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托夫
在梅朵火山,你會見到神奇的景象。高聳的火山直入云端,而火山底下,是在此定居了上千年的山民。山民的住所很簡單,即便他們靠著造船的生意賺到了足夠用來建造漂亮房舍的資金,也有建造漂亮房舍的技術(shù),可是他們所居住的房舍依然很簡單,甚至簡陋。土墻加上木材搭建起來的房屋和他們的身份很不相匹配。緣何如此?說來簡單,他們怕。怕什么?怕剛剛精心建造好的漂亮房舍被滾熱的熔巖毀于一旦。有人斷定梅朵火山是死火山,不會再噴發(fā)了,可當(dāng)?shù)氐木用駥@種論斷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他們以為,火山是不會輕易死去的,早一天,晚一天,還是會蘇醒過來噴涌而出的,到那時,人可以挪動身體及時抽身離去,而穩(wěn)固的房屋是無法搬運帶走的,若被熔巖沖毀了、被火山灰掩埋了,多可惜!這么說來,就有些杞人憂天的意味。千百年流逝而去了,潛移默化的,這種觀念就這樣一代代傳下來了,深于骨髓,深于血肉。
上一次火山噴發(fā)在何時?在哪朝哪代?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清楚了,歷史上也沒有明確的相關(guān)記載。只知道已經(jīng)很久遠(yuǎn)了。先祖?zhèn)兞粝铝艘欢味侮P(guān)于火山噴發(fā)時期的故事與傳說,聽起來緊張刺激又令人心生恐懼。有人問,既然住在火山底下,時刻有性命之憂,為何不搬去別處居住呢?關(guān)于此種疑問,外人是給不出答案的,還是要去詢問當(dāng)?shù)厝?,畢竟他們才是這里的主人,才是這里的原住民。你若帶著這種問題去詢問當(dāng)?shù)厝?,他們往往一頭霧水地看著你,莫名其妙地打量你,仿佛你的論調(diào)荒唐而可笑。再問一遍,他們就會如此回答你:“為什么要搬走呢?”你再次強調(diào):“火山很危險,住在山下更危險?!彼麄兇緲愣斨钡睾呛且恍?,然后說:“我們一直住在這,以前的人住在這,現(xiàn)在的人住在這,以后的人也住在這,我們?yōu)槭裁匆嶙吣??”這樣一回答,你就便再無話可說了。
實際上,外人是不必?fù)?dān)心的。若哪天火山噴發(fā),他們是自有他們的逃生準(zhǔn)備的。一公里外,有條山外流淌下來的湍急大河,河邊常年泊著一艘艘船只,那些船只,就是當(dāng)?shù)厝藶樘由龅臏?zhǔn)備。他們雖不太下河捕魚,平日也不怎么用得著船只,但造船的技術(shù)卻是一流的,中等的船和型號小些的船,都建造得出色美觀、堅固耐用,即可經(jīng)受大風(fēng)大浪與風(fēng)吹日曬的洗禮,令人贊不絕口。造船的技術(shù)和他們的生活方式、信仰習(xí)俗一樣,皆是從先輩們那里傳承而來的。先輩們很看重造船的手藝,后代們十六歲起便要開始習(xí)得這一門手藝,方可做其他事情。若造船的技術(shù)不合格,便休想跳過這一節(jié)去做別的。不允許,自己的家人不允許,村中的長老也不允許。