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霹靂

劉寧

在流鼻涕懦夫家看完三集連播的《霍元甲》后，一般是半夜十一點一刻鐘。那時，學(xué)校大門早就鎖死了，我們必須繞道校園西邊的鋼木結(jié)構(gòu)廠，翻越一道土坯墻，跳進校園里。退一萬步說，學(xué)校大門即使沒有鎖死，我們也不敢、也不能從那里進學(xué)校，因為門房老頭一旦看見了我們，轉(zhuǎn)眼第二天清晨就會把這個情報報告給我們的班主任呂布，而若是讓呂布知道了，我們的下場將極其恐怖。

我，花媳婦，張壯麗，三個人，志同道合，沆瀣一氣。我和張壯麗堅持這項事情已經(jīng)是整整三個夜晚了；花媳婦和我們一起只堅持了兩個夜晚，在第三個夜晚來臨之前，他退出了。

當初，我們想看《霍元甲》，怎么辦？流鼻涕懦夫說，他家有臺十二英寸的春筍牌黑白電視機。我們問，能行嗎？流鼻涕懦夫拍了拍胸脯子說，沒問題，我老子下鄉(xiāng)蹲點去了，家里剩下我娘，我娘啥也聽我的。

流鼻涕懦夫一直想加入我們這個小團伙，只是礙于他外形比較猥瑣，我們始終沒有接納他。都初二了，他嘴唇上還經(jīng)常拖著兩條黃膿帶，一吸溜一吸溜的，甚是惡心，尤其到了冬天，泛濫成災(zāi)，簡直有一發(fā)而不可收之勢。他口袋里從不裝手絹或草紙，他的兩只袖筒子就是他解決問題的手絹或草紙；他經(jīng)常在匆匆忙忙當中把膿帶直接揩拭在袖筒上，因此他的兩只袖筒總是像兩面青銅古鏡一樣閃閃發(fā)亮?？墒乾F(xiàn)在，一頭兒是揪心撓肺的《霍元甲》，一頭兒是齷齪不堪的流鼻涕懦夫，怎么辦？情勢所迫，我們?nèi)齻€一致決定，暫且屈服于現(xiàn)實需求，和流鼻涕懦夫臨時結(jié)盟。

他媽對我們很好，態(tài)度和藹，話語溫順。每次去他家看電視，他媽還會給我們秋紅果吃，一人一顆。接受果子的那一刻，我們都表現(xiàn)得很不好意思，感覺怪難為情的，他媽就會豪爽地一跺腳，徑直塞到我們每個人手心里，再神秘莫測地笑一笑，扭身退出。能獲得這種待遇，我們真的是沒有預(yù)料到啊！真不錯，太好了，是個好媽媽！只可惜，她給的秋紅果實在太少了，一人只給一顆！

流鼻涕懦夫家住在我們扁平縣縣委大院里，離我們學(xué)校大約三里地。為了看《霍元甲》，我們?nèi)耍巳司毦土艘浑p飛毛腿，來來去去都是在馬路上一路狂奔。晚上九點半熄燈后，我們?nèi)齻€陸續(xù)從宿舍里溜出來，到位于校園西墻根兒的那個旱廁所聚齊后，便先后翻墻而出，跳進鋼木結(jié)構(gòu)廠的電焊車間后門附近。在那個點兒上，夜班工人剛剛上工，車間每個窗戶里，電花四濺，流光溢彩，發(fā)出陣陣轟轟的聲響，從外面看去，好似一個巨型萬花筒一樣神奇。但我們不敢在這里多逗留。溜著墻邊朝這個廠子的北角門跑去，那個門夜間一般不上鎖，也沒設(shè)專人看門，好像是專門為方便夜班工人出入用的；退一萬步說，即使鎖住了，我們也能一躍而過，因為它本身非常低，而且鋼條都是橫向焊接的，幾乎等同于一架金屬梯子。

空曠的馬路上立刻傳來我們慌亂而雜沓的奔跑聲。單調(diào)的，干燥的，噼噼啪啪的聲響，六只塑料鞋底子拍打在泉水一樣的十月秋風(fēng)里，拍打在堅硬的泛著星星般光澤的石板街道上。奔跑，奔跑，夜風(fēng)在耳畔呼嘯而過，心臟在胸腔里像拖拉機的馬達一樣轟鳴。當?shù)竭_流鼻涕懦夫家門口時，我們個個口舌干燥，肌肉僵硬，頭頂上正在蒸騰著裊裊白氣。

