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yè)家應該怎樣設立“遺囑”？

杜芹

遺囑，不能回避的責任與能力

2017年2月，李女士找到我們，因為婆婆提起了繼承訴訟。李女士35歲，女兒5歲。丈夫羅總是再婚，前妻的大兒子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羅總事業(yè)有成，香港、內地共5家公司，已經形成一個企業(yè)集團，正準備整合進行上市。一個平靜的周末，羅總看電視時突然昏迷，120搶救1小時后宣告“心臟驟停，猝死”。

因為48歲的丈夫此前沒有發(fā)現任何不適，所以李女士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難以置信，每日恍惚加自責。而婆婆聽到消息后，病了一個月，然后起訴。原因是，她認為兒子是被這個不懂得關心兒子的兒媳婦害死了，如果兒媳婦可以不讓兒子那么拼命，如果兒媳婦可以發(fā)現兒子身體的蛛絲馬跡，兒子就不會走了。李女士百口莫辯，那個高深的醫(yī)學難題，她哪里解得開？更何況自己和女兒所受的痛，還在日日煎熬。

曠日持久的訴訟，讓一家人成了陌路人，公司特許經營牌照過期，經營幾乎停滯。

事情在一年后才迎來轉機。我們在李女士與先生的郵件往來中，發(fā)現羅總可能在某外資銀行有賬戶，遂向法院調取，法院去銀行調取時發(fā)現羅總還開設了一個保險箱。當法院召集所有繼承人同時到場開箱時，一封遺囑赫然在目。遺囑中，羅總告訴家人，萬一去世，公司股權由妻子、兒子、女兒各占三分之一，經營決策權歸妻子，還將房子等財產也都進行了處理。最后一句是“請家人們互相關照”。所有人都沉默了，法官悠悠地說，怎么早沒發(fā)現呢？

隨著現代經濟發(fā)展，人們財富的迅速積累，家族企業(yè)的發(fā)展壯大，對于家族企業(yè)和財富的系統(tǒng)架構設計和風險管理方案，成為企業(yè)家們必須提升的技能。而這其中，遺囑是必備的重要工具。

今天就來重新審視一下遺囑，先看下企業(yè)家對遺囑的幾個常見錯誤認知。

誤解1：不寫遺囑沒關系，反正有法定繼承

根據我國《繼承法》的規(guī)定，繼承開始，如果有合法有效的遺囑，就按遺囑繼承，如果沒有，則按法定繼承。而法定繼承，是由第一順位的繼承人父母、配偶、子女繼承，沒有第一順位的，再由第二順位的繼承人兄弟姐妹、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繼承。

那么，如果法定繼承的結果和當事人的主觀愿望一致，是不是就可以不設遺囑了呢？答案是否定的。我們從繼承的過程說起。

首先，遺產查明。如果有遺囑，說明財產層做過梳理，要么會列明在遺囑上，要么會有財產清單或知情線索，核實查明較容易;如果沒有遺囑，就需要繼承人自己去查明?，F代家族和企業(yè)發(fā)展都是全球布局，財富類型和載體也多種多樣，不是每一項財產都能像房產一樣，固定在某個確定的位置、有一個明確的權屬證明，更多的財產，也許是一個權益，比如投資收益權、債權，也許是一份合約，比如保險、信托（注：某些信托權益由于設立信托時約定不明確或者信托本身約定由繼承人享有等，也是要將信托作為遺產范圍，在繼承人中進行討論分割的）、股權代持協(xié)議，一堆電子數據，比如電子合約、電子貨幣……不了解內情、找不到，就只有損失。

然后，繼承人查明。家族財富的多少與家族成員關系的復雜存在一定程度的正相關。筆者代理的繼承案件中，40%涉及復雜家族成員結構，比如多次婚姻、未婚同居、婚外生育等。事實情況是，在這種復雜結構的繼承人組合中，當一份遺囑出現時，通常還是會極大地促進定紛止爭。人死為大，尊重遺愿，在人性和心理的博弈中，這個想法勝算更大。我們不能小看這種心理影響，在家族財富事務處理中，恰恰是心理情感與財產企業(yè)的交錯，造成了家族財富管理的錯綜復雜。

