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孝道哲學的形上根據(jù)

元永浩 張佩榮

中國自先秦開始，西方自古希臘開始，哲學的本性總是與形而上學有著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或者說，哲學本身就是形而上學。然而，當代中西方哲學都出現(xiàn)了“反形而上學”或“拒斥形而上學”的思想傾向。這一方面表明哲學在我們的時代有“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旨趣；但另一方面，卻似乎在一定程度上也導致當代哲學的“形而上學的遺忘”?！靶味蠈W的遺忘”導致的后果，是使人類的思想和精神漸漸失去了純粹的理性精神和人類生存的純粹精神理想。而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自信，無疑需要在形而上學的高度上給予深刻的反思，形而上學是人類理性精神的制高點，如果不在精神的制高點上確立形而上學的真理世界，只是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以經(jīng)驗的方式詮釋和表征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這無法達到思想自覺和理性反思意義上的真正的“文化自信”。對此，中國學術(shù)界似乎更應(yīng)該注重形而上學的思考，開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主義文化自信的形而上學道路，或許這是哲學社會科學學術(shù)界的未來方向?！緳谀刻丶s主持人吳宏政

[摘要]孝，這種為人子者內(nèi)心對父母的思慕和感激之情，不但具有家庭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意義，而且是中國人實現(xiàn)終極關(guān)懷的主要依托。學界多關(guān)注孝道的內(nèi)容、如何去行孝等倫理問題，卻忽視了為何要行孝的形上根據(jù)問題。孝道既是孝子親情的體現(xiàn)，又是遵循天道規(guī)律以盡人事的表現(xiàn)。儒家孝道的哲學意義在于其具有的“報本反始”的精神和其作為君子仁人“誠明天道”的獨特方式。儒家大孝的代表人物曾子，以孝來建構(gòu)他的道德生命，實現(xiàn)其安身立命之依托。

[關(guān)鍵詞]孝道；報本反始；誠明天道

[中圖分類號] B22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 - 3541（ 2018） 03 - 0034 - 04

張踐先生曾說：“儒家孝道思想是中華民族區(qū)別于世界上其他民族的最大的文化特質(zhì)。”（p.74）在中國文化中，出于人子至性至情的孝，不但是個體性的情感自覺，而且是社會性的道德規(guī)范、倫理原則，更是中國人安頓精神世界和安身立命之道。

“孝，人子之達道也，非但事老?！保ā读鶗省罚┐嗽捴荚趶娬{(diào)，孝不但是一種倫理規(guī)范，而且是先驗性存在的。孝本身具有超越性和形而上學意蘊，卻不易被彰顯。因而我們很有必要對孝道思想進行哲學維度上的探究，即探究我們?yōu)楹我行⒑托⒑我钥赡艿膯栴}，這是倡導人們?nèi)绾稳バ行⒌乃枷肭疤?。要清晰地理解孝道是為人子者合乎人情之自然，而不是僵硬的道德?guī)范和禮儀形式。

仁，是儒家修身的最高目標，而其根源又需扎在健全的家庭關(guān)系中。而所謂“孝悌，為仁之本與” （《論語·學而》）說明的正是“孝，在儒家哲學中，乃是一切仁心流行之根源” （p.187）。何以孝可能成為仁之本呢？孝作為儒家的主要德目之一是源于天而內(nèi)在于人的真實情感，是人所有情感中最為本真、自然和真切的?？鬃拥摹叭省笔菑娜俗陨沓霭l(fā)，由人道開始，通往天道，達致天人合德之境界，從而開啟了思想貫通于行為的儒學道德之路。最觸及人心的孝道思想，自然而然地成為銜接天道與人道的連接點。并且作為一種道德行為，孝道也是具有本體論意義的，同樣具有天道、人道的整體性特征。

一、報本反始的精神

“立天道者陰與陽” （《易傳·說卦》）是說，君子基于“天道”處理人倫關(guān)系，而“孝”作為人倫關(guān)系之首，便成為儒家仿天道而盡人事的直接切入點。在這一點上，孝道首先體現(xiàn)了基于血緣親情上的“報本反始”的精神，表明既要對個體切記生命之根源的父母，也要對萬事萬物之終極本原的天地，都應(yīng)該心懷崇敬感恩之情，如此可切實盡到“參贊化育”之責。