如此一來,造船的手藝便代代相傳,甚至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更不至于斷絕了。在梅朵火山下的巖村,你隨處可見小巧的船只模型,或擺在窗前屋中當(dāng)擺設(shè),或被半大的孩子拿在手中把玩兒。河邊設(shè)有一個造船廠,青壯年的男子白天就去那兒做事,經(jīng)驗豐富的長者會在一旁指點著,嘴里叼著煙斗,邊吸著煙斗邊一點點向他們傳授造船的技巧。船只越造越多,堆積在那里,大小不一,蔚為壯觀,時間一久,就有外地人聽說了此事,試探著前來購船。船以相對低廉實惠的價格購了去,一用,就覺出好來。堅實耐用的美名隨之傳開,一傳百,百傳千,漸漸美名遠(yuǎn)播,遂有人大老遠(yuǎn)趕來,只為訂制一兩艘堅固耐用的捕魚船。販賣船只的收益逐漸成為巖村人的主要收入來源了。
十六歲的檐布被父親逼著去學(xué)造船,他滿肚子怨氣。他不是不喜歡船,事實上,他喜歡船,他幼時擁有很多船的模型,他把自己狹窄的臥室內(nèi)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船只,他喜歡每晚臨睡前看一眼屋中擺放的小船們,這樣,他睡得似乎更香些,也更沉穩(wěn)些。有時,他會做夢,夢到自己乘著一艘劈波破浪的小船逆流而上,到達(dá)某個人口稠密的繁鬧的街市,或者向下游行進(jìn),一直抵達(dá)入???,接著再繼續(xù)駛往大海深處。他天性喜愛冒險,喜愛遠(yuǎn)行,這種性格是與生俱來的。而他的父親則和巖村其他人一樣,老實巴交,規(guī)規(guī)矩矩,熱衷于腳板心底下的這塊土地,從沒有離開這里的想法,也不愿去到別的地方討生活。
十二歲那年,檐布隨父親出差去了下游的一個城市。那次經(jīng)歷,開了檐布的見識和眼界,自那時起,他便厭棄起自己所在的村子來,他嫌棄村子的閉塞與人們思想觀念的滯后,他夢想著有一天離開巖村,去到自己喜歡的地方生活。
他十六歲了,到了學(xué)習(xí)造船的年齡了。父親勸他造船,他不干,要么逃去山林里玩,要么索性賴在床上不起。父親就拿藤條抽打了他好幾次。他吃不了皮肉之苦,只得硬著頭皮去學(xué)造船。他喜歡駕駛船,時常想象在煙波浩渺的江上或者在一望無垠的大海上行駛的感覺,但絕對不喜歡造船,造船于他而言是枯燥無味的,是沉悶無聊的。這天,檐布的父親又手持藤條催促著檐布去河邊的造船廠學(xué)習(xí),檐布一肚子怨氣,但也無可奈何,于是就悶悶不樂出了家門,搖搖晃晃往造船廠走去。他父親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跟著他,唯恐他又伺機(jī)逃脫。直至把檐布親自送到造船廠,他才放下心來,慢慢踱回家中?!鞍验懿妓偷嚼玻俊遍懿嫉母赣H一抵家,檐布的母親就會很關(guān)心地問詢?!八偷嚼?!”檐布的父親舒一口氣,丟下手中的藤條,“這小子,真是不讓人省心呢!”“他還小嘛,再長大些興許就好了。”檐布的母親護(hù)子心切,不論在家或在外總是很維護(hù)檐布。她只有檐布一個孩子,她所有的愿想都寄托在他身上,所有的愛,所有母親對親生骨肉的愛,也都灌注在他一人身上。因而她總是很包容檐布,有時的做法,在檐布的父親看來,已算是縱容了。