其次，遺產估值和分割，法定繼承，看似非常明確地確定了繼承人各自繼承的份額，但遺產的準確估值才是關鍵。古玩字畫，價值連城，可究竟算多少錢合適呢？公司股權的估值，同樣困難重重。因為困難，所以分割股權成為最公平的方式。那么問題又來了：股權被稀釋，控制權經營權歸誰呢？股權如果是婚后取得，就是夫妻共同財產，配偶享有一半，其余才由法定繼承人平分，如此而言配偶必然是繼承人中的大股東。但也許，這個結果在原本就是家族成員共同持股的家族企業(yè)中，并非是最希望的結果。有什么能比有一份清晰明確的遺囑更可貴呢？這種情況，遺囑以及配套的關聯做法具體該怎樣，后文再述。

接著，財產權屬過戶。自2016年開始，部分地區(qū)的房產繼承過戶可以直接持相關材料到房產登記中心辦理，但其他地區(qū)，以及其他財產的繼承過戶，都還需要先到公證處辦理繼承權公證。就是所有的繼承人，攜去世人材料、親屬關系證明等相關材料到公證處現場，同意遺產的分割，并出具公證書。通常，如果有遺囑，尤其是公證遺囑，繼承權公證更容易辦;沒有遺囑，繼承人立場不同，不同意辦理的可能性增大。那些不用繼承公證直接辦理房產變更登記的，在房產登記中心會遇到和辦理繼承權公證一樣的手續(xù)和流程。

最后，繼承來的財產的權屬變化。繼承人已婚，如果是按法定繼承，得到的財產屬于繼承人的夫妻共同財產;如果是按遺囑繼承，得到的財產屬于繼承人的個人財產。夫妻共有，意味著繼承人的配偶享有一半權益，可以在離婚時帶走，也可以在去世后被其第一順位繼承人繼承，從而使得這部分財產被分流到原家族之外。這種情況越多，家族財富削減越快。這顯然與家族財富管理傳承的目標：家族傳承、財富永續(xù)相悖。

誤解2，生病或年老時，才需設立遺囑

人生無常，比如大禹節(jié)水創(chuàng)始人王棟、春雨醫(yī)生創(chuàng)始人張銳、金萊特創(chuàng)始人田疇、小馬奔騰創(chuàng)始人李明。既然事情必須要做，何必非要拖延到最后的時刻。近年來，我們團隊每年都會遇到數宗要求為重病企業(yè)家設立律師見證遺囑的項目，但絕大多數情況，我們只能遺憾拒絕，因為病人往往意識模糊，無法設立遺囑;還有一些病人，因為處于這個人生特殊時點，心境和觀點變得偏執(zhí)或者異常敏感，今天設立好遺囑，明天就要求再改，原因是，某個繼承人當晚沒有及時來探望他。所以，頭腦最清醒、格局視野最全面、決策能力最佳的時候，才是設立遺囑最佳的時期。

其實還有一些特殊事件，是需要同步考慮設立遺囑的，但很多人都忽略了。這些事件包括：子女結婚時、再婚時、離婚手續(xù)辦理時。前面說過，法定繼承時，如果繼承人已婚會導致家族財富外流，因此子女結婚時，哪怕簡單立一份概括性的遺囑，注明由法定繼承人等份繼承自己的全部財產，也是好的;還有再婚時、離婚時，同樣的道理，婚姻會導致財產歸屬發(fā)生變化，也會導致第一順序繼承人發(fā)生變化，所以需要結合家族財富的傳承目標，綜合考慮和規(guī)劃。

從家族財富管理傳承的角度講，最理想的狀況是，在創(chuàng)造、守護財富的時候，就應該以傳富的最終目標來進行規(guī)劃和安排。好比一場接力賽跑，起跑時就知道終點，才能選擇正確的跑道、跑步的節(jié)奏，和調整好接力棒的方位和握姿。所以，當企業(yè)家們在設立遺囑的時候，是最能夠全面考量家族未來發(fā)展路徑、企業(yè)發(fā)展目標、財富安排計劃的。這個過程，不僅讓創(chuàng)富守富的計劃更加清晰，也更珍視對二代的培育，還能讓人生更有意義和幸福。