歡迎歡迎，請進請進！流鼻涕懦夫打開門，鬼頭鬼腦地四面張望一下，又對著我們悄聲說，第一集已經(jīng)開演了，你們誤了6分鐘的情節(jié)。

如果說我們住校生是圈在校園圍墻里的羊，那么流鼻涕懦夫這個跑校生就是能在校園圍墻外四處亂竄的狗。真正接觸起來了，我們才發(fā)現(xiàn)流鼻涕懦夫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樣邋遢，恰恰正相反，這家伙精明機巧，消息靈通，知道許多社會上發(fā)生的新奇的事情，另外，對于一些我們已經(jīng)懵懵懂懂的感覺和意識，以及自己身體里正在發(fā)生的一些微妙變化，他竟能用一個異常準確的詞匯概括出來，而這些詞匯從老師或家長那里，我們是絕對無緣聽到的。

比如說，《霍元甲》里面演的：霍家和趙家之間仇怨很深，趙家的一個少爺勾搭上了霍家的一個小妾，電視上他們纏綿偷情的畫面震擊得我們稚嫩的心臟咚咚直跳，也就在那一刻，流鼻涕懦夫忽然幽幽地說，他們通奸了。

對，他吐出了“通奸”這個詞。我們立刻心領(lǐng)神會，融會貫通，并且牢記于心間。這是發(fā)生在偷逃第一晚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情。返校的一路上，我們?nèi)齻€幾乎沒有說話，各自埋頭奔跑，彼此你追我趕。深夜里更加空蕩寂靜的石板街道上，再次傳來我們紛紛揚揚、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還是那么清脆響亮，但和之前的相比，好像陡然增添了一層特別空洞的回音，咔嗒咔嗒的，咔嗒咔嗒的，沿著街道向前向后輻射傳播，能傳得很遠很長。這種回音不知花媳婦和張壯麗他們兩個當時注意到了沒有，反正我是記憶難忘，甚至是刻骨銘心；流鼻涕懦夫教給我們的那個詞，在我心里陰影重重，始終揮之不去，就像無論我怎么狂奔，都揮不去四周始終籠罩著我們的那一大片濃濃的夜色一樣。

在偷逃出來的第二個夜晚，流鼻涕懦夫又告訴我們一個重大的小道消息：教我們歷史課的賈桂蘭老師馬上就要退休了，接替她給我們上歷史課的是一個新分配過來的年輕老師，叫譚飛躍。流鼻涕懦夫還補充了一句，聽人們傳說，譚飛躍帶點神經(jīng)病。

在我印象里，賈桂蘭老師是個酷愛臭美的老女人，辦公桌上總立著一面小鏡子，桌子抽屜里還有兩管口紅、一盒雪花膏擦臉油。小鏡子擺在桌面上，這誰都看得見；口紅和雪花膏是我們給老師打掃辦公室時，一個膽大的男生偷偷翻出來的，他當時高舉著那管口紅，大喊了一聲，看，這是什么？隨即他就往自己的嘴唇上抹了一下，在場勞動的同學(xué)一齊發(fā)出哄堂大笑。我還記得賈桂蘭在課堂上講唐朝的李世民時，說，這狗兒的，心可狠了，為了當皇帝，把自己的親兄弟都給宰了。她講商紂王時，說，這狗兒的，可沒風(fēng)水了，就待見個漂亮女人。那么，接替她的譚飛躍呢？是不是也不一般？為什么流鼻涕懦夫說，這個人“帶點神經(jīng)病”？

另外，在我們偷逃出來的第二個夜晚里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它是我們親眼目睹的。從流鼻涕懦夫家出來，我們又一路狂奔，當我們氣喘吁吁地快要到達鋼木結(jié)構(gòu)廠的那個角門時，猛然發(fā)現(xiàn)那里圍了黑壓壓的一堆工人群眾！這是多么莫名其妙的事兒啊？因為根據(jù)我們平時的觀察，角門這里即使是在大白天里一般也是靜悄悄的，更別說夜晚里了?？赡翘炷莻€深更半夜里，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么多工人在那里聚集呢？我們停住了急匆匆的腳步，都把身子靠近墻邊，膽戰(zhàn)心驚地偵察起來：那個人群里正發(fā)出陣陣慘叫，撕心裂肺的；又過了一小會兒，人群裂開一道縫隙，一個工人被其他幾個工人七手八腳地抬了出來。借著角門前那盞放射著刺眼光芒的路燈，我們才看見，那個被抬出來的工人，滿臉血跡，滿臉厚厚實實的血跡，就像被誰惡作劇了，實實在在地朝他臉上潑了一桶紅油漆一樣。

