)院做免費的康復訓練治療。

這年月，哪有免費的午餐，何況還是免費的治療！這應該是醫(yī)院的變相廣告。

張禮寧痛恨媒體如此不負責任的做法。為了增加廣告收入，挖空心思地誘騙讀者。竟然還打著殘障兒童的幌子，這太不應該了！張禮寧十分氣憤。而她之所以如此氣憤的另一個原因是，很想要一個孩子的她，眼看要奔四卻至今都沒有自己的孩子。

看到那家醫(yī)院離自己所在的城區(qū)不遠，張禮寧想，如果余生實在找不到另一半，找一個可憐的孩子陪伴自己，未嘗不是好事一樁。況且，她愛孩子，是不是自己生的并不重要。這些小天使被生生折斷了翅膀，如果她能幫助其中一個，也是積德行善。

讓張禮寧沒想到的是，她居然就此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姐弟戀。

其實說姐弟戀在張禮寧看來未必恰當，應該是介于戀人與朋友之間的曖昧。再準確一點，剛開始一周是曖昧，從第二周開始便是猛攻。

那家醫(yī)院的院長王達竟然對張禮寧展開追求，這是她始料未及的。這便是張禮寧一時好奇帶來的結(jié)果。如今，單位里的同事幾乎都知道有人愛上了張禮寧，這個人不但年齡比她小，而且還是家私營醫(yī)院的院長。

王達屬于那種熱血質(zhì)的人，他的猛烈攻勢讓張禮寧很快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而這，正是張禮寧最擔心的。張禮寧屬于人們常說的慢熱型，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升溫。她認為，來得猛烈，去得迅疾。

有多少突兀的熾烈，要時間來撫平。這是那天張禮寧發(fā)的微信朋友圈。

說實話，張禮寧其實是很享受這種過程的。一個比自己小三歲的異性追求自己，而且還是經(jīng)營著一家投資千余萬元的民營醫(yī)院的院長，這極大地滿足了張禮寧的虛榮心。院長的鮮花加巧克力，還有一條條滾燙的微信，以及那些決定陪她走完余生的承諾與誓言，實在令張禮寧無力抵擋。

而更令張禮寧無法抵擋的，是這個叫王達的人真的在給這些孩子做免費的康復訓練。而之所以免費，報紙上是這樣說的：在相關(guān)醫(yī)保政策沒有完全落實前，許多費用都由醫(yī)院墊付。

這就是說，這些孩子在這里的訓練和治療，的確是免費的。報紙上還這樣說：“因為康復訓練滿足不了部分殘障病患的需求，康復中心采用康復訓練聯(lián)合針灸療法對早期偏癱下肢運動功能障礙患者進行治療，取得了良好的臨床效果。”

報道中列舉了多個孩子的例子，還配發(fā)了照片，說明這些孩子在這里的治療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媒體弄虛作假也不是沒有。張禮寧決定親自一探究竟，順便看看有沒有和自己投緣的孩子，以便領養(yǎng)。于是，這一天張禮寧自己開了車，前往那家醫(yī)院。

當張禮寧以一個愛心人士的身份來到醫(yī)院時，那一天，有五十多個殘障兒童在這家醫(yī)院里。孩子們有的在做針灸，有的在做器械訓練，還有的在玩游戲。過道、病房、康復室，到處都是孩子，笑著鬧著，哭著叫著。

張禮寧見到了醫(yī)院院長王達———發(fā)際線相當高但個子不高，身形偏胖，長相普通，絕對屬于放進人海瞬間被淹的那一種。王達并沒有過多地追問張禮寧到這里的目的，他熱情地向她介紹了醫(yī)院的基本情況，并對張禮寧的問題一一耐心解答。說起許多孩子的治療情況時，他了如指掌。

張禮寧印象中的領導和老總大都頤指氣使，而王達這個院長卻是例外。他超乎尋常的熱情讓張禮寧感動，這讓她對王達有了好感。后來她甚至打電話到報社去表揚寫這篇報道的記者。雖然電話里那個記者的口氣完全是職業(yè)化的，帶著熱情的冷漠讓張禮寧有點小小的失望，卻令她對王達的好感更加深了一層。

離婚多年的張禮寧，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前夫嗜酒，酒后便是家暴。酒醒后他常常痛哭流涕，對她各種哀求。初時張禮寧選擇了原諒，因為清醒時的他雖然只是一個公司的小職員，平庸無為，但他顧家，也疼她。后來，當日子在柴米油鹽中被人間煙火味熏透，感情被熏出了裂縫。這個嗜酒如命的男人，三天一大醉，兩天一小醉，另加隨時降臨的家暴，令張禮寧日漸絕望。早幾年時張禮寧以為他會悔改，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只是她自己的天真幻想。

張禮寧也曾深入分析過其中原因，她認為，是因為他的公司半死不活，而他工作十余年業(yè)績平平，難得上司賞識，加上他自己不思進取，混吃等死的心態(tài)嚴重影響了他的發(fā)展。而當他把這一切歸咎于自己沒有門路和背景時，張禮寧在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苦口婆心的勸說后終于消滅了幻想。

恰在此時，一個讓他們的婚姻走到終點的問題出現(xiàn)了。張禮寧結(jié)婚七年沒有身孕。雖然在人工授精以及現(xiàn)代科技如此發(fā)達的今天，這也算不得大問題，但問題的根本在于張禮寧的丈夫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因為不育的問題在他自己。這更加讓他對生活失去了信心，張禮寧只要一提求醫(yī)問藥他就發(fā)火，于是酒醉更成家常便飯，這一來張禮寧的日子更加難過了。再后來，張禮寧一狠心，就選擇了離婚。

