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中流浪的一只貓

連亭

奶奶說，那個瘋女人的家就在水田邊。

她的瘋，與一場火有關(guān)。那時她還小，不過幾歲，正挨著冬天的火爐午睡。幾根甘蔗葉被風(fēng)吹落在火爐上，被炭火引燃噴發(fā)出妖嬈的火舌，火順著葉子爬到柴火堆，迅速蔓延成猛烈的火勢。那時，屋內(nèi)定是濃煙滾滾，而女孩昏迷在屋中。門窗都關(guān)著，散不開的煙氣，慢慢從窗縫、門縫、屋瓦滲出，盤旋成一陣陣黑霧。人們回憶起來都說，遠遠看去，那屋子好似有瘟神降臨。女孩被破門而入的人救出已昏迷多時，原本天真可愛的人兒，醒來后頭腦卻不靈光了，村里從此又多了一個傻姑娘。這傻，或許如醫(yī)生所說是長期缺氧導(dǎo)致，或許如村民所說是瘟神附體。

瘋女人十六歲時，嫁給村里的老光棍阿來。說是嫁，其實并未領(lǐng)證，而是請父老鄉(xiāng)親擺上幾桌酒席，就算過門。阿來是個本分的農(nóng)民，娶瘋女人時已經(jīng)四十三歲了。結(jié)婚前一直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自從病后，更為阿來的婚事憂心，終于在臨死前托親戚給阿來討了個媳婦。雖說是個瘋女人吧，但總歸是個媳婦，老太太放心地閉眼了。

阿來的母親，也是個可憐的女人，活著時受了許多苦，死后終于可以安心，為阿來說媒的人和來喝喜酒的鄉(xiāng)親，都覺得自己出了力，積了德。沒有人問起那個消失了的男人，連母子倆都沒提起。那個男人對阿來母親造成的傷害，似乎已經(jīng)和她沒有關(guān)系了，將死的人總是樂于原諒的人，她閉眼時甚至都沒想起過那個男人，心心念念只盼望阿來能娶妻生子。那個男人當(dāng)年拋下她和阿來，跑到城里再也不回來，對孤兒寡母死活不過問，想起他老母親會難過吧。她必定是難過的，所以她不愿提起他。

阿來的母親死了，剛參加過阿來喜宴的鄉(xiāng)親，又聚集在他家參加喪禮。人們?nèi)荚敢鉃槔先说乃栏皶?。而她活著時的艱辛，卻少有人過問?？梢?，人活著時，是孤單的，死了，才在眾人的淚水中被全部接納。一個人，只要是活著，無論他遇到多大的困難，卻無人問津，這真是人的悲哀。

鞭炮聲后，她的棺材被抬到山上去埋掉，她死的時候圍繞在身邊短暫爆發(fā)的淚水，像一場雨一樣下過就消失了。也是，淚水從零散的田地里匯集而來，自然又要回到田地去，村民們?yōu)榱饲f稼不停地忙活，又怎能長久地沉溺于自己并不擅長駕馭的情感。他們清楚，不能為了什么人和事去耽擱一株莊稼的生長。

老母親希望阿來能有個孩子，阿來自然是放在眼里記在心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更何況是臨終囑托。養(yǎng)家、生孩子，就要花錢，可是阿來沒有積蓄，只好去打工掙錢。阿來四十多歲了，不能像年輕人去到廣東進工廠，所以掙不到許多錢。他只在離家一百公里以內(nèi)的林場或者工地找活干，時不時地還能回家看看瘋女人。

瘋女人生得一副好身材，雙腿修長，臀部豐滿，從背后看去，是個漂亮的人兒。從正面看，就十分駭人，右臉上沒有一處完整的肉，頰上覆蓋一塊巴掌大的疤，疤的周邊是粉紅色的新肌，是大火燒傷的痕跡。要是在暮色中或者晨曦里猛然碰見瘋女人，還以為見鬼。你可以想見，為什么村里的女人們哄小孩時，總會說“再不聽話，村那頭的女鬼就把你捉了去”。小時候每當(dāng)母親這么對我說，我就立馬嚇得緘口不言，把哭聲吞回肚子里去。