天地，宇宙生命之本；祖先，個體生命之源。即是說，天地乃萬物之所由生，祖先乃人類之所初生，二者均構(gòu)成古人之存在的本源。在中國古代的天人觀念中，天地被尊視為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萬物之所以產(chǎn)生，并能得其養(yǎng)育的終極根據(jù)。通過禮敬天地、崇宗敬祖，實現(xiàn)人的生命與宇宙生命的溝通。在《周易》的卦象變通中，人類開始思考宇宙的終極根源，意識到“天父地母”是其生命的最初本源。于是，效法宇宙規(guī)律去處理人倫事務(wù)，并將個體生命融人于整個宇宙的運行中?！抖Y記·哀公問》曾載有孔子明確的主張： “仁人之事親也如事天，事天如事親?！笔钦f孝子侍奉父母正如誠意奉天，反過來說，“事天”也必須從善事父母做起。

儒家經(jīng)典并作為中國最早的詞典《爾雅》釋義“善事父母為孝”，卻也只是孝道思想后起的倫理之義?！督?jīng)義述聞》載：“孝，善德之通稱也，所包者廣矣。”（p.717）旨在強調(diào)，孝道思想的意涵并不止于善事父母。因為“孝”的初始義，乃是基于崇天尊祖的宗教情懷，其根本精神是回歸生命根源的“報本反始”意識。誠如張祥龍教授所言：“孝是人的待發(fā)本性，乃是返本報源的愛敬意識和繼承意識。”（p.147）

何為“報本反始”？“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報本反始也”（《禮記·郊特性》）。意思是說，通過郊祭之禮不僅要表達子孫后代這種報本反始、不忘其初的孝子情懷，而最重要的是要通過祭祀這個禮，去體會、追溯我們?nèi)祟愔驹矗M而使人的價值能夠完全展現(xiàn)出來。周代祭禮的哲學觀念是“報本反始”，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祭天地時以祖先配祭，以追溯類性生命之終極根源。孝道思想的這種“報本反始”的精神就是對自我生命根源的探尋，使人能夠深切地意識到自身生命并非獨立存在，從而更加珍視個體生命，更多存養(yǎng)合道的行為?？梢哉f，孝道既符天道規(guī)律，又合人情之自然。孝道思想既有了終極根據(jù)，孝道行為便有了理論依據(jù)，這樣發(fā)乎人子之心的孝行才能免于落入僵硬道德規(guī)范的窠臼。

李翔海說：“報本反始所要表達的是一種受恩思報、得功思源的感恩戴德之情?！保╬ .30）懷著感恩報德之情，將人類生命的源始和終極之本追溯到天地。于是，人們在禮敬天地時，油然而生的對生命的敬重之情，促使后代子孫感懷父母祖先養(yǎng)育之德澤，感念天地化育萬物之功績?！抖Y記·禮器》篇也說： “反本修古，不忘其初”，這種“報本反始”的感恩意識確確實實是孝道思想的內(nèi)在含義。

遵循著“報本反始”的精神和“施由親始”的原則，既能做到善事父母，又能踐行仁義，進而追求自我道德生命之挺立，并通過“參贊化育”的方式，達致“與天地參”之境界，便是儒家孝道思想的基本內(nèi)涵。孝道思想這種從人的生命情態(tài)的自然性和人類情感的等差性出發(fā)，通過內(nèi)省與外推的方式，實現(xiàn)人的道德生命的挺立與超越，這也是儒家實現(xiàn)其終極關(guān)懷的基本模式。

二、誠明天道的方式

“立人道者仁與義”（《易傳·說卦》），“人道”是從人先天所固有的情感始發(fā)的，須臾不可離?！暗朗加谇椤保ā豆瓿啞ば宰悦觥罚燎橹列缘男⒛耸潜姷轮?。以道事親，就是在情與理的交融中確立一種天然的秩序。子之事親，不僅是道德要求，還是人類社會法地以承天的功夫。儒家孝道思想，乃是通過德性生命精神在人與天地、萬物、祖先的貫通銜接中，實現(xiàn)個體安身立命之依托。這種道德生命的挺立，是通過效法天地而成就作為人的德性，以德配天，參贊化育，進而實現(xiàn)“與天地參”（《中庸》）；反之，這種獨特的誠明天道的方式，又成為儒家君子仁人立身行道的內(nèi)在性根據(jù)。