從他們嘈雜的喊叫聲中，我們聽出了一些端倪：他們是要把那個滿臉血呼啦碴的工人抬到醫(yī)院去。有一個工人手里舉著一個沾著鮮血的白亮亮的東西，我們勇敢地湊近了看了看，原來是電線桿上用來固定和纏繞高壓電線的一個陶瓷絕緣體，螺旋形的，它被握在那個工人手里，真像個剛從大海里打撈上來的大海螺。正是這個古里古怪的東西，不知什么緣由，墜落了下來，不偏不倚，砸在了那個正好通過角門的倒霉工人的腦袋上了！而更加奇怪的是，那個倒霉蛋兒竟然沒有被它當下砸死，真是萬幸！

強烈的恐懼感一時間抓住了我們。黑夜中時時處處蘊藏著危險。陶瓷絕緣體為什么不好好地呆在電線桿上，偏偏要掉下來？那個倒霉的工人為什么早不通過、晚不通過角門，偏偏要在它掉下來的那一刻通過？我們不敢多看了，這個意外事件會不會是一個不祥的征兆？趁著混亂，我們趕緊溜進了角門，一口氣跑到電焊車間那個后門口，再翻過那道土坯墻，總算安全地返回了校園。

以前聽大人們常說，說曹操，曹操到。那個詭異而兇險的夜晚之后，或者更準確地說，也就是第二天上午的第四節(jié)課上，這節(jié)課正好是歷史課，鈴聲響后，講臺上走上來一個陌生人，是個年輕的男老師。我立刻回過神來：這個人莫非就是流鼻涕懦夫昨夜口中所言的那個———譚飛躍？

他個頭高大，但非常瘦，像一棵春季里剛剛被修剪過的槐樹。他在講桌后面站定后，將手里的書本狠狠地一摔，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把全班同學(xué)都嚇了一跳。大家都看著他，可他好半天沒說話，接著他的臉就漲紅了，不知為什么，真的，越漲越紅，紅得就像我們昨晚看見的那個倒霉蛋兒的血呼啦碴的臉。

什么叫歷史？他終于憋出一句話來，臉上的血紅色隨之稍稍減退了一點兒。他繼續(xù)提問，誰能回答我的這個問題：什么叫歷史？

全班鴉雀無聲。大家都用直勾勾的眼神望著這個奇怪的家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開始掃視全班同學(xué)，鋒利而冰涼的目光從講臺下一張張干癟無神的幼稚面孔上劃過去；他的目光劃到哪里，哪里的那張少年面孔就會哆嗦一下。

你，就是你。他終于選定了一個目標，請你站起來回答我的問題。

花媳婦中了大獎了！被選中的目標恰恰是他。這是怎么回事?。孔T飛躍為什么會一眼就相中了花媳婦？時隔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終于想明白了這件事，我醒悟出了譚飛躍譚老師為什么會選中花媳婦回答他的問題的緣由。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因為花媳婦的臉，那張與眾不同的臉。人與人初次相見，80%的信息量來自于臉部（這是我從一本書上讀到的）。花媳婦是個喜歡唱花旦的小戲子，一臉女里女氣的神情，所以外號才叫“花媳婦”。他爸他媽都是唱北路梆子的縣劇團演員，他從小耳濡目染，學(xué)下不少身段步伐，還能唱出大段大段的戲文，什么《打金枝》里的銀屏公主，《鳳儀亭》里的貂蟬，他都能咿咿呀呀、吱吱哇哇地唱上那么一段來?！@么獨特的一個家伙，怎能不被譚飛躍慧眼識珠呢？