沒有孩子，離婚就沒那么復雜，當七年的婚姻換來一張離婚證走出民政局時，張禮寧想哭卻哭不出。她不哭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想讓這個男人看到她軟弱的一面。這個男人，自打拿上離婚證，竟沒事人一樣吹口哨的樣子讓張禮寧的心里如針扎刀絞。但還能怎么樣？自己選擇的路，跪著也要走完。

于是，張禮寧開始了孤家寡人的日子。最初的一年，還算適應，但越到后來，每天回家看著冷鍋冷灶冷床冷鋪，尤其是自己有個頭疼腦熱時身邊連個問寒問暖的人都沒有，張禮寧再無法淡然處之。

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已經(jīng)走出婚姻殿堂的張禮寧，對于再次走進圍城，心里的畏懼多于期待。相親多次失敗的她不斷地等待、觀望，結(jié)果這一等待就是八年時間倏忽而去。都說女人四十豆腐渣，想到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已然逝去，張禮寧不無悲哀。如今，王達讓她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王達也經(jīng)歷過一次婚姻。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當初年輕氣盛導致他變成剩男。因為妻子是家里人給他介紹的，婚后二人育有一個女兒。那時他正處在事業(yè)的巔峰期，掌聲與美酒幾乎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當許多人如眾星捧月一樣簇擁著他，還真的就讓他迷失了自己。他便再也忍受不了相貌平平的妻子沒完沒了的嘮叨，一氣之下，給了她足夠的錢讓她離婚。

離婚后，他的事業(yè)依舊風生水起，但尋找另一半的事情無限期地擱置下來。原因在于一是他實在太忙，無法兼顧愛情?，F(xiàn)在的年輕人，要的是花前月下的浪漫，而他忙得兩頭不見太陽，根本沒有時間談戀愛。另一主要原因在于，他王達不想因為錢而結(jié)婚，他知道許多年輕貌美的姑娘找他就是為了他的錢，花錢買來的愛情他不能接受。于是他蹉跎了八年。

同樣是八年，這是否就是所謂的緣分？張禮寧想，同時又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對方有錢有事業(yè)，還比她年輕，居然就看上了她。這雖然讓她有點小得意，但她也并未因此被沖昏頭腦。現(xiàn)在張禮寧需要跳出愛情看愛情，再不想輕易踏進婚姻重蹈覆轍。

可是天底下的事情，永遠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王達真正屬于張禮寧的時間，永遠在夜里10點以后。

這個時間段，以前張禮寧是在床上，或者敷面膜，或者看手機，不久之后便是與周公約會。而現(xiàn)在，每天晚上10點以后，他們二人談人生、談理想，談各自的困惑與迷茫。

在張禮寧眼里，王達成熟，有血性，有魄力，更有魅力。如果有一點不足，那就是他并不是那種許多人眼里的帥哥。他自嘲為中年大叔，已經(jīng)不是年輕姑娘喜歡的類型。

張禮寧本人并不喜歡什么姐弟戀，她喜歡成熟穩(wěn)重的異性，希望有一個肩膀可以讓她依靠，而不是一個小弟弟讓她去安慰。而王達的自嘲，恰是讓張禮寧所喜歡的。為什么呢？這讓她的自卑感得以減少。張禮寧長得還算可以，至少同事朋友評價她是知性的氣質(zhì)美女，別有風韻。但她畢竟已過不惑之年，好在如今有閑的她，工作輕松，又不用太過操持家務、不用帶孩子，有的是時間搗飭自己。而王達的不夠帥，剛好彌補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

綜合分析對比，張禮寧覺得這王達還是不錯的伴侶人選。他有錢、有事業(yè)，這倒在其次，關(guān)鍵是他本人對婚姻有強烈的渴求，這從他每晚給張禮寧發(fā)來的微信中可見端倪。另外，他有愛心。雖然需要打點折扣，但他已經(jīng)竭盡所能地為這些殘障兒童提供服務。這是真正打動張禮寧的所在。

這些孩子中，有一個叫笑笑的小女孩，紅蘋果一樣的臉蛋上長著一雙比星星還亮的大眼睛，一笑就露出一對可愛的小虎牙，十分可愛。因為語言和聽力障礙，5歲的笑笑至今還不能口齒清楚地開口說話。笑笑特別愛笑，有銀鈴一樣的笑聲。笑笑一歲時母親離家出走，至今沒有消息。笑笑和她的奶奶生活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里，笑笑的爸爸患有嚴重的糖尿病，常年在外不回家。七十多歲的老奶奶為了給笑笑做語言和聽力康復，在康復中心附近租了一間房，每天來中心做康復訓練。王達聽說后，專門騰出一間病房給笑笑和她奶奶，同時還提供免費的中餐。只要有人來訪，笑笑奶奶就一個勁兒地夸王院長，說他是難得的大好人。

心善。張禮寧又給王達加分。免費住宿、免費餐飯還加上免費的治療，這聽起來簡直像一個神話，如今神話變成了現(xiàn)實，而實現(xiàn)這種巨變的，正是王達。

除了笑笑，中心還有一個孩子，13歲，腦癱加癲癇，看著那個眼睛被生生拉扯到大腦袋兩側(cè)太陽穴的孩子，著實讓張禮寧的心疼了許久。是的，他們就是天使，卻在人間承受著巨大的磨難。而他們的守護者，他們的父母家人，也因此飽嘗痛苦。

