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趺的緣起與流傳

王丹

在眾多傳世及考古發(fā)現(xiàn)的文物中，經(jīng)?？梢砸姷烬斝位蛞札斝螢槠魑锘默F(xiàn)象，發(fā)展至后代即龜趺。這種表現(xiàn)形式與中國古代喪葬文化、禮樂宗教制度等緊密相連。中國人對龜?shù)南矏叟c崇敬由來已久，深具淵源?？赡芘c其上隆下平的外形、長壽的特點及其頗有出世之風的性格有關(guān)。龜常被想象成為傳達上天旨意的使者，還被推封為鱗介之首與龍鳳并稱，即所謂“鱗、鳳、龜、龍謂之四靈”。

龜靈崇拜

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從距今8000—7000年的賈湖文化，到其后黃河和長江流域的仰韶文化、馬家浜文化、大溪文化、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等新石器時代墓葬中，均可見隨葬有相當數(shù)量的龜甲遺存。這些龜甲分布在墓主人的身旁、腳邊等位置。其用途含義，學術(shù)界雖有不同認識，但一般認為屬于龜靈崇拜。還有一些墓葬中出土的玉龜、陶龜、石龜?shù)缺徽J為是實物龜甲的擴展及延續(xù)，其性質(zhì)或與實物龜甲相同。在史前時代，先民對龜?shù)南矏劬哂锌鐣r代、跨族屬、跨地區(qū)的普遍性。

進入歷史時期，華夏先民對龜通神屬性的利用莫過于灼燒龜甲占卜以測吉兇。如《史記·龜策列傳》載：“王者決定諸疑，參以卜筮，斷以蓍龜，不易之道也。”考古發(fā)現(xiàn)的卜甲遺存最早大概可追溯到仰韶時代，其使用到晚商西周時達到頂峰，可以說諸事皆卜。兩漢后雖此風漸衰，但一直到隋唐時期，宮中仍設(shè)有專用于占卜的“太卜署”。

除占卜外，使用龜形紋飾及以龜為形象的器物在各時期也很普遍。商周時期青銅器上，龜形紋飾及銘文的數(shù)量多得幾乎堪比鳥形，年代相當于商代的武夷山百越族船棺中出土木龜盤，及成都三洞橋出土戰(zhàn)國銅勺上表現(xiàn)巴蜀文化崇拜的龜形圖案，都可輔證這種龜崇拜廣泛性的持續(xù)存在。

自漢代起，龜形器物甚至成為高貴身份的象征，如《后漢書·宦者傳》：“自曹騰說梁翼，竟立昏弱，魏武因之，遂遷龜鼎。”唐顏師注“龜鼎，國之守器，以喻帝位也”，即鑄龜鼎以象征皇位；高品級官員的印鈕鑄成龜形，《漢官舊儀》記載“中二千石，二千石，銀印青緺綬，皆龜鈕”，這種制度被后世很多朝代所繼承沿用。龜鈕璽印在考古發(fā)現(xiàn)中多有所見，如廣州南越王墓出土龜鈕金印、揚州廣陵王劉荊墓出土龜鈕金印等，新近發(fā)現(xiàn)的南昌?；韬钅挂渤鐾亮艘幻队褓|(zhì)龜鈕印章。

唐代掀起了一波崇龜?shù)男「叱保伞缎绿茣ぼ嚪尽罚?“高宗給五品以上隨身魚銀袋，……天授二年，改佩魚皆為龜”，《舊唐書·輿服志》：“（貞觀）五年八月敕：七品以上，服龜甲雙巨十花綾，其色綠”，《新唐書·狄仁杰傳》：“俄轉(zhuǎn)幽州都督，賜紫袍、龜帶”可知，其時五品以上的官員皆需佩龜袋、吏者競相穿著龜服、皇帝御賜功臣龜帶。這種對龜?shù)淖放鯌?yīng)皆源自人們對龜通神、祥瑞且長壽的神秘向往。在我國古代文化中龜一直是品行高潔賢德的代稱，如《后漢書·蔡邕傳》有：“龜鳳喻賢人?！边@種現(xiàn)象一直到元明以后才漸漸消逝。

龜趺的流傳

用龜?shù)男螒B(tài)作為器物基座，除了取其靈性外，也因為外形上龜背平，重心低，且能負重。東周兩漢之時就開始出現(xiàn)以龜形為基座的香爐和燭臺；在漢畫像石中，仙人乘龜而行的形象也頗為常見，仙人或坐或立，而其所乘騎的神龜形象清晰可辨；另外考古還發(fā)現(xiàn)，漢晉時期的墓葬中有用小石龜或小銅龜作為棺柩支撐物的現(xiàn)象。

最為人們所熟知的龜形基座莫過于碑碣的“龜趺”了。碑的出現(xiàn)始于先秦，到了漢代，隨著人們對祖先的祭祀由宗廟移至墳?zāi)怪?，墓祀成為祭祖的主要方式，立碑樹碣正是在此時逐漸流行起來，其主要作用也變?yōu)橛浌浙?。如劉熙《釋名》曰：“碑……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書其上。后人因焉，故建于道陌之頭，顯見之處，名其文就謂之碑也?！?/p>