花媳婦抖抖索索地站了起來，雙眼里除了慌張，只剩迷惘和空洞。

請你告訴我，譚飛躍又重復(fù)了一遍問題，什么叫歷史？

歷史就是……花媳婦囁嚅著，就是戲里演的那些事情。

你說什么？譚飛躍怒目相向，這就是你的歷史觀嗎？

譚飛躍走下講臺，朝花媳婦的座位走去。邊走邊說，請把你的書本封皮讓我看一看，我要認識一下你的名字！他走到花媳婦跟前時，發(fā)現(xiàn)花媳婦手里正捏著一把木尺，而且渾身正在顫抖。

你拿著一把尺子干什么？譚飛躍問，我們這是歷史課，不是幾何課！

花媳婦的木尺子被他沒收了。他握著沒收的木尺返回講臺，重新在講桌前站定，握著木尺的雙手背在身后。教室里再次鴉雀無聲。

喀吧———一聲脆響從譚飛躍背后傳出?；ㄏ眿D的木尺被他折斷了！斷裂之音清晰異常，并且傳出了回音，裊裊縷縷，就仿佛水紋一樣，在我們眼前波心蕩漾。

歷史就是層層沙土之下所掩蓋的人類訴求；歷史就是沉淪的抗爭和覆滅的自由相混合，再注入盲目流淌的時間之水，經(jīng)御用文人加以攪拌，最后一層層地，涂抹在各種墻壁上：金碧輝煌的宮殿，雕龍刻鳳的丹墀，勾心斗角的飛檐，密不透風(fēng)的帷幕……

譚飛躍終于公布了他自己的標準答案，并且要求我們把他所說的這段話，記錄在課堂筆記本上。同學(xué)們記不下來，因為有好多生僻的字我們不會寫。譚飛躍就拿起粉筆，親自書寫在黑板上。他的字很帥氣，一抖一抖的，個個都像隨時準備彈跳起來的跳高運動員。另外，他板書的方式也很特別，豎排版，而且從右往左寫，有點像古籍線裝書那種味道。

在黑板上書寫完畢后，他扔掉粉筆，拍了拍手掌，拍下來許多粉筆末末。那時快接近正午了，秋日的陽光紛繁華麗，穿過教室玻璃以及門窗的縫隙，直射在講桌周圍，白花花的一片，那些粉筆末末們便在其間上下翻涌，激情澎拜。那個時刻，最是我們一天當中饑腸轆轆、腸胃哀鳴的時刻，陽光中的粉筆末末，讓我聯(lián)想到池塘里剛剛孵化出來的一大片密集的蝌蚪，擁擠著，游動著，盲目地歡樂著、死亡著。

譚飛躍說，這是我個人給歷史下的定義。你們一時理解不了，以后可以慢慢體會，但必須背下來。今天的課就解決這一個問題，每人給我抄寫30遍。

我們這個三人小團伙當中，花媳婦被徹底嚇破膽了。可憐的花媳婦，毅然決然地率先宣布退出《霍元甲》行動方案，任我和張壯麗說下大天來，他就是死活也不敢再偷逃出校園了！

我被譚飛躍盯上了！花媳婦說，第一節(jié)課就折斷了我的木尺，下次還不折斷了我的脖子？

花媳婦的膽怯表現(xiàn)，無疑增加了我和張壯麗的心理負擔(dān)。晚上熄燈后，我倆分別拽了一把花媳婦的胳膊，這是我倆對他最后的引導(dǎo)和鼓勵，無奈的是，他無動于衷。他一動不動地躺在被窩里，先是一聲不吭，繼而發(fā)出假寐的鼾聲。我倆都感到了一種悲涼。

在流鼻涕懦夫家看《霍元甲》的時候，雖說氣氛與前兩晚相比略略有些沉重，但我們都沒有預(yù)感到這將是最后一次?；粼缀投韲罅κ勘任鋾r，使出了他剛剛練就的幻影神拳，把那個俄國大力士打得跟一頭待宰的大白豬一樣嗷嗷直叫，徹底打倒他之前，還扯下一把大力士的胸毛。手里攥著一把外國男人的金黃色的活生生的胸毛，不知霍元甲的手掌里會是什么感覺。借著這種激動和興奮，我譴責(zé)了花媳婦的怯懦和“背叛”，而古怪的是，張壯麗和流鼻涕懦夫這二人，聽完我的發(fā)言竟然毫無回應(yīng)。過了一會兒，張壯麗說，我聽別人說，霍元甲的最大敵人，不是俄國大力士，而是日本浪人。對于他的話，我和流鼻涕懦夫也沒有回應(yīng)。又過了一會兒，流鼻涕懦夫說，這回，咱們可是遇上了一個真正的神經(jīng)病。聽別人說，他失戀了。他的話音剛落，我和張壯麗幾乎是異口同聲，哦！真的嗎？