村民們白天不常在村里看見瘋女人，她總是早上天沒亮或者晚上天黑了才從家里出來，在村子里、田地上幽靈般飄飄蕩蕩。那時，膽小的孩子總是躲在家里，生怕出門遇見她。每當(dāng)我傍晚在河邊趕鴨子時，最恐懼的是遇見瘋女人，因此我總是反抗著母親，不愿獨自去河邊，可母親太忙了，需要我給她分擔(dān)家務(wù)。

當(dāng)我看見在暮靄中有一團粉紅色（她總穿粉色衣衫）在飄移時，我就躲進河邊的蘆葦叢中。晚風(fēng)吹得蘆葦沙沙響，水聲聽起來也特別涼。晚霞落到岸邊的一塊粗石上，一只鳥從山的背面飛來，喝了幾口水，然后久久地立在石頭上，落日隱去才飛走。黑鳥每天都往返一次，就像我?guī)缀趺刻於家谔J葦叢中經(jīng)受恐懼。我不知道瘋女人為什么每天都要來河邊，也許水是照見她苦難的一面鏡子，也許是水流能給孤寂的鄉(xiāng)村帶來浩大的鮮活。我害怕她朝我走來，因而我總是蜷縮成一團，提心吊膽地窺伺她，躲避她。否則，她莽莽撞撞地朝我走來，被一根草絆倒摔在我身上，或者她那不長眼的腳踩在我的腦門上，我就要像她一樣一輩子頂著一塊巨大的傷疤過日子。

瘋女人一次也沒有踩到我，可經(jīng)常踩到我的鴨子。鴨子被她驚得四處逃散，我也只能躲在蘆葦叢中，敢怒不敢言。我常常擔(dān)心鴨子會在慌亂中不知去向，那樣我就得像《地球上的王家莊》里的男孩一樣，四處尋找我的鴨子，并且有可能因此而一去不歸。

瘋女人似乎迷戀上我的鴨子，她扯斷一根蘆葦，揚在手里，“噓噓噓”地沖著我的鴨子叫喚。她走過的地方，揚起紛紛揚揚的蘆花，白花花地在暮色中飄散。

我趴在“沙沙”的下雨似的蘆葦聲下面，既怒又怕。落日漸漸西沉，天空中的火燒云蔓延到蘆花上，漾起一片暈紅。我遠遠地看著我的鴨子被一朵粉紅色的云團趕來趕去，直到溜下河灘。壞了，要是鴨子在河里一直不肯上來，我可就遭殃了。

果然，鴨子歡騰起來，撲騰著翅膀奔向河流。長河落日圓，暮色中曠野逐漸安靜，而我的鴨子卻開始了不合時宜的亢奮。它們有的在河面上浮來浮去，優(yōu)雅得像女王一般；有的臥在河岸的草叢里，那安詳?shù)纳駪B(tài)讓人懷疑多毛的腹部底下藏著橢圓形的鴨蛋；有的站在水邊慢條斯理地梳理自己的羽毛，好像它們是要準(zhǔn)備參加一場舞會的公主。瘋女人就在河邊站住，瞇起眼睛如看孩子似的看著我這群白色的鴨子，手里還興奮地?fù)P著蘆葦稈。

她一會兒用稈子拍打河面揚起四散的水花，一會兒嘴里“哦哦”地對著鴨子呼喚。鴨子朝著她的呼喚游過來，她又擊打水面把鴨子趕到河中心。直到夕陽沉到山背后，她才開始厭煩這個游戲，丟下蘆葦稈和鴨子，離開河岸朝另一個方向走。黑鳥也在此刻從石頭上飛起，掠過河面，向山那邊而去。

我從蘆葦叢中站起來，感到如釋重負(fù)。我氣急敗壞地呼喚我的鴨子，幸好它們都一只一只地爬上岸，一顛一顛地朝我跑來，跟著我慢慢走回村子。此刻落日已經(jīng)西沉，夜色從眼睛深入到心里。