傍晚,結(jié)束一天的學(xué)習(xí)后,檐布率先從造船廠出來。他照常是去河邊的木屋里坐會。造船廠和木屋相距不算遠(yuǎn),走一會就到。他愉快地邁步走去,剛剛從造船廠出來,他的興致十分好。木屋里住著一個老者,名叫參花,晚輩們都喚他花爺。他在木屋里住了挺久的,有好幾十年了。他一輩子都在做一樣事,看守??词厥裁??看守船只。他看守的船只不是用來出售的,而是巖村人自己拿來為逃生準(zhǔn)備的。一艘艘大船常年拴在岸沿粗大的木樁上,常年拴在那兒,漂在那兒,從沒有使用過,一次也沒有。哪日火山噴發(fā),哪日才會使用。自古以來就是這樣了,一座小木屋,一個看船人,一艘艘船只漂在江河之中。千百年來都這樣。船只很堅固,這點不用多說,可是時間更堅固,和時間硬碰硬,誰都沒有好下場,更何況是區(qū)區(qū)船只。漂泊在歲月之中的船只換了一艘又一艘,看守在岸沿的守船人也換了一茬又一茬,年月那么久,誰也記不清第一任守船人是起始于何時。但眼下的守船人是花爺,這點各自都再清楚不過。
花爺已過花甲之年,頭發(fā)和胡子皆漸次斑白了。檐布喜歡花爺,花爺開朗無拘的性格任哪個年齡段的人都十分容易親近。“花爺,你在嗎?”檐布推開木屋的門扉?;斣谖堇?,他朝檐布招手,示意他走近。屋中因有東西兩扇大窗的緣故,光線十分明亮,夕陽從西窗射入,把屋內(nèi)一切照得溫暖明朗。花爺在西窗下的藤椅上坐著,身前是一張木質(zhì)桌子,手里握著一只船形木雕,半成品,還沒完工?;斨钢敢慌缘男∧疽?,讓檐布坐。檐布就勢坐下來?!盎?,你又在雕船啊?!遍懿紵o話找話?;敍_檐布瞇眼笑笑,點點頭?;斚矚g雕刻木雕,不為賣錢,只憑興趣。他的木雕大都送人了,檐布從他這里得到過不少精致的木雕。西窗的窗子向外開著,檐布站起來,趴在桌上,望著窗外。窗外是那條表面無聲無息實則暗潮涌動的大河,河邊拴著一排大船。船在水勢的波及下呈現(xiàn)出緊密相連的狀態(tài),一艘與另一艘緊緊并排挨著,密實實的。檐布望著船發(fā)呆,思緒不覺飄遠(yuǎn)了。他想到假如有一天梅朵火山噴發(fā)的話,這些逃生船可就派上用場了。照直說,他是希望火山盡快噴發(fā)的,那樣的話,巖村人就不得已要離開此地了。那樣多好!想想就激動?。¢懿疾唤底韵氲?。
“花爺,”檐布收回視線,轉(zhuǎn)向身邊的花爺,“你見過火山噴發(fā)嗎?”
花爺停下手中的雕刻刀,看向檐布,搖搖頭回答道:“沒有,從來沒有過?!闭f著,花爺把目光投向東邊那扇窗子,那扇窗外,就是梅朵火山了。窗子低矮,只能看到梅朵火山的底部,也就是山腳那一帶。山腳那一帶也就是巖村的所在地。“我可不想看到那場景,”花爺接著說道,“我守了一輩子的船,但從沒有想著駕駛著它們離開。巖村其他人恐怕和我的想法一樣,都不愿駕駛它離開。那一天一旦到來,也就意味著火山噴發(fā)了?;鹕降膸r漿會沖毀一切,火山灰會掩埋一切,崩裂的石頭、釋放出來的有毒氣體也都會給人們帶來致命的傷害。我們的房舍將不復(fù)存在,我們的村子也將不復(fù)存在。我們的損失會很嚴(yán)重。”
“那為什么不趁早離開呢?!”