據(jù)流鼻涕懦夫講述，譚飛躍師范?？茖W(xué)校畢業(yè)，在校期間談了一個女朋友，一畢業(yè)人家就和他分了手。女方家長放出話來：寧肯把女兒嫁給一個游手好閑的街頭小混混，也不嫁給一個說話酸兮兮的、做事拖泥帶水的窮教書匠；非要娶他家女兒也行，大前提是半年內(nèi)個人完成工作調(diào)動，只要調(diào)入我們扁平縣縣政府就行，不拘哪個部門。

流鼻涕懦夫說，我聽我娘說，他會寫文章，他想調(diào)入宣傳部，又不是黨員，現(xiàn)在正鬧著要調(diào)入縣工會。鬧得可兇了，人都不太正常了，你們小心別惹著他！

我趕緊問，那他這回能鬧成不？

流鼻涕懦夫說，我聽我娘說，多半兇多吉少。

一如以往，那個晚上，我和張壯麗在流鼻涕懦夫家看完第九集《霍元甲》，奔跑著返校。但轉(zhuǎn)折點就在此時發(fā)生了，我倆竟然撞見了譚飛躍。其具體經(jīng)過大致是這樣的：

奔跑返校的路上，也說不清到底是因為什么，我倆都感到很緊張，更準確地說，是分外緊張。原因其實后來不辨自清：其一是三個同伙變成了兩個，其二是譚飛躍的故事莫名地讓我們緊張，雖然他的故事和我們一點邊兒也不沾，他是他的世界，我們是我們的世界，我們絲毫也沒有妨礙到他的工作調(diào)動。但是，我們就是覺得，譚飛躍那雙憤怒的陰沉沉的眼睛總在籠罩著我們。我們把空洞的腳步聲狠狠地甩進身后幽深的石板街道上，可是每甩掉一個急促的腳步聲，黑暗中都會傳回一個清脆的叱責(zé)聲———你們，就是你們，討厭的你們！

距離鋼木結(jié)構(gòu)廠的北角門不到一百米的時候，迎頭劈面驀然響起一聲尖利的嘶喊，一個人影從路邊的綠化樹下閃了出來，徑直沖到石板街的路中央，朝著我們迎面小跑過來。他跑得松松垮垮的，踢踢踏踏的，而且每跑幾步就會尖叫一聲，像個夜歸迷路的醉鬼一樣。我和張壯麗都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原地站立，呆呆地看著那個人。當他靠近到我們身邊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竟是那個譚飛躍！他一臉蒼白，頭發(fā)里夾著一兩根草葉，面頰上好像還掛著幾滴夜露，或者也許是淚水。他沒有喝酒，因為我們沒有聞到什么酒臭味兒，但我們分明看見，他口腔里不住地噴吐著一種熱烘烘的白汽，就像他是一臺連續(xù)奔跑了一百里地的拖拉機似的。他也同時看見了我們，他好像也吃了一驚。那一刻，我們倆一定是一臉的驚恐和茫然。他定了定神兒，抬起一根指頭指了指我們，哈哈大笑了幾聲。

你們，就是你們。他有些口齒不清地指點著我們說，早就熄燈就寢了，不在宿舍睡覺，大街上亂跑什么？真討厭！

我們倆愣了一下，但馬上就回過神兒來，相互對視了一眼，拔腿就跑。

譚飛躍仍然不放過我們，在我們身后，傳來了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吶喊聲，娃娃們，加油，加油！快跑，快跑！

我當時可能是昏了頭了，竟敢扭頭朝他也喊了一句，你也快跑吧！

他又吶喊道，不要回學(xué)校啦！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骯臟！

第二天下午，我們的事情就敗露了。上自習(xí)課時間，班主任呂布在教室門口勾了勾手指頭，依次點了三個同學(xué)的名字：我，張壯麗，花媳婦。天吶，可憐的花媳婦，謹小慎微，可最終還是沒有躲過這一劫。我們被命令去趟辦公室。路上張壯麗小聲跟我說，一定是譚飛躍告的密。