《易傳》中儒家“天人合一”的觀點，認為道德義理等價值存在的源頭應(yīng)追溯到天道上去，天道規(guī)律乃道德規(guī)范、義理準則的形上根據(jù)。儒家圣人或君子不同于常人的主要之處，在于“通乎道，合乎德”，人之為人的價值體現(xiàn)在行不行“道”上，將天地之大德看作人之德性的形上根據(jù)；反之，既然人倫道德源于天道，是天道下落在日用平常中的具體表現(xiàn)，那么，仁義禮智孝等道德觀念就是天道內(nèi)在屬性之澄明?！靶∪藖y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倫以順天德。”（《郭店楚簡·成之聞之》）那么，作為儒家最高原理“仁”的發(fā)端之“孝”，也是先驗性存在的。孝道思想是“天”這一宇宙絕對法則在人類社會和家庭關(guān)系中的彰顯，并且成為儒家君子仁人誠明天道的獨特方式。

“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朱熹注：“孝弟乃為仁之本，學者務(wù)此，則仁道自此而生?！保╬.50）儒家把“孝悌”的踐履作為人之為人（“仁”）的過程中達到至善的根本，通過個人道德世界的豐盈，立足于現(xiàn)實生活，進而實現(xiàn)其安身立命之依托?！皭劬粗l(fā)為孝弟，其實則為仁義……一切美德，廣說無盡，皆孝弟之推也。故日孝為德本”（p.234）。雖然不能直接把“孝”作為“仁”之根本，但在具體的道德實踐中，“孝”卻發(fā)揮著根源性的作用。正如徐復觀先生所說：“以儒家為正統(tǒng)的中國文化，其最高的理念是仁，而最有社會實踐意義的卻是孝（包括悌）。”（p.131）

“孝之放，愛天下之民”， “親而篤之，愛也；愛父繼之以愛人，仁也”（《郭店楚簡·唐虞之道》）。是說，在儒家看來，“孝”只有在循著愛親之情，超越一己之私德，并能囊括天下之民，成己成物，才能漸臻儒家“仁”的理想境界?！靶?，仁之冕也?！?（《郭店楚簡·唐虞之道》）可以說，儒家孝道思想是基于“立愛自親始”的起點，以推己及人的方式，沿著“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的邏輯推演，最終實現(xiàn)儒家倫理道德之超越。

孝道親情是基于血緣親親之上的，是一個人所有情感中最真實的、最自然的情感。從儒家的哲學理路來看，只有將孝道親情進一步擴充，人的道德生命才能完滿。這是從人倫起源意義開始，將孝上升到形上層面去反思，而不是僅僅停留在道德觀念層面或具體的倫理行為上?？鬃硬坏赋鲂⒌浪哂械幕癯伤椎闹匾饔?，而且重在啟發(fā)學生積極構(gòu)建自我的道德生命。儒家思想中修身成德的內(nèi)圣功夫或德顯于世的外王事功，都須從對父母祖先的孝德開始。孝道既是君子仁人道德踐履的具體平臺，也是儒家道德修養(yǎng)的起碼要求，“百善孝為先”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說的正是此意?！盀槿俗?，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保ā抖Y記·大學》）其中所“止”的皆是儒家倫理的具體德目。正如李景林先生所說： “《大學》的三綱八目，皆歸本于‘修身，挈矩忠恕之道而貫通孝悌親情，而言成德化治天下之道。”（p.171）

三、大孝曾子的踐行

人既要體悟“天道”，又要謹遵“人道”，且不能離人心而論道，率性合道的生活才是儒家的理想模式?；凇皥蟊痉词肌备卸饕庾R的孝道，成為銜接天道與人道的情感切入點，也成為儒家“宗圣”曾子“誠明天道”的獨特方式。換言之，曾子的孝道思想，是基于親親之情以達于天道，他是在此基礎(chǔ)上構(gòu)建其道德生命，實現(xiàn)其安身立命之依托。