“我們出生在這里,死去的先祖?zhèn)円捕悸裨嵩谶@里,我們的根在這里,我們?nèi)绾我膊荒茈x開這里的。就算短暫地離開了,終究還是會回來的,——在廢墟上重建家園。據(jù)說,我們的先祖就曾在此重建過家園?!?/p>
“真是愚蠢呢!守在這里有什么好的!”檐布不滿地噘嘴低聲嘟囔道。
聲音雖然被壓得極低,可還是被花爺聽進(jìn)耳朵里了。
花爺頷首笑笑,丟下手中的船形木雕和雕刻刀,面朝檐布端正坐著,兩手?jǐn)偡旁谙ヮ^,換上一副很是鄭重的口吻說:“這里是不能說太好,它有缺點,有很明顯的缺點,這點大家心知肚明??墒?,它畢竟是我們的家園??!它有再多的不足,我們都可忍受,我們會盡力去改善它,而不是拋棄它。這里再不堪,也是我們的家園,外頭再好,也不屬于我們,那是屬于別人的。這里再不好,可畢竟是屬于我們的。我們在這里生活著安心,在別處就不一樣了,別處雖好,但沒有在自己土地上來得安心、踏實。生活得安心、踏實是很緊要的。”
“緊要嗎?”檐布心中嘀咕。
花爺拾起桌上的雕刻刀,繼續(xù)雕刻木雕。他望一望檐布,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于是淡淡地說道:“你再長大些,再長大些,就曉得了?!彼f這話時,并沒有抬頭,而是盯著自己手中的木雕。在雕刻刀的作用下,木屑散落滿桌。微風(fēng)過窗而入,木屑輕飄飄飛起,沾了花爺一身,一胡子。
檐布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心想,就算我再長大些,也不會覺得這個鬼地方有多好!
平時,檐布會在花爺那里逗留很久,直到天擦黑才會離開,但那天,檐布只想盡快走開,不想再逗留下去了。他發(fā)現(xiàn)花爺竟和巖村其他人一個樣,也是個保守的擁護(hù)者。這一發(fā)現(xiàn)讓檐布很是失望。他找了措辭離開了花爺?shù)哪疚荨?/p>
檐布來到河邊,望著很寬闊又很寧靜的大河,心中的憤懣隨之瓦解。河,總能帶給他好心情,河,是通往外界之路,望著它,他就能感受到異域的萬種風(fēng)情,就能讓思緒在水上漫漫暢游。他踱到河邊,掬起一捧水,洗了臉,水很冷,他感到精神為之一振。岸邊長著稀疏的河草,他踩著河草,站在那里,目光移到拴在河邊的那一艘艘靜止的大船上。那些大船穩(wěn)穩(wěn)地漂在河面上,巋然不動,威風(fēng)凜凜,形如巨獸。船一律是烏黑的,船身上刷了一層又一層的黑漆,夕照余暉下,船只的倒影歪歪扭扭,落在河水里,也是黑炭一般的顏色。他情不自禁地迎船而立,繼而拖動腳步,向船邊移動。船,他心中默想,多么美好的東西!
他有一股沖動,想偷走一艘船,悄悄開去某地。這種沖動或者說這種念頭,在他身心之中激蕩徘徊,令他熱血沸騰,雙手緊握,握成拳頭形狀。慢慢地,他的手心中已有汗水了。又過了一刻,這種念頭被沖散了,不見了。他緊握的拳頭又緩緩張開了。他想到,如果他將一艘船偷去,那么巖村人一定會責(zé)怪花爺看管不力的,自己一走了之,花爺卻將成為眾矢之的。這點,就是想到這點,他的那個念頭才瞬時分崩離析了。
天色漸暗,檐布離開岸沿返回往家的方向走去。家在巖村,巖村在火山的腳下,巖村半掩在蔥郁的林木之中,而梅朵火山,則毫無遮攔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天地之間。他的腳步行進(jìn)在砂石路上,而視線卻一直投注在火山口,投注在火山頂部。那里凹進(jìn)去一塊,看上去像被什么東西削去了,再看,又像是一張張開的嘴巴。因此,不少巖村人將火山口喚作山嘴。他曾和同村的孩子們結(jié)伴一起下到山嘴里玩兒,山嘴里并不灼熱,甚至和外面沒什么兩樣。他們下到山嘴里時,有一種被火山一下吞入口中的感覺。大人們是不許他們?nèi)ツ抢锿骠[的,知道了要挨打的。成年的巖村人對火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信仰,他們信仰火山,不為祈福消災(zāi),不為福祿顯貴,只為一點,希望它別噴發(fā),盡可能別噴發(fā)。