我現(xiàn)在依然清晰地記得，這是禮拜四發(fā)生的事情。依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我們都知道即將會發(fā)生什么。我們將要被呂布暴打一頓，然后每人罰寫一篇檢查書，檢查書上必須寫清違規(guī)違紀的全部過程以及思想深處的真實活動；等到禮拜六下午散學(xué)回家后，將呂布有請家長“到校面談”的口訊告知我們的父母；等過完那個難熬的禮拜天，到了下一個禮拜一上午，我們的父母將分別陸續(xù)地到達我們的學(xué)校，拜見呂布，誠惶誠恐地聆聽他的訓(xùn)教，接受并執(zhí)行他指示的一系列懲罰措施。張壯麗又小聲跟我說，我爸會打斷我的腿。我也悄悄告訴他，我更好不到哪里去。還沒到呂布的辦公室呢，花媳婦已經(jīng)開始邊走邊抽泣了，看見他那副模樣，我倆當然也很難過，也很自責(zé)，因為起初是我倆硬把他拉下水的，但現(xiàn)在大家都是泥菩薩過河———誰都自身難保了。

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呂布竟然沒有暴打我們，這可是大大出乎了我們的經(jīng)驗和常識。呂布讓我們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凝視了我們幾秒鐘后，慢悠悠地說，你們干的事，自己清楚，我更清楚。至于怎么處理，我先放一放，因為我有個重要的教學(xué)公開課，現(xiàn)在實在顧不上搭理你們———你們給我小心著點！

原來呂布要上一節(jié)公開展示課，還是在我們扁平縣縣政府的大會議室里上，還要全程錄音錄像，看來相當隆重啊。怨不得他現(xiàn)在沒心思打我們呢，他要在全縣教育界露大臉啦！呂布是我們的數(shù)學(xué)課老師兼班主任，寫得一手好粉筆字，操著一口扁平縣腔調(diào)的普通話。他課堂上的最大特色就是能邊講邊寫；他能把一個定理或公式在嘴巴上剛說完，黑板上相應(yīng)的粉筆字差不多也就寫完了。當然他說得一般比較慢，甚至一句話能重復(fù)三四遍，而粉筆底下的字卻分秒不停地寫———這是我經(jīng)過長期仔細觀察，才慢慢發(fā)現(xiàn)了他的這一內(nèi)在竅門或曰個中門道。也許就是因為他有這項特技吧，他不但練就了一手粉筆好字，更可怕的是，他還順帶練就了一手銅腕鐵骨。他那只右手，若是握成一個拳頭，捶在我們的脊背上、胸脯上、肩膀上，那威力簡直類似于一個不銹鋼探井鉆頭，其承受者之苦痛，可想而知不言自明。他的真名叫呂向懷，呂布是我們給他起的外號。原由就是他太強悍了，拳頭功夫所向披靡，就像《三國演義》里呂布的方天畫戟一般厲害。另外他的一雙眼珠子時常泛著血絲，紅辣辣的，讓我們不由得就聯(lián)想到呂布的那匹赤兔寶馬。至于他的紅眼珠子到底是怎么造成的呢？有些同學(xué)說也許是經(jīng)常熬夜備課所致，還有些同學(xué)說那是天生遺傳下來的，而直到若干年后，我才從一檔中醫(yī)養(yǎng)生節(jié)目中豁然開朗：原來呂布一直肝火旺盛，脾性暴躁，而肝臟通眼目，他的眼珠子不泛血絲才怪呢？

呂布暫時把我們放了一馬。下午散學(xué)時，流鼻涕懦夫偷偷湊到我身邊告訴我，據(jù)比較可靠的情報分析，告密者不一定是那個譚飛躍，他個人正火燒眉毛，哪有這個閑心管你們這個淡事。告密者另有其人，嫌疑最大者很可能就是班長閻福玉；他和呂布是同鄉(xiāng)，還沾著遠房外甥的親戚關(guān)系，而他又和我們同在一個宿舍。