瘋女人和鴨子的“游戲”持續(xù)一年多，以至于我身心俱疲，以至于我恨得一次都沒有祝福過她，甚至詛咒她。

瘋女人不來找鴨子時，她在干什么呢？關(guān)于這一部分的信息，都來源于村民的傳說，而我從沒想過要親自去了解。

村里的婦人說她在自家天井挖了一個水坑，后來那里冒出一眼泉水。她家本來就在水田邊，能挖出泉水并不稀奇，稀奇的是瘋女人總是脫得赤條條地在泉水里洗澡，或者說玩水。她一定以為自己是只鴨子，否則怎么會老是脫光了泡在水中呢？聽說她像鴨子一般，時常把雙手張開成翅膀狀，一會兒撲棱撲棱地扇動“羽翅”抖落水珠，一會兒不停地拍打水面做滑行的嬉戲。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她想洗澡了就洗，想玩水了就玩。有的人白天去她家，就撞見她白花花地浮在水里，乍一看還以為是美人魚。

一定有人爬上阿來家墻根的樹偷看瘋女人洗澡，不然何以他們描繪起來如此細致呢？

夏天的月亮把夜晚照得發(fā)白，夜風(fēng)散去余熱，破屋子不再像白天那么寒磣，只見那女人一絲不掛地坐在水池邊，身體被月光浸潤得瑩白。她的長發(fā)披散開，手拿著瓢子輕輕地舀水淋在長發(fā)上，不時還能聽見她發(fā)出嬌嗔癡傻的笑聲。光線昏暗使人看不清她的臉，卻給她渾身罩上一種純潔的玉色。修長姣好的輪廓浮現(xiàn)在月色中，真真是好看，尤其是那對乳房，雖看得不真切，卻好比兩顆嬌艷欲滴的葡萄。小伙子們說完，發(fā)出享受般的輕笑。

那時我十歲，實在無法忍受這種傳聞，既鄙夷那些輕薄的青年，也鄙夷胡亂洗澡的人。

我沒細想過瘋女人的一切異常行為和“神經(jīng)異?！庇嘘P(guān)，或者與一場火有關(guān)。我太小了，以至于都不會理解人，也不會同情人。

在奶奶口中，瘋女人挺可憐的。

阿來外出了，瘋女人要一個人在家操持家務(wù)。她那錯亂的神經(jīng)常常讓她把粥煮成了飯，把飯煮成了粥。菜呢，更是做得一塌糊涂，有時爛得如豬食，有時還未去生。阿來駐留在工地不歸，瘋女人一個人在家打理田地，拔草時常常把秧苗當(dāng)成草拔了，給田放水時總是放到別人家的田地里，別人笑她、罵她，她也分不清楚。總之，似乎總是添亂的多，活干得像樣的少，還得阿來回家時補救。

奶奶就常常嘆著氣說：“這兩口子日子可真夠艱難的?！?/p>

最難的還是生孩子。

阿來經(jīng)常外出務(wù)工，也沒耽誤瘋女人懷孕?？陕犇棠陶f，她從沒順利生下過任何一個孩子。有時她在河邊洗衣服或者在地頭干活，身子下面就流出一攤血，染紅河水，染紅泥土，也染紅每一雙目睹悲劇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流出那么多血，匍匐在地上哇哇地大哭。我趕鴨子路過她身邊時，生怕那些血弄臟鴨子的白羽毛，總是試圖遠遠地繞開。

好心的女人送她去鄉(xiāng)村醫(yī)院，并讓自己的男人想辦法通知或在工地或在林場的阿來趕快回家。每次阿來緊趕慢趕地回來，孩子已經(jīng)流掉了。阿來問她疼不疼，瘋女人哭著說疼?，F(xiàn)在回想，她必定是感到疼的。瘋了的人也會感到疼，這是上天的公平，也是上天的殘忍。