只此一點,他們就千恩萬謝了,每年的夏季都要在半山腰上舉行祭祀典禮,場面甚是莊嚴(yán)。即便大人們不許孩子去山嘴里玩耍,可孩子的天性終是不喜拘束的,愈是嚴(yán)加管教,愈是想放縱掙脫。大人們?yōu)榭謬樅⒆佣鴮ι阶熳龀龅目刹烂枋觯鸬搅讼喾吹男Ч?,山嘴變得異常神秘,異常多姿,異常吸引人。孩子們懷著異常強烈的探險之心和探險之趣,總是趁大人們不備時,偷偷下到山嘴里,進(jìn)行探險。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山嘴里也并沒有什么好耍的,土質(zhì)堅硬、干燥,有的也無非是沙塵和石頭,實在沒有特別有趣的地方。因而,孩子們至多去過一次或者兩次,就不愿再去了。
檐布仰望著山嘴發(fā)起了呆,在半途上停下了腳步,他聯(lián)想起了自己曾兩次下到山嘴里的經(jīng)歷。那時還小,并不懂事,對那兩次行動的印象也很是模糊了。不知為何,他此刻心中升起一種想法,想著哪天再獨自下到山嘴里一趟,不為別的,只是看一看,單純的走走看看而已。檐布兩手插兜,又繼續(xù)走起來。他走走停停,時不時仰起頭來望一眼火山嘴,琢磨著以現(xiàn)在的體力下到火山嘴需要多少時間。以前去山嘴時,可沒少消耗時間和體力。突然,地面震了一下,幅度不大,不留意是察覺不到的。檐布沒有在意。當(dāng)他又一次仰起頭時,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兒的地方。山嘴冒煙了。有縷縷青灰色的輕薄的煙霧從山嘴里緩緩泄出,像爐上煮沸的水壺中壺嘴散發(fā)出的蒸氣。因天色不甚明朗,一時間,檐布還以為自己看走眼了,錯把暮靄當(dāng)成了火山的煙氣。他用手背揉一揉眼睛,再次定睛望去,沒錯!那的確是火山嘴噴出的煙霧!
“山嘴冒煙啦!”
檐布本能地奔跑起來,喊叫起來,聲音十分之大。他邊跑邊喊,邊喊邊跑,很快就氣喘吁吁了。這個時間點,巖村人一般都在屋中做飯——女人忙著做飯,男人們勞累了一天,此刻也就愜意地偎坐在飯桌旁,嚼著炒黃豆,下著小酒,靜等飯熟了開飯,孩子們則在屋中嬉戲打鬧,沒誰會去留意火山的動態(tài)。有人聽到檐布的喊叫聲,也不當(dāng)真,在他們眼里,檐布只是個乳毛未脫的孩子,孩子的話能當(dāng)?shù)谜鎲??于是,并不怎么?dāng)回事。檐布的呼聲倒是引出一些屋中的孩子,有的和檐布同齡,有的比檐布還要小,他們對屋外的喊叫聲格外留意。因此,就有幾個孩子從屋中跑出來,尋找喊叫聲的來源。他們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氣喘吁吁的檐布,準(zhǔn)確聽到了檐布口中所喊:“山嘴冒煙啦!山嘴冒煙啦!”檐布喊著,又伸出手臂遙指火山嘴。孩子們順著他的手勢看去,發(fā)現(xiàn)山嘴的確是冒煙了。他們雖然都未經(jīng)歷過火山的噴發(fā),但從長輩們那里或多或少都聽過一些相關(guān)的故事和傳說,都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于是,他們也跟著檐布一齊喊叫起來,因為新鮮和興奮,都把聲音喊得很大,這其中又混雜著一些求勝心理,都想將自己的聲音壓過別人,都想更勝一籌,以此顯示出自己的存在來。喊叫聲從最初的整齊劃一,逐漸變得雜亂無章,雖眾口一詞,但混成一團(tuán),卻顯得紊亂,單有聲勢,卻少了力度和精準(zhǔn),活像夏季下過雨的藕田里的蛙鳴??v然如此,逐漸浩大起來的聲勢還是引起了大人們的主意,他們也慢慢從屋中踱出來了。這其中,也包括檐布的父母。他們都看到了山嘴在向外緩緩排泄著青灰色的不祥的煙霧。有一刻,所有巖村人都呆立在屋外的空地上,呆望著梅朵火山的山嘴,腦海中都盤桓著一件事,那就是,火山要噴發(fā)了?