我們的《霍元甲》行動就此夭折。我們恨透了閻福玉，卻又一時無計可施，只能悄悄約定：忍辱負重，以待時機。

呂布的教學(xué)公開展示課定在禮拜五上午第三節(jié)課。說來也巧了，第二節(jié)課恰巧是歷史課。我的心情既緊張又興奮。我望了望張壯麗和花媳婦，他倆也正好朝我望過來。可見，我們彼此心情一致。但上課鈴響過之后，不見譚飛躍進來，又等了五分鐘，仍不見他人影。有同學(xué)就喊，班長，班長，咋回事了？只見那閻福玉喜滋滋地從座位上站起身，回應(yīng)了一句，我給大家去瞄一瞄情況??！說罷，便搖頭擺尾連蹦帶跳地跑出了教室。沒過一會兒，那家伙便又竄了回來，一副氣喘吁吁咋咋呼呼的陣勢，往講臺上一站，故作神秘地宣布，告訴大家一個小道消息：譚飛躍罷課了，他到縣政府請愿去了！教室里立刻炸開了鍋，有同學(xué)喊道，真的嗎？你咋知道的？閻福玉拍了拍講桌，壓下眾人的喧嘩，道，我咋知道的？他忽然縮起脖子來，憋紅了半張臉，煞有介事地抖動著上半身，一聲怪笑，然后牙縫里呲出幾個字：我不告訴你們！我那時真是怒從膽邊生，惡從心頭起，心里暗暗罵道，小人，十足的小人！

其實現(xiàn)在說起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少年往事，確實感到非?？尚α?。之所以如此念念不忘絮絮叨叨地講述，實在是因為緊接著就發(fā)生了一件在當時看來無比驚心動魄的事情，就像一個又粗又黑的驚嘆號，重重地砸在一篇文章的結(jié)尾。

在我們上公開展示課的那個大會議室南邊，相隔不到十米，就是縣政府竣工不久剛剛投入使用的辦公大樓，一共四層。這在我們扁平縣城里是一座相當耀眼的建筑，因為當時整個縣城里，像它這樣的四層高的大樓屈指可數(shù)。我記得紅旗禮堂是三層，供銷大樓雖然也是四層，但咋看咋都覺得不如它高大。另據(jù)流鼻涕懦夫說，我們現(xiàn)在正在用來上課的這間大會議室，不久之后也將推倒重蓋，平地之上將新建一座更加氣派的新的大會議室，雙層結(jié)構(gòu)，里面還能放內(nèi)部電影?？傊?，我一邊看著呂布講課，一邊暗自里浮想聯(lián)翩。大概好像就在這個時候吧，大會議室里突然騷動起來，先是坐在后排的那些聽課的老師和教研員們紛紛抻長了脖子向窗外的頭頂上看，接著是大批同學(xué)們也東施效顰，抻長了脖子向窗外的頭頂上看，所以我也不甘落后，抻長了脖子向窗外的頭頂上看。媽呀，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是譚飛躍！那個譚飛躍，正站在對面那座四層樓高的辦公大樓的樓頂邊緣，面朝著我們上課的大會議室，揮舞著兩條胳膊，大呼小叫的。他嘴里在叫喊著什么，我實在聽不太清楚，因為當時無端地起了一陣風(fēng)，小旋風(fēng)，呼呼地盤旋而起，裹挾著所到之處的廢紙片和楊樹落葉，還有煙霧一般的細碎沙土。突然又傳出一聲驚叫，也不知道是從大會議室里發(fā)出的，還是從對面樓頂上譚飛躍發(fā)出的，反正又嚇了我一大跳，再眨眼仔細看時，那個譚飛躍已經(jīng)從樓頂邊緣上跳下來了！咚的一聲巨響，真像晴空霹靂一樣，他就砸落在地面上了。

譚飛躍落下來后，仍然保持著站立的姿勢，站得直直的，像士兵立正一樣。我就看到了這么多，因為當時我的腦子懵住了，嚇傻了。事后據(jù)流鼻涕懦夫講述，他還看見了更多的細節(jié)：譚飛躍的兩條大腿骨穿透了皮肉，叉了出來，那副樣子，就像左右兩胯各掛著一把東洋戰(zhàn)刀似的。也只是站了那么一小會兒，之后，他便轟然倒地，再沒有站起來。當然，也不可能再站起來了。

單單對于我們（我，張壯麗，花媳婦）而言，這個突發(fā)事件直接產(chǎn)生了兩個結(jié)果：第一，我們再也不敢偷逃出校園去干什么事情了，別說不敢做了，連想一想都不敢了；第二，學(xué)校一段時間里亂成了一鍋粥，呂布也忙得忘記了處理我們的違紀違規(guī)錯誤，時間一長，那件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