中心還有一個不到兩歲的腦癱兒，被護士抱著，戴著花棉布做的小圍兜，十分可愛。當那個年輕的媽媽聲淚俱下地給張禮寧講述給孩子四處求醫(yī)的過程，更讓張禮寧感慨萬千。

張禮寧用手機拍下了這些孩子，把照片發(fā)了微信朋友圈。她這樣說：折翼天使需要關(guān)注、關(guān)心、關(guān)愛。

張禮寧沒想到她的這條微信朋友圈竟引發(fā)了一場小地震。

張禮寧現(xiàn)在喜歡上了徒步。他們有一個徒步微信群，人數(shù)逾四百。其中一個群友見到張禮寧發(fā)的這些殘障兒童的照片大受震動，第一時間截圖發(fā)到了群里，并說提倡優(yōu)生優(yōu)育多年，在貧困山區(qū)竟然還有這么多可憐的孩子，這實在是讓人意外。

那幾個孩子弱小卻嚴重變形的身體，讓大家心情沉重。該幫幫他們，熱心的群友提議。群里的人，大都有錢有閑，關(guān)心自己身體健康的同時也關(guān)注天下大事，想到離自己所在城市不遠的另一個地方，竟然還有這樣一個群體默默承受著人間苦難，大家便商議捐款獻愛心。

張禮寧把朋友們的熱心及倡議告訴了王達。沒想到王達比張禮寧還興奮。他在電話中激動地說，太好了，社會就需要這樣的正能量，并說他會聯(lián)系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第一時間來采訪。他說僅憑他一人之力畢竟微弱，如果發(fā)動社會力量，眾人拾柴火焰高，功莫大焉。

張禮寧自然更為開心，能為王達做點事也是她心之所愿。況且這可是好事，溫暖，感人，充滿了正能量。

張禮寧很快就在微信群里發(fā)起了捐款獻愛心的活動。熱心的人當然第一時間積極響應，也有群友質(zhì)疑，說有人想借機賺名聲，想來個名利雙收。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卻也讓人不快。尤其是張禮寧的那個發(fā)截圖的朋友，更是為張禮寧打抱不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張禮寧想，還是盡自己所能幫助那個5歲的孩子笑笑。笑笑沒有媽媽，如果她奶奶同意，她就認笑笑為義女，以后會當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愛她疼她。這就夠了，有多大勁出多少力，她張禮寧能力有限，人微言輕，能做到這個已經(jīng)是最大限度。

這邊張禮寧想悄悄地進行，那邊王達卻等不及了。他開始催促張禮寧快點行動，因為學校馬上要放假，康復中心有三分之二的孩子來自特殊教育學校，如果學校放假，這些孩子就不好召集，電視臺就不好采訪。

張禮寧一聽，也覺得有馬上行動的必要，于是又在群里發(fā)通知，想盡快促成此次獻愛心行動。

哪想到問題又來了———許多人不同意讓媒體介入，說他們只是想獻愛心，并不是想出名，堅決拒絕電視臺和報社的采訪報道。

張禮寧把情況反饋給王達，沒想到王達很不高興，他想不通這些人做好事不留名的做法。他特別說明，如今他正處在一個關(guān)鍵時期，社保局有百余萬元的社保資金至今不到位，已經(jīng)拖了三個多月。如果有愛心人士和媒體關(guān)注康復中心，勢必形成一個倒逼態(tài)勢，社保局就不好再找借口拖欠該給中心的費用。他還說到那個社保局長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對他的醫(yī)院各種刁難。王達說了民營醫(yī)院的各種艱難，總之一句話，借此活動既宣傳了醫(yī)院，也傳播了正能量，何樂而不為？

聽來全在理，張禮寧是口拙的人，自然難以辯駁，況且王達說的也沒錯，這是好事，沒必要遮著掩著，社會需要正能量。

有一點讓張禮寧深為疑惑，這么一次愛心行動經(jīng)過媒體報道，就能形成倒逼之勢，讓社保局轉(zhuǎn)賬百余萬元？這聽來有點像天方夜譚。她把疑問向王達道出。王達說，其實轉(zhuǎn)賬只是時間問題，民營醫(yī)院進入醫(yī)保也是符合國家政策規(guī)定的?，F(xiàn)在的問題是社保局領導對他各種卡拿，不想順順利利轉(zhuǎn)賬，從局長到下面的會計、出納以及辦公室科員，許多人有一種不平衡到近乎嫉妒的心理，覺得錢是直接給了他王達，自然不會輕易轉(zhuǎn)款。

這算不算套取國家社保資金？張禮寧問道。

王達明顯不高興了。他說，這不是套取。就民營醫(yī)院來說，沒有醫(yī)保，就等于砍去了民營醫(yī)院的腿，舉步維艱。國家醫(yī)療資源本就有限，而咱們是人口大國，就醫(yī)難看病難不是小問題，民營醫(yī)院在一定程度彌補著公立醫(yī)院的不足。如今的現(xiàn)實是在公立醫(yī)院就診患者可以正大光明地刷醫(yī)?？?，而輪到民營醫(yī)院就被各種設卡?，F(xiàn)在國家提倡醫(yī)康結(jié)合，政府向社會力量購買公共服務已成必然，試點工作早在幾年前開始。只是這邊開展更慢一些，許多人觀念上一時轉(zhuǎn)變不過來罷了。