在村中長老的召集下,大家聚攏在一起,商討對策。有人建議即刻逃走,以時間就是金錢為由,趁著火山還沒有完全噴發(fā),好趁機(jī)將行李收拾完備,若等火山完全噴發(fā)了再收拾就為時已晚了,急急忙忙,丟三落四,徒增損失;有人卻反對說或許根本不必逃走,火山冒煙,就像人的放屁,人放屁并不一定會拉屎,這是常理,用在火山上也是一樣,冒煙并不一定就要噴熔巖出來,不要為一股臭屁而大驚小怪,自亂方寸,得不償失。兩種對策都有不少人附和,膽小者附和前者,膽大者自然偏向于后者。雙方據(jù)理力爭,互不相讓,一時難分高下。眼見著爭執(zhí)愈趨白熱化,檐布的父親沾讓站出來提出了一個相對中庸的對策,他說,逃不逃,現(xiàn)在還不好說,還是要靜靜觀察,若只是冒煙,并不噴發(fā),當(dāng)然不須逃,若真的噴發(fā),也要以噴發(fā)的強度來做決定,如果只是輕微噴發(fā),不危及大家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那也不必勞師動眾,大舉搬遷。如若有劇烈噴發(fā)的征兆,哪怕是一丁點,也要即刻做好逃走的準(zhǔn)備,行李之類屆時要仔細(xì)打點完備,以等待逃生的號令。要做到生活一切照舊,但號令一發(fā)出,就能瞬時撤離的準(zhǔn)備。大家默想片刻,在心中認(rèn)同了他的觀點。他看大家不言語,即已知曉眾人已接納了他的建議。他又說,要時刻觀察火山的動態(tài),就需要有人來守夜,每晚至少需要安排三人擔(dān)任此職。當(dāng)晚就需要三人留下守夜,徹夜不眠,眼也不眨地盯著火山觀望。巖村青壯年男人的肩膀上都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因而都表示愿意留下守夜。最后,留下了三個男人,其中一人名叫與善。
檐布睡在自己那張木板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那顆心臟怦怦跳動,一刻不停,夜深人靜中,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撲通、撲通,擊打著胸腔。他想,今夜巖村應(yīng)該有不少人和自己一樣,久久不能入眠吧?往常深夜窗外的草叢里還有蟲子的叫聲,但今晚,一切蟲子都止了聲,閉緊了牙關(guān),一絲絲聲響兒也不發(fā)出。它們可真能沉住氣!他盯著房頂?shù)哪緱l,心想假如熔巖流淌到房頂上,那房頂瞬間就會焚毀吧?他沒親眼見過熔巖,熔巖在他的概念里只是水一樣流淌著的火,有著吞噬一切的威力。他期盼火山噴發(fā)已久了,現(xiàn)在終于有點眉目了,他反倒說不準(zhǔn)自己是喜是憂。他在心中權(quán)衡著此事的利弊,權(quán)衡著,權(quán)衡著,漸漸眼皮發(fā)澀,終于睡著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穩(wěn),他手抓腳踢,口中哇哇直叫,叫的什么聽不分明。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父親提著一盞馬燈正在床尾站著?!澳阕鲐瑝袅??”父親把馬燈掛在墻上,彎腰把檐布蹬在地上的薄被撿起,幫其重新蓋上,掖好。他在床頭坐下,用手背揩去檐布額頭的汗滴,說:“你做噩夢了,我就把你叫醒了?!遍懿键c點頭。父親默坐了一刻,站起身,取下墻上的馬燈,就著馬燈微弱的燈光離開了。在他即將走出檐布的房間時,檐布不禁開口問道:“會嗎?會噴發(fā)嗎?”他沒聽清,轉(zhuǎn)過身問:“什么?”“會噴發(fā)嗎,火山?”檐布緊緊盯著父親的眼睛,想從中尋找一個確定的答案。父親也沒能給出他明確的答復(fù),只是說:“或許會,或許不會。不管會不會,我們都要面對?!遍懿悸牫龈赣H的聲音與往日有些不一樣,有些滯重,像黑鐵一般滯重。他也聽出了父親心底隱藏的聲音,“希望那天永遠(yuǎn)不會來吧!”