瘋女人第五次懷孕的時候，阿來為了確保母子平安，不再外出務(wù)工，相反，他還耐心地告訴瘋女人逐漸大起來的肚子里是什么。是孩子，是生下來會哭會笑，會跑會跳，會長大成人的孩子。

奶奶說，那時的阿來可會疼女人了。他伺候瘋女人吃喝，還耐心地教瘋女人給胎兒唱歌：“孩兒啊，你快快長大啊，你是爸媽的好孩子啊。孩兒啊，你像山上的小鹿兒啊，快樂又美麗啊——”

住在山腳的神婆卻說阿來不會有孩子，甚至不該娶瘋女人。這話無憑無據(jù)，且十分掃興，甚至顯得惡毒，跟詛咒沒什么區(qū)別，讓人懷疑這個神婆和阿來或者阿來的老母有仇。

可是神婆能掐會算，擅長念咒，甚至到了差神使鬼的地步，她的話又說得頭頭是道，讓人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神婆形容枯瘦，塌鼻梁，尖嘴巴，臉色青紫，雙眼睫毛稀稀落落，眼神鋒利駭人。她每次見到瘋女人都會說，瘋女人是死過一遭的人，身上有鬼氣，誰娶了她是要倒霉的，是要斷子絕孫的。瘋女人臉上的傷疤使她看上去本來就人模鬼樣的，經(jīng)神婆這么一說，越發(fā)顯得鬼氣十足了。

瘋女人生得漂亮，早被鬼王看上，鬼王招了她去，她不愿意，拼了命地回到人間，這就得罪了鬼王，強留在人間是要倒霉的，那塊疤就是鬼王在她身上做的標(biāo)記。神婆一本正經(jīng)地講這種話，多數(shù)人不信，有些守舊的老人卻信，這樣的老人聚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言碎語不斷，真是讓人生氣。話傳到阿來耳朵里，起初不在意，日子長了心里慢慢地就不踏實了。

作為一個想要孩子的男人，阿來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意思，去向神婆求取破解之法。神婆瞇著眼睛若有所思地說：“破解之法，有是有，但要費些功夫?！闭f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阿來。彼時的我正站在奶奶身邊，奶奶素來對神婆有些敬畏，聽到說有破解之法，很為阿來高興，我卻對他們這些大人的事感到迷惑不解。

神婆說應(yīng)當(dāng)立即舉辦一個儀式（當(dāng)然神婆舉辦儀式需要很多錢），以斬斷瘋女人與神鬼世界的聯(lián)系。她會被綁在一棵樹下，用煙火和艾葉熏上一天。瘋女人以前流產(chǎn)上醫(yī)院，阿來已經(jīng)為她花去了很多錢，已經(jīng)沒什么余錢了，有時候瘋女人看病的費用還是工頭提前給阿來支付工錢才補給上，如今聽得神婆要許多錢，阿來猶豫了一下，可為了孩子，阿來決定一試。

有些年輕人就勸阿來，神婆和巫醫(yī)們總是故作驚人之詞，要是這些人說什么都當(dāng)真，那還要醫(yī)生和科學(xué)干什么？這老巫婆裝神弄鬼罷了，不過是夸張的騙取錢財?shù)陌褢?，不必?dāng)真，安心照顧你女人去。

阿來不放心啊，老話說得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后生仔們懂什么，還是聽村里的長輩的話。于是阿來不顧經(jīng)濟拮據(jù)，請神婆為瘋女人舉辦驅(qū)魔儀式，任憑年輕人們?nèi)⌒λ膊粍訐u。

我目睹了那個儀式。瘋女人被綁在樹干上，驚恐地大喊大叫，身子卻被繩子牢牢綁著不能掙扎。阿來痛苦而又憐憫地看著他，最后跑過去守在她身邊，陪著她一起經(jīng)歷煙熏火燎，瘋女人這才安靜下來，眼中滿是困惑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可當(dāng)煙火越來越大時，興許是兒時火災(zāi)的記憶太深刻，瘋女人又驚恐地大喊大叫起來，阿來沒有辦法，只好往她嘴里塞上一團布堵上。她只能睜圓眼睛憤怒而又絕望地看著阿來。