對于這些張禮寧一片空白，雖然偶爾也在報紙上看到政府購買公共服務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但她也只是一掃而過。這個晚上，聊天結(jié)束后張禮寧專門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關(guān)于政府購買醫(yī)療服務的內(nèi)容，發(fā)現(xiàn)這已然成為一種必然。甚至還有私人牙科診所、盲人按摩院納入其中，不由得感慨社會真是發(fā)展了。如果連盲人按摩院都可以納入醫(yī)保范圍，那么他們這些長期伏案工作難免有職業(yè)病的人，可就有福了。

這些倒在其次，現(xiàn)在張禮寧更關(guān)心的是，怎么說服群里的朋友同意宣傳。如果真的可以實現(xiàn)，豈止一舉兩得，簡直是多得。如果可以借此幫助王達的話，那他們的感情，便可以再加分。

想到這里，張禮寧有點興奮。于是，她開始了在群里的一次次呼吁。當然她不好直說是為了醫(yī)保資金的事，只是鼓動大家不要拒絕媒體宣傳，說社會需要熱心人、需要正能量。

哪知不止一人不買她的賬，這是張禮寧沒有想到的。平時大家一起出去嘻嘻哈哈、打打鬧鬧，除了開心熱鬧，就是自在逍遙。現(xiàn)在好了，各執(zhí)己見，很難中和。支持的人自然同意張禮寧的說法，可更多的人反對，并說，如果有人想借機出名，就不要做。甚至有人直接說要放棄。

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好事啊。看來真是好事多磨，張禮寧哭笑不得。

她不得不再次和王達商量。

王達依舊希望媒體介入和助力，又講了一通民營企業(yè)的難處。

有的人堅決不要媒體介入，一說采訪的事就態(tài)度強硬地拒絕，有的人模棱兩可，還有的人希望更多力量介入擴大影響。張禮寧被夾在中間兩頭為難。

各持己見。怎么辦？張禮寧甚至想過放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墒乾F(xiàn)在她騎虎難下。王達一天幾個電話催促，而群里因為意見不統(tǒng)一，大家心照不宣地繞開這個話題，恢復了之前的嘻嘻哈哈，令張禮寧進退兩難。

王達開始坐不住了，除了打電話，就是發(fā)微信?，F(xiàn)在他和張禮寧微信聊天的內(nèi)容，除了各種甜言蜜語，就是盡他所能地出主意想辦法，想促成這件事。

能不能這樣？王達說，你們還是趕在放假之前做，媒體記者我也不請了，但到時我們中心這邊出個簡報宣傳下總可以吧？

張禮寧哭笑不得，畢竟她是發(fā)起人，不了了之也不是她的性格，當然只有答應。但具體行動時，張禮寧動了一點小心思。她避開想宣傳的那一類，把不想宣傳的人拉進新建的一個微信群，大家在這里討論具體實施事宜。譬如買多少東西，買什么，一個人承擔多少錢，大家逐一進行了詳細的討論。

張禮寧之所以這樣選擇，是她本人堅信，那些不愛宣傳不出風頭的，才是真正想做事的人，他們會拿出實際行動來。

果然如張禮寧所料，新微信群里的人很快就開始了籌資行動，你一百，他二百，各人按經(jīng)濟能力和個人意愿用紅包形式在群里發(fā)放，由張禮寧負責登記和管理。

僅一個晚上，8000塊錢就籌集起來了。大家說做就做，第二天就去買東西。

于是，有車的開車，沒車的出人，三輛車載著愛心，一大早奔批發(fā)市場。

張禮寧等人原想買些學習用品，又覺得這些孩子能活著就是大幸，學習倒在其次，還是米、面、油最實惠。又想，這些孩子畢竟在山區(qū)，怎么把整袋米、面或一桶油運回家？想來想去，還是衣服最好。畢竟衣服是可以穿的，而且接近年關(guān)，天氣寒冷異常，冬衣最有用。大家達成一致后，五十多件新衣在他們的奔走中買了回來，當天就運到了醫(yī)院。

王達見張禮寧說到做到，自然很是開心。于是大家熱熱鬧鬧地把新衣發(fā)給每一個孩子。更讓大家開心的是，因為事先準備充分，對每一個孩子的身高體重進行了詳細登記，他們買的時候買大不買小，這些新衣看來非常合身，孩子們開心地合影留念。

一場獻愛心活動就此落下帷幕。讓張禮寧有一點點不開心的是，這次活動，她出錢最多。本來她工資也不高，想著到時大家均攤，但她還沒來得及說這話，群里已經(jīng)發(fā)起了籌資活動。在市場買新衣的時候，差了900塊錢，那個店鋪老板死活不松口，說衣服給的最低價，已經(jīng)是最大的愛心，再不愿意降一分錢，于是，張禮寧又墊付了900塊錢。

張禮寧原想在群里說一說，但不知道怎么開這個口，況且群里去買衣服的每個人都清楚這事，但都沒有出來說話。如此一來張禮寧更不好向大家張口索要，只有啞巴吃黃連。好在看到孩子們開心的笑臉，張禮寧覺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當天她還發(fā)現(xiàn)了來自一個貧困家庭的一對姐妹，她準備長期關(guān)注。而之前那個笑笑，張禮寧也承諾了她的奶奶，要給笑笑想辦法解決助聽器的問題。她忘不掉笑笑奶奶生了銹的目光里，在聽到“助聽器”一詞時突然放出的光亮。