檐布全然沒有睡意了。他赤身坐起,裹上一條毯子,呆坐在床沿。他發(fā)現(xiàn)今夜是有月光的,窗外明晃晃一片,月光皎潔,碎銀一般灑落滿地,而窗內(nèi)則只有窗下那一小塊明亮,那是溜進(jìn)來的月光。他起身向窗戶走去,趴在窗上,隔著木窗,向遠(yuǎn)處望去。他能看到河邊的一星燈火,那是守船人小屋發(fā)出來的,他由此知道花爺一定是徹夜未睡,時刻在留意著火山的動靜。他能想象到花爺獨自枯坐在一把老舊藤椅上,面朝面向火山敞開的窗前坐著,涼風(fēng)吹入窗來,吹動他那一頭斑白的頭發(fā)。其實,當(dāng)晚不止三個守夜人,準(zhǔn)確算起來,花爺也要算上一個。呆望了一會兒,檐布退回到床前,坐下,低頭默默想著,想什么?說不出來,太過雜亂了。他感到口干舌燥,就想去灶房里喝點水。一墻之隔,是父母的房間,要經(jīng)過這一間房才能到達(dá)灶房。他盡量讓腳步放輕,不驚動父母。他順利到達(dá)了灶房,掀開水缸,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起來。輕輕放下水瓢,又原路返回。但在回途中,他的母親叫住了他:“檐布,你渴了?”檐布說:“口干?!彼终f:“不要喝生水,說過你多少次了,你偏不聽。喝生水是要得病的?!遍懿肌班拧绷艘宦?。她接著說:“水壺里的水還熱著,你怎么不喝那里的水?”檐布回答說:“我不想喝熱的,想喝冷的,我身上熱?!遍懿嫉哪赣H披衣坐起來,召喚檐布走近。黑暗中,檐布摸索著走到母親床前,她把手背放在檐布的額頭上感受了一會,開口說:“不燙,沒燒。夜還長,你回屋去睡吧?!?/p>
檐布說:“母親怎么不睡呢?”
檐布的母親說:“我睡不著。”
“父親呢?”
“他也沒睡著?!?/p>
說著,檐布的母親劃燃一根火柴,火柴發(fā)出白熾的光芒,檐布看到父親一手枕在腦后,一手抓在自己的發(fā)叢里,眼睛微張,目光凝滯,似在思索著什么。火柴的光芒并沒有打攪到他,或許已經(jīng)打攪到他了,只是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懶得去理會?;鸩窈芸煜纾輧?nèi)又陷入黑暗之中。有一道細(xì)小的光線射進(jìn)來,那是從門縫中擠進(jìn)來的月光。這時,檐布向母親央求說:“我想去外面看看?!?/p>
“都這么晚了,你還要出去?”