這期間，神婆不為所動地進行她的驅(qū)魔儀式。她一手搖鈴，一手拿著被點燃的艾葉把，頭發(fā)披散，面目猙獰，嘴巴振振有詞，神神叨叨，咒語迭出，身體劇烈搖晃，仿佛神靈附體。突然，她從一次最猛烈的搖晃中靜止下來，眼珠睜圓，表情恐怖，一動不動地呆立了一分鐘。神婆再次搖晃起來時，動作有所改變，她一邊轉(zhuǎn)圈一邊撩撥火堆，每轉(zhuǎn)一圈就往火堆和瘋女人吐一泡口水，如是再三。

這樣的儀式耗時耗力，不光是神婆和被煙熏的瘋女人及阿來會覺得體力不支，就連我們這些觀看的人，到了中午就忍不住肚子餓，于是紛紛回家吃飯，神婆和瘋女人、阿來卻從早上堅持到了日落。吃了飯又去玩耍的我，沒有目睹儀式的結(jié)束，只看到阿來抱著已經(jīng)暈過去的瘋女人在暮光中蹣跚地走回了家。

奇怪的是，瘋女人那次果真不再流產(chǎn)，幾個月后順利地生下一個女嬰。本來村里人對神婆將信將疑，這下全都把她當(dāng)成了神仙。孩子滿月后，阿來又準(zhǔn)備禮金去答謝神婆，并讓神婆給孩子取了個名字。神婆說不能用瘋女人的奶喂養(yǎng)孩子，阿來每天都到養(yǎng)羊的那一家要些羊奶喂丫頭。

孩子一天天地長著，瘋女人的瘋病卻更厲害了。只要阿來不注意，她就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地往外跑，邊跑邊瘋瘋癲癲地哭哭笑笑。

有一天夜里瘋女人跑出去，阿來沒來得及攔住她。阿來以為那次和以往沒什么不同，瘋女人鬧夠了會自己回家的，所以為了照顧女嬰，阿來沒有及時出去找，等到天亮再去，卻再也找不到了。

阿來去請問神婆，神婆說她也沒有辦法，可能再也找不到了，畢竟是和鬼王有牽扯的人。阿來心里不甘，幾經(jīng)尋找無果后，也只好作罷。畢竟他怎么敢奢望有老婆呢，能有個孩子就該知足了，多年以后每當(dāng)聽村里人說起此事，阿來就神情空洞而又滿含感激地說。

瘋女人失蹤之后，村里發(fā)生了許多怪事。有些人晚上睡覺，總能聽見窗外或者樹下傳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似貓叫非貓叫的聲音，那聲音一會兒被風(fēng)聲掩蓋，一會兒又沖破風(fēng)聲刺入耳朵。害怕的孩子就問母親：“那是什么聲音？”母親們有的說是貓叫，有的說是貍叫，有的說是貉叫。

關(guān)于貓或者貍或者貉的傳聞，經(jīng)母親們的口傳遍整個村莊，后來又傳到山那邊的人家。此后有人在夜里上山打獵也聽見了叫聲，甚至有的獵人說他們打到的山雞和狐貍在夜里也會發(fā)出那種叫聲。

關(guān)于叫聲或者有關(guān)叫聲的消息，有時從山上傳來，有時從山那邊的村莊傳來，有時從河邊傳來，有時從對岸的人家傳來，有時從樹梢和瓦屋頂傳來……

女嬰在阿來的悉心照料下漸漸長大，漸漸地會說會笑、會跑會跳了。有一天夜里，她也被那種叫聲吵醒。她抓著我的裙擺訴說那個夜晚時，眼角還帶著淚花。

她說，那夜她躺在被窩里，突然被屋外的動靜吵醒，就屏住呼吸仔細地聽著。那聲音一會兒在墻根，一會兒在院門，一會兒又在池塘邊，一會兒又在樹下……

她掀開被窩爬起來，把窗戶打開一道縫隙察看外面的動靜。窗外，大地罩著皎潔的月光，風(fēng)溫柔地?fù)崤獦渖?，她把頭探出窗戶，四下張望，突然嚇壞一般尖叫起來。