沒有媒體介入，自然沒有太多人關(guān)注這個事，王達悶悶不樂。說張禮寧他們太實在，不適合這個社會。張禮寧的本意只是獻愛心，有沒有人宣傳她無所謂。聽到王達埋怨，她只有耐心解釋，還說了自己多墊付了900塊錢的事，王達以嘆息結(jié)束聊天。

張禮寧心里有個謎團，不好直接問王達，心里裝著反而越裝越大。在醫(yī)院獻愛心那天，張禮寧出來接電話的時候，看到辦公室門前有人在爭執(zhí)。

張禮寧是細心人，雖然沒有走近，但已經(jīng)聽明白了緣由———有人來這里要錢。來人說，自己已經(jīng)跑了好幾趟，都見不到院長，這個錢今天必須要回來。

那人看樣子似乎是水暖工，衣衫上掛著泥灰。而接待他的人，反復強調(diào)院長不在，還拒絕提供院長的手機號。張禮寧知道，院長王達明明就在樓上。

這件事在張禮寧心里打了個結(jié)，但她一直沒有問王達。聯(lián)想到王達說社保方面未給他轉(zhuǎn)賬，她對王達的困境也知曉一二，理解他為什么想讓媒體倒逼。

過了幾天，王達突然給她打電話，說是急需5萬塊錢，藥品銷售方正在等待付款。他這會兒已經(jīng)取了藥，但因為社保方面遲遲不轉(zhuǎn)賬，沒法付錢。年底了，用藥量大，今天必須支付。

張禮寧沒有多想，就給王達轉(zhuǎn)了5萬元，因為王達說社保那邊半個月后就轉(zhuǎn)賬，即會歸還。

不過三天，王達又一次打電話，說垃圾車來要錢，有3000元的衛(wèi)生費要付，把他堵在樓道里了。

張禮寧想象王達的艱難，古道熱腸的她，又轉(zhuǎn)去3000元救急。

接下來的半個月，王達很少和張禮寧聯(lián)系。他說最近大檢查，加上取藥的人多，他幾乎天天加班，吃住都在醫(yī)院，尤其是取藥的幾天，他直接鋪個紙板睡在地上。有人還拍了視頻發(fā)到醫(yī)院的微信群，張禮寧也在那個群里，看了視頻感慨萬千。

見王達如此辛苦，張禮寧很是心疼他，越發(fā)覺得創(chuàng)業(yè)維艱的說法沒有錯。張禮寧的弟弟就在廣州創(chuàng)業(yè)，已經(jīng)有十年。當初弟弟缺少啟動資金曾向她張口借過，那時張禮寧沒什么積蓄，加上和丈夫感情出問題，也沒什么心情，就沒管弟弟的事。不知道弟弟那邊后來是怎么解決資金難題的，張禮寧不好意思多問，心里十分愧疚。這幾年，因為沒有孩子，協(xié)議離婚時前夫補償了她一些錢，加上月月旱澇保收的工資，張禮寧手頭有了點積蓄。如果不是因為找不到人生另一半而發(fā)愁，她的日子過得還是很不錯的。

如今遇到王達，讓張禮寧內(nèi)心十分糾結(jié)。她盼望能和王達走到一起組建家庭，但看到王達的事業(yè)雖然外面做得大，內(nèi)里幾乎是空的，心里又不免擔心。尤其是社保這一環(huán)，王達一說起來就咬牙切齒，更讓張禮寧為他懸著心。

半個月的時間轉(zhuǎn)眼就過，王達不提還錢的事，張禮寧也不好追問。她知道社保沒到賬，他就沒有錢，畢竟百萬元不是小數(shù)目。好在總是有希望的。

這個晚上，張禮寧和朋友們徒步回來，骨頭幾乎要散架了，這回他們?nèi)サ氖且郧皬臎]去過的雪山冰川。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讓張禮寧越發(fā)感覺到人類的渺小與可笑。人總想征服自然，但自然就在那里，百年千年，并不屑于人類的狂妄。和大自然的親密接觸，讓張禮寧的心情好了許多。不再糾結(jié)于王達和她越來越少的聯(lián)系，也不再憂心于人生另一半的尋找。她想，隨緣吧，該來的總會來。

這時，連續(xù)十多天沒有和張禮寧聯(lián)系的王達突然打來電話。張禮寧不想接電話，就沒理。不一會兒，電話又來了。張禮寧還是不想接，于是發(fā)短信讓他微信留言。不一會兒，微信提示音不斷響起。王達看樣子是著急了，微信中接連追問張禮寧為什么不接電話。張禮寧隨便找了個借口敷衍他。

王達突然說：“現(xiàn)在，我終于有時間陪你了。”

張禮寧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接著說：“我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陪你，只要你不煩我就可以?！?/p>

張禮寧越發(fā)糊涂。因為畢竟這么久沒有聯(lián)系，不知道他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

王達說：“醫(yī)院停業(yè)了?！?/p>

這話不啻于驚雷，把張禮寧炸蒙了。好一會兒她才回復了兩個字：“停業(yè)？”