遺囑應該這樣設立

企業(yè)家設立遺囑前，應該先問自己，我的家族財產傳承目標是什么？然后梳理清晰家族財產架構和清單，之后根據家族財富具體每一項資產的情況做不同安排。通常的原則是：

對于全球布局的資產，資產在哪里，就在哪里設立符合當地法律的遺囑;對于具體每一項資產，采用不同的遺囑形式，比如房產可以做公證遺囑，股權、權益、模糊資產要做自書或律師見證遺囑，遺囑方案設定時，務必充分考量每個繼承人的情況和未來財產以及繼承人變化時的擴展性約定，還要有遺囑執(zhí)行人等相關考量。

筆者以團隊遺囑設立法律服務的標準流程為例，讓企業(yè)家們細致了解遺囑可能涉及的工作。

第一步，私密咨詢：1.溝通當事人基本情況和目標，2.講解遺囑的類型、內容、程序、更新、保管、執(zhí)行等相關法律知識，3.給予遺囑初步方案建議。

第二步，盡職調查 包括：1.核實當事人身份;2.核查當事人資產權利資料信息;3.制作當事人《個人/家族大事記》;4.制作當事人<家族關系圖》;5.制作當事人《公司股權架構圖》;6.制作當事人《財產清單》及附件;7.制作當事人《家庭資產負債表》。

第三步，確定遺囑方案 包括：1.當事人詢問筆錄;2.陪同人員詢問筆錄;3.見證親屬詢問筆錄;4.律師告知遺囑更新、保管、執(zhí)行等;5.簽訂《遺囑方案確認書》。

第四步：制作遺囑文件 包括：1.《遺囑》及附件;2.《愿望清單》;3.《幸福留言》;4.《遺囑履行告知書》;5.《公司章程條款修改建議》;6.《股東協(xié)議修改建議》;7.《股東會召集和決議建議》;8.《意定監(jiān)護協(xié)議建議》;9.《養(yǎng)老協(xié)議建議》。

第五步：民事行為能力鑒定 針對：1.超過60歲以上老人;2.有精神、神經、腦部疾病史的人;3.自愿要求進行鑒定的人。

第六步：設立遺囑 分兩種流程（一）自書和見證遺囑的設立，包括：1.進入遺囑密室;2.開始錄音錄像;3.立遺囑前個人聲明;4.制作自書/律師見證遺囑;5.出具遺囑見證書。（二）公證遺囑的設立，包括：1.預約、準備設立公證遺囑所需資料;2.協(xié)助赴公證處設立公證遺囑。

第七步：遺囑更新提示，即律師定期提示當事人進行遺囑更新。

誤解3：設立公證遺囑最好

遺囑分為五種，口頭遺囑、錄音遺囑、自書遺囑、代書遺囑、公證遺囑。每一種都有其價值和優(yōu)缺點，需要根據不同場合、情況、局面、形勢來確定最恰當的遺囑方式。

遺囑真正發(fā)揮功效的時候，立遺囑的人已經去世，如何確認這份遺囑是當事人的真實意思，只能通過它是否符合形式要件，即法律規(guī)定的寫法和要求來判斷。符合形式要件的遺囑才真實有效。

口頭遺矚 適用于生命垂危等危急情況，并要求有兩個以上有民事行為能力的、無利害關系的人見證。緊急情況一旦解除，口頭遺囑立即失效，相當于沒有設立遺囑。

錄音遺囑 錄制遺囑聲音文件，同時需要兩個以上見證人。建議不會和無法寫字認字的特殊人士使用。錄音與文字對比，文字的流傳性和傳播力更強。

自書遺囑 是最常見最實用的一種遺囑形式。它不需要到什么機關去備案，只要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寫好，簽好名字和日期就有效了。強調一下，“自書”是指自己親筆手寫每一個字，包括內容、簽名、日期。打印后自己簽字的遺囑，一般不視為自書遺囑，需比照代書遺囑進行認定。自書遺囑的好處是，方便、容易更新。自己隨時再寫一份遺囑，就可以變更原來的遺囑。

代書遺囑 找人代寫遺囑，要求兩個無利害關系人見證，代書人可作為見證人之一。見證的意思是，見證遺囑設立，包括書寫、簽字等全過程，并在遺囑文末注明“見證人”及見證人的姓名。