她說她看到一個鬼魅般的影子閃進了樹林。

阿來被女兒的尖叫聲吵醒，慌忙過來詢問。女兒不清不楚地說完情況，他就拿起手電筒去屋外察看。手電筒四下掃射，卻只看見一只貓蹲在墻頭上，對著月亮凄厲地叫著，此外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記憶中，女孩似乎嚇壞了，神色蒼白，日漸憔悴，讓人哀憐。第二天，我陪她去河邊洗衣服時，她指著沙地上的一些痕跡對我說，除了一個鬼魅般的影子，她清晨早起時還在池塘邊的泥沙地上，看見一行凌亂的似人非人的腳印。而我們都記得，前一天傍晚沙地是干凈的，沒有任何痕跡，卻在那個鬼影來過之后，泥沙地有了腳印。

不久之后的冬天，山那邊的村莊在山廟里發(fā)現(xiàn)一個凍死的女乞丐。那個村莊的好心人把女乞丐埋葬了，故事傳出好幾里，傳到我們村時面目已經(jīng)模糊。有人說，女乞丐的面龐雖然臟兮兮的，可是臉上依稀可見一塊碩大的疤痕。

那個女乞丐或許是瘋女人，或許不是。不管是不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我忽然想起阿來早已離去的老母親，似乎捕捉到世界暗藏的一點隱秘關(guān)聯(lián)。在這些縱橫交錯的網(wǎng)線中，我搜尋出當(dāng)年在老人的葬禮上領(lǐng)悟到的話：這個世界對她造成的傷害，似乎已經(jīng)和她沒有關(guān)系了（只是這個她，如今變成瘋女人，或者別人），過去的事都是被原諒的事，也是被遺忘的事。

只有夜風(fēng)中流浪的一只貓，或許仍然走在回家的路上。當(dāng)它找到一塊避風(fēng)的石頭，安靜地躺進石頭的影子里，一個又一個溫暖的夢就席卷上它的疲倦。偶爾醒來，瞇著眼睛看見圓圓的月亮，流浪的日子就結(jié)束了。石頭的陰影多么靜謐……

點評/草白

《風(fēng)中流浪的一只貓》是篇寫人散文，寫一個瘋女人的故事。有些場景頗有意味，比如傍晚時我在河邊趕鴨子，與瘋女人的相遇，以及后者幾近癲狂的表現(xiàn)，就很有畫面感。隨后，在情節(jié)的有序推進中，逐步展示了瘋女人的悲慘命運。最后瘋女人的忽然消失，處理得有些倉促，沒有進一步展現(xiàn)人物在現(xiàn)實層面的悲劇意義，反而是減弱了之前樹立起的人物形象。如何完成對一個瘋?cè)说臅鴮?，我覺得與其費大量筆墨去書寫其“不正?！保蝗缰塾谄湓谀承r候的“正?！迸e止。瘋癲如果成為常態(tài)，人物的可塑性也就不存在了。

關(guān)于散文中的人物書寫，與小說還是有不同之處的。散文更側(cè)重的或許是有作者參與其中的對人物的重新記憶、發(fā)現(xiàn)和再認(rèn)識，因為散文里的自我從來不是可有可無的。很多時候，我們不是確切地去寫一個固定的人或物，而是去想象它，從而在文本里能夠重新講述它。

這篇寫人的散文，文字嫻熟流暢，敘述轉(zhuǎn)折也自然，有些細節(jié)場景描寫頗富溫情，比如驅(qū)魔儀式上瘋女人丈夫的舉止，但總體而言敘述還不夠節(jié)制，筆墨常有游離。另外，取題為《風(fēng)中流浪的一只貓》也很值得商榷，它幾乎沒有起到表現(xiàn)主旨或者與主旨相關(guān)的用意。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