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間

郭梅

離思

元稹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小時候，語文老師常常讓我們背古詩文中的名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一聯(lián)就穿插在數(shù)百名句當(dāng)中，那時候是小和尚念經(jīng)有口無心，背到這句的時候，也曾反反復(fù)復(fù)琢磨了很久，但終究不能理解，只是越讀心里越不是滋味。終究是為了考試罷了，也就隨它去了。

突然有一天，在聽閨蜜敘述她那刻苦銘心的羅曼史的時候，我突然冒出了一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薄鋵?shí)，當(dāng)時我還是并不是十分清楚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慢慢地，慢慢地，隨著歲月的流逝，隨著時間的洗滌，隨著生活的累積，破開云煙，我似乎可以窺見一斑了。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是唐元和年間的大詩人元稹的代表作《離思五首》之四的頭兩句，后兩句“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較之前兩句平淡，不為世人傳誦。詩人說，經(jīng)歷過滄海之水的波瀾壯闊，就不會再被別處的水所吸引。曾陶醉于巫山之云的夢幻，別處的風(fēng)景就引不起心底的波瀾了。雖常在花叢里穿行，我卻沒有心思欣賞花朵，一半是因?yàn)樽约阂呀?jīng)修道，一半是因?yàn)樾睦镏挥幸寥恕?/p>

據(jù)權(quán)威解釋，“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取自《孟子·盡心上》之“觀于滄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意思是滄海無比深廣，因而使別處之水相形見絀；“除卻巫山不是云”取自宋玉《高唐賦》序，序中說巫山之云為神女瑤姬所化，“旦為朝云，暮為行雨”，上屬于天，下入于淵，茂如松榯，美若嬌姬，相形之下，別處的云就黯然失色了。

從字面看，“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亦可以理解為元稹登山時對山之云而發(fā)。云本為海之水所化，如今浮游于天地之間，居于山巔，想再回到從前，即“水回到水中”，已經(jīng)不可能了；“除卻巫山不是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瑤姬神女化峰，居巫山之巔，受山之襯托，云即為云，沒有巫山的襯托，此云就與它處之云一般無二，即使你經(jīng)歷得再多，曾經(jīng)擁有得再多，也只能平淡無奇。

當(dāng)然，字面僅僅是字面，在這里，元稹是用“滄海之水”與“巫山之云”來形容夫妻之間的感情之美好無與倫比———見過大海、巫山，別處的水和云就難以看上眼了，除了詩人所鐘愛的人兒，就再也沒有能使他動情的女子了。詩人的這個“心上人”，據(jù)說是雙文，即詩人所寫傳奇《鶯鶯傳》中的鶯鶯，也就是家喻戶曉的《西廂記》里的崔鶯鶯小姐。詩人在高中進(jìn)士后，為了娶當(dāng)朝宰相的女兒，拋棄了雙文。據(jù)說，他因此有八九年“不向花回顧”（《夢游春七十韻》）。又有人說此詩是元稹為悼念亡妻韋叢而作———韋叢出身高門，美麗賢惠，27歲早逝后，詩人曾表示誓不再娶（《遣悲懷·之三》）?？上О?，沒過多久他就娶妻納妾了，據(jù)說還與當(dāng)時的名妓劉采春和薛濤有些曖昧。絕句以“曾經(jīng)”二字點(diǎn)睛，讀來令人唏噓嘆惋，真是把人對某種生死之戀的刻骨銘心寫絕了，但現(xiàn)實(shí)中“本事”的結(jié)局沖淡了這份凄美，也沖淡了我對此情的扼腕嘆息。為什么沒有堅持？為什么沒有一個唯美的結(jié)尾？為什么不給我們一點(diǎn)點(diǎn)堅守的理由？為什么……

許多年以后，一位更著名的才子蘇軾在亡妻十周年忌辰寫下了一闕《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弊x來沉痛感人，令人唏噓不已?？墒?，蘇軾也未曾專情，而是妻妾成群，甚至有一次，他的一個朋友想以一匹白馬換他的一位美姬，他竟也欣然同意。那位美姬稟性剛烈，自覺受辱，竟以死相抗。難道，難道那詞中的深情是假的么？

不過，即便此情是真又怎么樣呢？也許，到頭來只落得個半生緣，就像沈世均和顧曼楨一樣。一個等了半世，一個痛了半世?；厥装肷掖遥l都沒有得到想要的。用盡了力氣，卻只能換回半輩子痛苦的回憶。

小時候看過一本電影，現(xiàn)在想來仍然為女主人公覺得可惜———老太太苦苦守著一間黃金地段的破屋子，打掃得非常干凈，所有商家虎視眈眈盯著她的地皮，但給再多的錢她也堅持不拆遷。她沒有子女，似乎也從來沒有客人，進(jìn)進(jìn)出出總是孤孤單單形影相吊的一個人。很自然的，在周圍人的眼里她成了個十足的怪人。有一天，她家里破天荒來了一個臺灣老頭，還帶著一個小伙子。老太太當(dāng)時的那個高興勁兒周圍的人可從來也沒看到過。她端上茶水，在桌子的右側(cè)坐下，老頭坐在左側(cè)，小伙子站在后面，像以前的大家族。老太太忍不住要抬頭看看身邊坐著的這個幾十年沒見但始終在夢里出現(xiàn)的最親的人，想問問他這幾十年是怎么過的，想問問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樣的始終在念她惦記她，想問問他……她要問的太多了，不知道從何問起。老頭拉過后面的小伙子，說：“我孫子……”那一瞬間，老太太臉上的笑容頓時僵硬了，只是點(diǎn)頭說好，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她心臟病突發(fā)，再也沒有起來?？嗟攘艘皇?，等到的卻是這樣的一個結(jié)局！！我多么希望看到他們兩個白發(fā)蒼蒼相依在一起啊，讓那夕陽的余輝照在他們身上……

《基督山伯爵》最后留給讀者兩個詞：“等待”、“希望”?；缴剿坪醯鹊搅怂男腋＃@是不是他曾經(jīng)的滄海，是不是他所見過的巫山呢？或許他只是次取花叢而已。那么美塞黛絲呢？她取次花叢，等再見滄海的時候就懶回顧了，結(jié)果她什么也沒有。

我相信世間始終有這樣的守望人———曾經(jīng)看過一部話劇叫《守望西泠》，蘇小小在西泠亭守望著她的阮公子，“因?yàn)槟惴艞壛?，所以我才要堅守”，多好的解釋啊?/p>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原來，曾經(jīng)滄海，再也見不到水，是圣者的苦愛；未到巫山，抬頭見云，是凡人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