王達解釋說：“是停業(yè)了，上回大檢查的結(jié)果?！?/p>

他展示了一張圖片，是省廳處理定點醫(yī)療機構(gòu)違紀違規(guī)的通知。最近省廳加大力度整治醫(yī)療機構(gòu)，對省內(nèi)多家相關(guān)單位進行了整頓。通知中被處理的共有五家，指出王達的醫(yī)院存在偽造病歷、空錄費用、普通門診套取醫(yī)?；?、虛增醫(yī)療費用等問題，全省通報批評，給予停止醫(yī)保刷卡半年的處罰。

看著這張通知，外行人張禮寧也看出了問題的嚴重性。同時處理的四家違規(guī)內(nèi)容各不相同，給予的處罰也不同。

問題顯然很嚴重。張禮寧問他：“你怎么打算的。”

他說：“我想放棄，自己去打工?！?/p>

張禮寧發(fā)了一個吃驚的表情。

“那怎么辦？”他反問。

張禮寧當然不知道怎么辦。她又問：“你投入的能收回多少？”

“投入一千多萬元，現(xiàn)在收回可能拿不到一半?！?/p>

這天文數(shù)字讓張禮寧擔心加劇，問道：“有沒有別的挽救辦法?！?/p>

“往省上花錢?！彼f，“社保欠我百余萬元，不轉(zhuǎn)賬，我身無分文，舉步維艱?！?/p>

“花錢能擺平嗎？”

“省上擺平下面自然就可以。關(guān)鍵是需要錢?！?/p>

“多少？”

“25萬元?！?/p>

“這個錢你有嗎？”

“沒有。我打算把車賣了。交了罰款，把員工工資發(fā)了，醫(yī)院關(guān)門，改行打工?！?/p>

“車能賣多少？”

“我的車五十多萬元買的，開了一年，能賣二十多萬元?！?/p>

“那損失太大啊！”

“沒辦法啊。沒有人可以幫我，現(xiàn)在只能這樣。這么多年我從來沒這么難過。”

“我人微力單，什么都幫不了你?！?/p>

“謝謝你，有你我足夠了?！?/p>

這句話讓張禮寧倍感溫暖。她沒想到僅一個月就天翻地覆。她不禁又問，“去年也是這樣嗎？”她突然想到有人在醫(yī)院要債的事，忍住沒有說。

王達說：“年年抽查，查到誰誰倒霉。不過，許多事就是得花錢擺平?！?/p>

“花錢就能擺平？”

“是的，花錢就可以。處理完我就去打工?！?/p>

“你是當老板的，你到哪打工，你受得了別人的臉色嗎？”

“我去西藏，去西藏過年。”

“那邊聯(lián)系好了嗎？”

“沒有，邊走邊看吧?！?/p>

“那不去那么遠不行嗎？”

“我想離開這個讓我傷心的地方。我太累了……”

“那得計劃好再行動啊?！睆埗Y寧越發(fā)擔心。

“我心里流著血，我突然想到了死亡。我也沒什么特別知心的朋友，只有你?！?/p>

“別胡思亂想，你這么年輕，又能干，人也聰明，不過是決策失誤，誰都有低谷期。”

“但我現(xiàn)在沒法走出眼前的低谷期?！?/p>

“你需要時間?！?/p>

“現(xiàn)在沒有時間，再過半個月，社保局轉(zhuǎn)賬時間就到了。如果我這邊不處理好，就得再等半年。半年時間太長。如果省上搞定，我交了罰款，賬自然轉(zhuǎn)出。我今天還去了一趟放貸公司?！?/p>

“那個去不得?！?/p>

“是??！我都要愁死了。給你添麻煩了，影響你的心情，實在對不起?！彼f。

張禮寧的心瞬間柔軟下來。怎么辦？她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還沒容她想好，他突然說：“我想現(xiàn)在見你一面?！?/p>

“現(xiàn)在？”張禮寧有點驚愕。

“是的?！?/p>

“見面有什么用，我也幫不了你?！?/p>

“就聊一會兒，反正以后不容易見到了。想見你最后一面?！?/p>

“最后一面？你不是正積極想辦法解決嗎？”

“我想不出辦法??！只能放棄，然后離開這里。以后恐怕再見不到你。只能微信聯(lián)系。”

“??？”

“你不想見我嗎？”

“想啊，可是現(xiàn)在是半夜一點，況且下了雪，路又滑，開車不安全，幾十公里路，可不是玩的?！?/p>

“那我明天一早上來，明天我們見個面。然后我去省上?！?/p>

關(guān)了手機，張禮寧徹夜難眠。明天要見到王達，她覺得開心，但一想到他的處境，又不免憂心。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第二天一大早，王達開車來到張禮寧家門口。張禮寧不好讓他到家里，只能上車，由他帶著無目的地亂轉(zhuǎn)。

因為晚上聊了許多，今天沒了話題，氣氛有些沉悶。張禮寧看著憔悴了不少的王達，嘴唇起皮發(fā)白，心里隱隱作痛。

轉(zhuǎn)了兩圈，王達意興索然。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接電話中，王達不斷地說“是、是、是”“好、好、好”，并說中午會面一類的話。

掛了電話，王達解釋說，有轉(zhuǎn)機了。

見張禮寧一臉疑問，他解釋說，今天他上來就是準備去賣車的，手續(xù)都帶了，他展示給張禮寧看。“現(xiàn)在事情有了轉(zhuǎn)機，有個老領導剛打電話，說已經(jīng)找好人，只需要我?guī)еX上去就可以。”他說。