“曾子修身慎行，忠實不欺，而大端本乎孝，孔子以曾子為能通孝道，故授之業(yè)，作《孝經(jīng)》?！保ā对幼⑨尅罚┤绻凑杖寮宜枷氲牡澜y(tǒng)譜系來說，曾子傳承了孔子的“道”，那么他所傳承的到底是什么“道”呢？孔子認為：“本立而道生?！保ā墩撜Z·學而》）他的“道”，是依其最高理念“仁”而言的?！靶腥首孕┦肌?，可見“孝”在孔子思想中更多側(cè)重于實踐方法義，是為達致“仁”之境界的切近入口處。曾子篤實地承襲孔子之道，將儒家仁義禮智等眾多德目都納入其孝道思想的體系中，不僅極大地豐富了孝道思想的內(nèi)涵，還將子女對父母的孝道親情，發(fā)展成為一種具有形上意蘊的道德哲學，

曾子認為，孝是子女對父母真摯的情感的外在彰顯和報本反始的感恩意識的發(fā)散。這種發(fā)乎情的愛敬意識驅(qū)使孝子誠意奉親，并非源于外在的道德規(guī)范，于是將“孝”的本質(zhì)屬性歸結(jié)為“仁愛”。這種將孝子現(xiàn)實性的內(nèi)在情感上升為超越性的道德意識，實現(xiàn)人倫道德實踐的主體性超越，構(gòu)成了儒家君子仁人誠明天道的獨特方式。誠如李景林先生所言：“曾子學說之要，乃以忠恕之道，貫乎‘孝德而為其本，由此轉(zhuǎn)向內(nèi)在省思之途?！?（p.27）

首先，孝子應(yīng)該效法天道以盡人事，不能做出違逆天道之事，否則就是不孝。“伐一木，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保ā洞蟠鞫Y記·曾子大孝》）曾子認為，天地化育萬物，宇宙間的一切與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反之亦然，人類的行為也必然會對天地萬物產(chǎn)生影響，天地與人存在相感相應(yīng)的關(guān)系。那么，謹遵天道規(guī)律的孝子行為，自然也就擴延為天人關(guān)系的行為準則。

其次，孝道成為溝通天道和人道的中心環(huán)節(jié)。《大戴禮記·曾子大孝》：“天之所生，地之所養(yǎng)，人為大矣。”天、地、人并立為“三才”，把天地的演化與人的價值創(chuàng)造聯(lián)系起來，達致人我相通、物我相合、天人合一的理想之境，是儒家最高理念“仁”的旨歸。效仿天道以盡孝道，于是孝道行為便有了形上根據(jù)。取法天道，通達人情之理的孝道，也就成為孝子仁人實現(xiàn)“參贊化育”之境的具體途徑?？梢哉f，儒家孝道思想的形上學依據(jù)更多呈現(xiàn)著本體論和價值論的溝通。

最后，曾子把父母與天地并比，認為理應(yīng)同等孝敬?！洞蟠鞫Y記·曾子天圓》載，人乃“陰陽之精者”，彰顯了天地化生人類的偉大功績，猶如父母生養(yǎng)子女的功德，因此，將天地和父母置于同等重要的位置。這種基于“報本反始”精神內(nèi)涵的孝道思想，無論是從天地化育萬物的角度，還是從其作為人類行為的終極準則角度來看，都具有重要的哲學含義。也可以說，孝道思想是曾子誠明天道內(nèi)在規(guī)定性的具體環(huán)節(jié)。

西周出現(xiàn)禮壞樂崩、人倫不理、綱紀紊亂、事不稽古的時代亂局，究其根源是人喪失了道德理性，違背道德規(guī)范的惡果。先秦儒家積極匡正時弊，孔子及其弟子曾子期望通過對傳統(tǒng)孝道的弘揚和損益，從情感需求到道德自覺的轉(zhuǎn)化，來矯正顛倒的人倫關(guān)系，廓清混亂的社會秩序。

總之，儒家孝道思想本于人之內(nèi)在的情感，不僅通達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之根基，還關(guān)切到整個社會生活。弘揚孝道將有利于提升人們的道德修養(yǎng)，也將會帶來“民德歸厚”的社會效應(yīng)。應(yīng)該說，儒家孝道思想在當代中國提升個體道德修養(yǎng)和敦厚社會民風方面仍具有奠基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