公證遺囑 就是到公證處在公證人員的見證下設立遺囑。公證遺囑效力最高。即如果同時存在五種遺囑，無論時間順序先后，均以公證遺囑為準。但它也有缺點：一是遺囑更新不方便，如果想撤銷或更新遺囑，只能通過設立一個新的公證遺囑這一種方式，而有時公證員是不能隨叫隨到的;二是并非所有財產或內容，公證處都允許寫入遺囑。比如僅有合同的權益類資產、沒有產權證明的房產、代持的股權等，都無法寫入公證遺囑。

綜上，各種遺囑形式各有優(yōu)劣，取決于立遺囑人的需求，實踐中往往需要多種形式相結合。

實例：遺囑與其他財富管理工具的協(xié)同配合

遺囑只是財富管理和傳承的工具之一，它同樣不能解決所有問題。與其他工具的完美配合，才能讓它真正發(fā)揮系統(tǒng)聯動功能。筆者曾經接觸過這樣一個案例，企業(yè)家駱總，找我們寫遺囑。最初要求就寫一個概括性的遺囑：財產的四分之一給哥哥，剩下部分給妻子、兒子各二分之一。我跟他解釋了概括性份額遺囑，將來在分割時可能出現的估值、分配等難題。他愣了—下。我叉問他，為什么給哥哥四分之一，難道哥哥比父母還重要？因為他父母健在，哥哥只是公務員，并未參與過他的公司經營。經驗告訴我，他背后另有隱情。他猶豫再三，最后終于完整地告知了他的真實狀況和想法。

原來兩年前的一次不謹慎，他有了一個婚外女兒，他真的很喜歡這個女兒，但對女兒的母親非常不放心。所以他希望把財產給哥哥，讓哥哥慢慢轉給女兒。至于父母，他平時已經給予很多物質照顧，就不再安排。而對妻子兒子，他懷有愧疚，所以份額多過女兒。妻子兒子都還不知道他有女兒這件事。

我告訴他，很顯然，這份遺囑被順利履行的概率很低，對妻子而言，知道這種背叛和傷害，卻無法向他宣泄，太殘忍了;另外，對女兒而言，沒有情感溝通的伯伯，真的是最值得依賴和信任的人嗎？萬一哥哥不履行又怎么辦呢7最后，我們幫駱總分層次和目標地解決了問題。

第一，基本保障 底線是無論任何情況下，妻子、兒子、女兒可以維持現在的生活質量，孩子可以有寬松的海外教育基金。這部分用國內大額保單和海外信托來滿足。女兒的保險和信托為單獨設立，金額較高。

第二，境內財產傳承 主要是房產、股票、代持股權和一些私募股權投資。這部分通過遺囑進行分配。不同財產，分設在不同遺囑中。房產和股票，采用公證遺囑;代持股權做律師見遺囑，同時讓代持股權人與駱總補充簽訂了《股權代持協(xié)議》，約定好繼承人作為實際股權持有人的權利義務，并同步更改公司章程;私募股權投資等，因為變數較大，做自書遺囑，方便根據實際情況隨時進行更新。因已給女兒設立了大額保單，所以遺囑中未給女兒留有份額。將來萬一女兒情況暴露，再考慮根據實際情況做遺囑調整。

第三，境外財產傳承 這些與我們在財產所在地分所的律師協(xié)同完成，分別在當地設立遺囑、保險、信托。這部分資產繼承需要以適合當地法律、稅務并可順利執(zhí)行為前提。

近些年，遺囑開始與股權代持協(xié)議、公司章程做了配合，與不同財產管理的法律金融工具做了配合，也與境外的遺囑等工具做了配合。事實上，結合前文所述我們團隊設立遺囑法律服務流程中的內容，它還可能與移民、婚姻協(xié)議、意定監(jiān)護協(xié)議等等做配合。因為這些都是家族財富管理傳承系統(tǒng)中必須通盤考量的工具和做法。遺囑，是對企業(yè)、家庭、家人責任的體現和愛護，是對家族財富永續(xù)的規(guī)劃和安排，更是對家族財富管理傳承能力的檢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