“那你就不用擔心了?！?/p>

“怎么不擔心，我沒錢啊，我拿什么上去？”

“??？”張禮寧一想也是。一時無言。

“再給我借點錢。我給你寫借條。連以前的5萬多元全部加上，總共30萬元。社保局一到賬我就還你?！?/p>

“你不是要賣車嗎？”

“沒有車我也寸步難行?！?/p>

“那……”

“求你了。”王達拱手作揖。

“可是我……你有那么多朋友，我算什么呢。30萬元，不是小數(shù)字，是我的全部積蓄。”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只有你能幫我。其他人，我有錢時全圍著我轉(zhuǎn)，現(xiàn)在我沒錢，一個一個躲得遠遠的?！?/p>

“可是我……”張禮寧說不出來。

“求你了，別可是，我付利息給你?！?/p>

張禮寧一向口拙，此時更不知道說什么。

“我會還你的，我給你寫借條，我現(xiàn)在就寫?！?/p>

還沒等張禮寧答應，他就拿出一張紙開始寫借條。

張禮寧想幫他卻又覺得矛盾。認識不到三個月，這個比她小的男人，就要從她這里拿走30萬元。張禮寧不是傻子，30萬元，是她此生的全部積蓄。可是想到那天有人上門討債，又想到他昨晚說的那些話，張禮寧覺得他太艱難。當初她沒有出手相助她弟弟，至今讓她無顏面對。

想到這些，張禮寧內(nèi)心矛盾重重。如果可以，她甚至想著，如果他能保證愛她一輩子，她愿意借給他。但這樣的話，如何讓矜持的她說出口？

“求你了?！彼俅纹蚯蟆?/p>

內(nèi)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再次觸動，張禮寧一橫心，點了頭，拿了借條，掏出手機，用微信開始轉(zhuǎn)賬。甚至當一張卡上錢不夠時，她又掛了另一張卡給王達轉(zhuǎn)賬。

拿到錢的同時，王達那邊又有電話催促，于是，他匆忙將張禮寧送回，趕去辦事。

晚上，王達發(fā)來微信感謝她幫助，沒讓他賣車。

張禮寧不想聽這個，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只能讓他保重。

王達說，領養(yǎng)孩子的事，還是別考慮，現(xiàn)在人心難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張禮寧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隨便發(fā)了一個表情。

“如果，你執(zhí)意要領養(yǎng)，我得把丑話說到前頭。我不喜歡殘疾孩子。”王達說。

張禮寧無言以對。

一個長夜過去，又一個白天過去。當一個又一個的長夜與白天交替著流逝，一切似乎沒有什么不同，但似乎又隨之改變。張禮寧依舊上班、下班。每天推日頭下山倒也不難，但她覺得自己被王達給掏空了。

沒緣由地，張禮寧和王達漸漸疏遠起來。其實早前除了王達猛然展開追求的那幾周外，他們二人的聯(lián)系并不頻繁。如今，王達既不打電話也不發(fā)微信，張禮寧自然不好主動聯(lián)系，生怕他誤會她是在催賬。

張禮寧心里糾結(jié)如麻。心里既盼著他能早日還錢，又擔心他歸還了再無理由聯(lián)系。轉(zhuǎn)念又覺得自己太過可笑，暗想，自己真是太不成熟了。到底什么時候，自己才可以真正不亂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將來。

在承諾的還賬時間超過81天時，王達依舊不見動靜，張禮寧坐臥不寧。她一直關(guān)注著醫(yī)院的群消息，當聽說那些孩子的免費治療因為檢查出問題都停了時，張禮寧突然想起了那個叫笑笑的孩子，想知道到底她生活在什么樣的一個家庭，過著怎樣的日子。她很想走近了看看她，只是看看。

王達曾經(jīng)十分反對張禮寧收養(yǎng)殘疾兒童，她怕他知道了不高興，就擱置下來?，F(xiàn)在，張禮寧準備一個人悄悄地去看看。

在一個雪天，張禮寧獨自開車到了笑笑家。

在那個沒有手機信號的名為疙瘩的村里，看著封閉的走廊上殘破的玻璃窗用透明膠帶粘著，看著在院子里拿著一根麥草卻玩得不亦樂乎的笑笑，看著院子里破爛的柳條背篼上打著的補丁時，張禮寧感觸良多。

笑笑的奶奶滿頭灰白頭發(fā)荒草一樣伏在頭皮上?；牟菹?，是一張如核桃一樣的寫滿滄桑的小臉，皺著，笑著。奶奶所系的圍裙上撲滿了粉灰，奶奶身上穿的絲棉棉衣不但破了衣邊和袖邊露出內(nèi)里，許多地方因為洗的次數(shù)過多，已經(jīng)有了不少小破洞。奶奶的胳膊上套著一雙十分奇怪的袖套，張禮寧仔細一看，居然是舊衣服的袖子剪下來縫制的。當奶奶伸出粗糙的雙手時，張禮寧發(fā)現(xiàn)，手指全部蜷曲不說，手背和指縫還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口。而這雙手顫抖著伸出來和張禮寧的手相握時，溫暖異常。