起初的碑趺形制為方趺，目前所見最早的實物資料是1978年發(fā)現(xiàn)于山東平度縣侯家村的王舍人碑，其刻銘時間明確為“東漢靈帝光和六年”。原先被認為是東漢龜趺之例的四川雅安樊敏碑，后被證實其碑趺為南宋所易。

三國兩晉時期，可能由于屢下禁碑令且薄葬之風盛行的緣故，所能見到的實物龜趺石碑也不多。但此時流行的陪葬谷倉罐上有很多龜趺碑碣形象出現(xiàn)，其上往往還刻有紀年、地點及一些吉祥的祝福文字。這些仿生的帶著龜趺碑的明器谷倉罐說明龜趺在此時似已被廣泛接受并使用了。《水經(jīng)注》卷十六谷水“又東逕國子太學石經(jīng)北”下引陸機言“《太學贊》別一碑，在講堂西，下列石龜……”。陸機為西晉時人，也能證明其時已有龜趺使用的現(xiàn)象。

南北朝時，繼續(xù)受薄葬之風及北方游牧民族不封不樹“潛埋”風俗影響，龜趺現(xiàn)存較少，但也偶有發(fā)現(xiàn)，如北朝有為紀念北魏文成帝南巡而立的石碑、北齊蘭陵王高肅墓碑等。南朝因為皇室貴族一般聚族而葬，碑趺發(fā)現(xiàn)也相對集中，如梁代皇室家族墓諸陵前，均發(fā)現(xiàn)龜趺碑遺跡 ?？傮w來說此時的龜趺所見龜?shù)男蜗缶^為原始而寫實。

龜趺之制最早的官方記載始于隋代?！端鍟ざY儀志》有“三品已上立碑，螭首龜趺，趺高不得過九尺。七品已上立碣，高四尺，圭首方趺”。由于這條記載之前還有“撰儀禮百卷悉用東齊儀注以為準”，似乎這種規(guī)定北朝即已有。龜趺螭首成為品級的標志，且這種碑的形制標準成為定式，一直沿用到明清。

那么龜趺是龍子赑屃的說法又是怎么來的呢？查閱文獻可知，早期“赑屃”一詞是作為形容詞或副詞作力壯貌使用的。東漢張衡《西京賦》有“巨靈赑屃，高掌遠跖”，三國時薛綜注“赑屃，作力之貌也”，西晉左思《吳都賦》也有“巨鰲赑屃，首冠靈山。大鵬繽翻，翼若垂天”?！摆P屃”顯然也是與“繽翻”對應(yīng)，指力大。北宋時官方編訂的有關(guān)建筑規(guī)范的專著《營造法式》，其中講述制作“赑屃鰲坐碑”的制度為：“其首為赑屃盤龍，下施鰲坐”，可見赑屃是指碑首盤龍的狀態(tài)，龜趺被稱為“鰲坐”。大概由于赑屃常與巨鰲連用，或便漸漸作為其代稱。

龜趺被稱為赑屃是有其時代文化特點的，區(qū)別于以前的推崇至極，到了元代以后，龜被賦予了不好的意思，據(jù)清代學者趙翼考證，自元始，民間“俗以縱妻淫行者為龜”，自此人們對龜便諱莫如深了。

有學者根據(jù)藏于泰山岱廟的歷代實物龜趺的變化總結(jié)出，宋、金時的龜比較寫實，元、明、清三代，龜?shù)男蜗蟀l(fā)生了較大的變化，如出現(xiàn)了獸耳、胡須和發(fā)髻，沒有了腹甲等，龜漸漸有了龍的特征。大概自元始，人們對龜不再如神般信仰，承載功績的龜趺也急于要從龜?shù)男蜗竺撾x出來，可以看到與南北朝、隋唐時期比較寫實的龜形象不同，元以后的龜趺越來越增加了神話色彩，即所謂的“龍頭、鷹爪、龜背、蛇尾”。其名稱也不能再稱之為龜，而是有了專門的代稱“赑屃”，明代陸容的《菽園雜記》云：“赑屃其形似龜，性好負重，故用載石碑?！焙髞淼摹侗静菥V目》也有：“赑屃者，有力貌，今碑趺象之?！贝蟾庞涗浀氖钱敃r民間的普遍稱呼。

明孝宗時，據(jù)傳朝臣李東陽為應(yīng)對孝宗之問，結(jié)合民間傳說及《菽園雜記》等內(nèi)容杜撰出所謂的龍生九子的說法，后經(jīng)其弟子楊慎豐富整理，遂有了《升庵集》中：“俗傳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一曰赑屃，形似龜，好負重，今石碑下龜趺是也……”龜趺作為龍子的身份并有了專門的稱謂“赑屃”，這種說法更容易被各層人士普遍接受，遂逐漸流傳并成了定式。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