“我想出去走走,反正都睡不著?!?/p>
檐布的母親默許了。檐布正準(zhǔn)備拉下門閂時,母親卻又說:“讓你出去,只是你要多穿點衣服,穿厚點的,夜里外面冷。”檐布答應(yīng)說好。換上衣服,到了外面。外面月光的確很皎潔,他在村巷中閑轉(zhuǎn),發(fā)現(xiàn)很多戶人家的窗戶還透著燈光,不時能聽到輕微的話語聲;看來大家都一樣,都無心思睡覺。村巷中很冷清,空氣和月色一樣清冷,檐布撞見了迎面走來的守夜人與善。“你怎么不睡覺?”與善詢問檐布。檐布撓撓頭說:“睡不著了。”與善說:“我正要去找你父親?!薄罢宜鍪裁??”檐布問。
“你看?!迸c善用手一指。檐布順著他的手勢看去,月光下,山嘴咕咕冒著煙霧,此時的煙霧比傍晚時更加洶涌,碩大的煙柱沖天而起,直入云霄,在天際間形成密實的煙云?!安幻畎。迸c善憂心忡忡地說道,“照這個勢頭發(fā)展下去,火山說不定很快就會完全噴發(fā)的?!贝c善走后,檐布繼續(xù)獨自在村巷中漫步。走著走著,他突然有些留戀,對于腳下這片土地,對于巖村,對于巖村簡陋的房舍和村中那一條條曲曲折折的巷子。不知為何,他忽然由衷地發(fā)覺這一切其實都是可愛的,包括這里的人們。想到火山噴發(fā)將會反這里的一切毀壞,檐布莫名地感到鼻尖有些發(fā)酸,脊背也有些發(fā)涼。
轉(zhuǎn)瞬間,陰影覆蓋下來,黑暗迅速遮蔽了整個村子。檐布抬頭一望,煙云已經(jīng)彌漫到了他的頭頂上空。月光逐漸遠(yuǎn)去,厚墩墩的煙云所到之處,月光盡被驅(qū)趕而去,大地陷入黑暗之中。檐布感到一絲恐懼。白花花的雪片一般的火山灰開始密集降落,簌簌不停,落在肩上,落在人的頭上,空氣中都是灼熱的火山灰,呼氣時讓人感到窒息。檐布呆立在那里,仰起頭,任由火山灰覆蓋在他的臉上。大地震動了一下,檐布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再次向火山望去,火山已經(jīng)陷入黑暗中,朦朦朧朧,看不真切。他又感到了地面的震動,還有不知從哪里傳來的轟隆之聲。寧靜的村子開始變得喧嘩起來,喊叫聲響徹,也有嬰孩的哭聲從某處傳來。家家戶戶都把燈點亮了,匆忙的人影交織在窗戶紙上。他聽到有人重復(fù)在喊:“火山要噴發(fā)了,快起床收拾了!”
山頂部位毫無征兆地傳來“咔嚓”一聲巨響,像悶雷,更像山之怒吼,瞬時,無數(shù)的石子如同子彈一般迸射而出,擊穿房頂,鑿穿墻壁。檐布向山頂望去,看到一束赤紅的巨大的光焰攜帶著滾熱的熔巖噴涌而出,火山噴發(fā)了!檐布慌張起來,慌不擇路地跑起來。他胡亂地跑著,頭腦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他想跑回家,可他辨不清家在哪個方向。巷子里奔跑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面帶恐懼,驚慌失措,不時因剎不住腳步而撞在一起。檐布再次與與善迎面相撞了,檐布被撞倒了。與善把檐布拉起來,焦切地說:“快回家去!你母親一直在找你?!闭f完,他就又跑開了。但沒跑幾步,他就撲倒在地了。他被一塊碩大的飛石砸到了。檐布慌忙跑過去,費了很大勁兒才把石頭從他身上搬移開,可是與善已經(jīng)斷氣了。檐布首次直面死亡,他恐懼得渾身戰(zhàn)栗,滿頭虛汗。他看著身邊躺倒在地的與善,心中充滿自責(zé),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耽誤了與善趕路,他也不至于被飛石砸中喪命。
接著又是一連串巨響,山坡處裂開了好幾道巨大的縫隙,熔巖汩汩從中漫出,如同蜿蜒的巨蟒。先發(fā)而至的滾石摧毀了一戶人家的房舍,很快,又有一家的房舍被摧毀了。而流淌的熔巖也像急不可待的饑腸轆轆的巨蟒一般,迅速向山腳下?lián)鋪恚囊淌梢磺?。檐布面向蒼穹閉上眼睛,兩行熱淚沖開他臉上那層厚厚的火山灰,河流一般緩緩流出來。如果這一切只是一場夢該有多好!他想。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