奶奶因為張禮寧的突然到來十分忙碌，她一會兒去割肉，一會兒又去買茶葉，沒有一刻得閑。奶奶還親自下廚為張禮寧炒菜。廚房位于小院的西北角，在那個四處漏風如冰窖一樣的灶房里，張禮寧站在被灶煙熏黑了梁頂?shù)脑罘肯虏恢搿０赴迳仙w著一塊破了多處的人造革蓋布，上面放著一塊小小的圓截木板當菜板，菜板上是奶奶剛切的土豆片，旁邊是一盤酸菜，切得細碎。灶膛里燒著麥草，不時有沒有燒盡的麥草從灶膛落到地上。張禮寧怕引起火災，抓起來一把填入灶膛，手忙腳亂的她竟將幾根草扔到了灶臺上方。灶臺上方支著一口大鍋，奶奶剛把油倒進準備炒菜，見張禮寧狼狽的樣子，奶奶笑著說：“你坐會兒，我來。”只見她麻利地將麥草填進灶膛，用火棍撥了幾下，剛才接近熄滅的火苗瞬間燃起，油鍋熱了，奶奶將土豆片倒進鍋里翻炒，一股濃烈的油煙味彌漫在小小的灶房……

奶奶后來還搟了面，張禮寧許久沒有吃到手搟面了，一口氣吃了兩碗。奶奶開心地笑著。笑笑見奶奶笑，也一臉興高采烈的樣子。奶奶甚至還熱了自家釀造的糧食酒端給張禮寧，無論如何要她喝一口。在張禮寧以開車為由推辭時，奶奶拉開鋪蓋說，醉了最好，就在這里住一晚。

那夜，張禮寧真就住下了。她拿出自己的手機給笑笑玩，直至耗盡最后一格電。夜深了，笑笑怎么都不肯和奶奶睡，緊貼著張禮寧坐的她，小聲地哭泣著，小肩膀一抖一抖。在張禮寧看來，此時的笑笑，仿佛是被雨打落的一只蝴蝶，在污泥中努力想展開翅膀。她擔心隨時會有一只腳落下來踩住這只蝴蝶。如果可能，她將憑自己的力量阻止這只腳的落下……

這一夜，笑笑就睡在了張禮寧身邊。小人兒睡夢中流著口水的樣子可愛又討人親，半夜里，張禮寧輕輕地把笑笑的胳膊放進被中掖好，在她光潔的額頭親了一下。然后她一個人爬起身，準備起夜。

當張禮寧給自己壯著膽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大門口的旱廁走時，雙腿打著哆嗦，既冷又怕。匆匆解決后，當張禮寧打著寒戰(zhàn)返回時，卻看見了笑笑的奶奶。

老人不知什么時候起的床，一個人站在院中的雪地上，穿著薄薄的內(nèi)衣打著手電照著張禮寧腳下的路。奶奶沒有說話，在暗處的奶奶仿佛一尊雕塑，只是這尊雕塑不斷打著寒噤。此時，老人變成了光源，來自老人手中的那一束光，也照亮了張禮寧的心。

臨別時，張禮寧提出要認笑笑做義女，奶奶喜出望外，當場就讓笑笑跪下給她磕頭。

笑笑顯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眼睛里有不解，更有不安。但她卻十分聽話地跪下磕頭。張禮寧把笑笑拉過來抱在懷中，親了又親。笑笑的一雙小手抓住張禮寧的褲腿，用她的小腦袋輕輕地抵著張禮寧，表達著她對張禮寧無法言說的依戀。這個舉動更讓張禮寧對這個孩子的疼愛增加了幾分。

回去之后，張禮寧立即著手正式認笑笑為義女的行動。王達聽說后再一次反對張禮寧認義女的做法。他說這些人太難纏，如果你一直對他們好，他們就沒完沒了地向你索取，仿佛一切天經(jīng)地義。張禮寧此時想的是王達什么時候還錢。還錢時間過了許久，王達卻從來不提一個字。張禮寧想用這筆錢給笑笑裝一個人工耳蝸。

張禮寧覺得，現(xiàn)在什么也阻止不了她認笑笑為義女。有一種異常強大的力量支持著張禮寧不顧一切去做，這種力量，不止來源于笑笑，還來源于夜里笑笑奶奶手中的那束光。

“風起于青蘋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張禮寧想起宋玉《風賦》中的這句話。她把自己的微信名字改為青蘋之末。她想，如果自己注定就是始于青蘋之末的微風，哪怕終究改變不了什么，她也無怨無悔。

就在張禮寧將笑笑接到自己家中的第七天，這個晚上，久未聯(lián)系的王達突然發(fā)來一條微信：愿你被溫柔以待。隨后，他又發(fā)來一張他個人的照片，照片后面是醫(yī)院的大門，大紅的春聯(lián)內(nèi)容如下：

生意興隆通四海

財源茂盛達三江

此時，張禮寧想起一副舊聯(lián)：

但愿世間人無病

寧可架上藥生塵

看到這張照片，張禮寧輕嘆一聲，在微信通訊錄中拉黑了王達。

作者簡介：雪歸，本名楊秀珍，青海省海東市平安區(qū)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青海省作協(xié)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小說等作品見于《文藝報》《作品與爭鳴》《清明》《文學港》《飛天》《西藏文學》《山東文學》《北方文學》《青海湖》等省內(nèi)外多家報刊，入選多種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暗蝕》《無腳鳥》《在我之上》，散文隨筆集《云端或泥淖》等。有小說等作品獲得青海省政府文藝獎、青海省青年文學獎、全國電力文學大賽單篇作品一等獎、海東市首屆河湟文藝獎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