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高的世界

端木刑天

大瓣大瓣的雪隨風(fēng)散落，就像繽紛的命運?！湼?/p>

1

今年夏天，母親第十次逼我回家相親，相親對象居然是我十年沒見的高中同學(xué)。

吃飯時我們坐得很近，她說時間過得真快，你還記得和我一個村的郝佳火嗎？

我有點吃驚，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要提這個人。

她卻像講一個笑話一樣說：他爹花兩萬給他買了個女的，車禍死的，比他大十多歲，頭撞沒了，刻了個木頭腦袋代替。今年我給爺爺上墳路過，他墳前的樹都長了一人多高了呢！

我故作幽默地說：如果郝佳火有投票權(quán)，這事他一定不同意，畢竟他喜歡的是江小蕾那種。

她也樂了，說：冥婚沒有自由戀愛一說，他爹找了陰陽先生看過，說八字很合，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我言歸正傳：你一點沒變，還是那么……漂亮。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小時候郝佳火老欺負(fù)我，所以那年開學(xué)打架，我就把他舉報了，沒想到誤傷了你……對了，你手腕上的疤怎么弄的？

2

江小蕾是郝佳火在三川中學(xué)66班時認(rèn)識的，那時2005年的秋天正咬著夏天的尾巴。三川中學(xué)66班有40名學(xué)生。40名學(xué)生里有一個叫麥高的。麥高的父親是個廚子。廚子聽說校長要開除他的兒子，衣服都沒換，提著菜刀就趕到了學(xué)校。

麥高看廚子夾著包，提著刀，氣喘吁吁，氣勢洶洶的，以為他要砍校長，急忙上去阻攔，不料廚子在白大褂上把刀擦了擦，放到包里，劈頭蓋臉就把自己兒子打了一頓，邊打邊罵：爛泥扶不上墻的東西，額就說你不是讀書的料，你媽偏不信！罵完蹲下，喘會兒粗氣，包放在水泥地上，點一支煙，抽得叭叭響。因為肚子大，廚子蹲得有點艱難。麥高就想開溜。廚子回頭看他一眼，眼神比他包里的刀都鋒利，在兒子臉上劃了兩道，突然說：算逑，跟額去學(xué)廚子吧！麥高摸摸自己腫脹的臉說不想去學(xué)廚子，想去少林寺學(xué)武術(shù)。廚子當(dāng)時就火了，額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指著麥高的鼻子大罵：兔崽子，你倒挺有想法，學(xué)會武術(shù)回來打老子呀？做夢！

麥高想辯解，剛說出“不是”兩個字，廚子忽地丟掉煙頭，拿起旁邊的包站起來，身上的肉一甩一甩，噔噔噔地跑著上二樓去了，身后甩下一句話：不是就好！麥高想起他包里有刀，怕出人命，跟上去阻止，剛跑兩步，發(fā)覺臉上剛被打過的地方像被活體紅燒過，不但火辣辣地疼，還散發(fā)著一股沒洗干凈的豬油味。

廚子一直對麥高特別兇。小時候每次和弟弟打架，無論麥高有沒有錯，他總是先把麥高揍一頓，理由是大的應(yīng)該讓著小的。麥高眼噙熱淚說：那你是大的，我是小的，為什么你不讓著我？廚子這時卻變得簡單粗暴，只說四個字：額是你爹！麥高因此很恨他，除了要錢，幾乎從不叫爸，還拐彎抹角地跟母親套話，可惜母親說話滴水不漏，導(dǎo)致麥高一直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廚子的親兒子。

麥高就止住腳步，心里恨恨地想：砍吧，殺吧，砍死李校長，讓你吃槍子兒，兩全其美。

麥高這么想讓校長死不只是因為校長要開除他。當(dāng)然，開除他也是一個原因。但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原因跟江小蕾有關(guān)。

校長開除麥高，是因為他和郝佳火打架。麥高和郝佳火打架，也是和江小蕾有關(guān)。

麥高和郝佳火在學(xué)校外面的小樹林里打得天昏地暗時，廚子估計還在他所在的小飯館里做過油肉，手里的菜刀玩得呼呼響，爐上的火坐著鍋，鍋里冒著煙，那些豬肉們、蒜薹們、木耳們、冬筍片們，蔥姜蒜們，都在案板上哭著喊著等廚子下刀。但那刀再牛，畢竟是對付菜的，不是對付人的。所以麥高一點兒沒有繼承到什么殺人放火的基因。他和郝佳火打架時一點兒沒占到便宜。但卻不知道被哪個孫子舉報了。校長一聽，火冒三丈，剛?cè)雽W(xué)的新生都敢打架，那以后還怎么得了！又一查：嘿，這打架的麥高還是走后門進(jìn)來的，怪不得這么不省事……開除開除！

麥高其實不是不省事。你看那市井胡同里的石板路，平時看光滑平整，然而一旦遇上下雨，石板下面都是積水，這時候你要是敢踩它，它一定會濺你一腿泥。石猶如此，人何以堪？

開學(xué)報到的那天晚上，熄燈鈴響后，宿舍里荷爾蒙爆棚，八個男同學(xué)睡在黑暗中，閉著眼睛討論班里的女同學(xué)。睡麥高斜對面的郝佳火，竟然用他看過的島國動作片來分析女同學(xué)：韓海玲胸大，但是個子矮。顧蕾小子頭，臉上痘太多，太邋遢。江小蕾漂亮，眉心那顆紅痣最勾人，像個印度美女，但是太瘦了，要從后邊才好……麥高當(dāng)時也不知道怎么了，罵郝佳火說：好你媽個蛋??！郝佳火暴跳如雷，回罵麥高，麥高以為他要穿著褲衩決斗，坐起來嚴(yán)陣以待，此時響起了敲門聲，是班主任劉學(xué)康的聲音：幾點了還不睡？明天早操，遲一分鐘，罰三圈！世界安靜了一會兒，劉學(xué)康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了，郝佳火壓著聲音說：麥高，你給老子等著！麥高悄悄攥緊了枕邊的手電筒說：等著呢，你來吧。但見郝佳火跑到窗臺邊，拿起他晚上吃空的罐頭瓶就尿，尿完拉開窗，潑到一樓外面的水泥地上，然后徑直回去，翻身上床，鼾聲大作，搞得麥高還以為他先前在說夢話。

但是幾天后，麥高終于確定郝佳火不是在說夢話。

軍訓(xùn)結(jié)束后的周五下午，麥高裝了一書包的臟衣服，和邵然一起出門，突然想起手電筒接觸不靈，應(yīng)該拿回去給家長修修，就讓邵然先走。沒想到再出門時，在小樹林里看到了郝佳火。夕陽把他額前的黃發(fā)染成了屎黃色，四五個叼著煙、紋著身的社會小青年，眾星捧月般圍著他，操著本地方言，罵罵咧咧。郝佳火叉開腿往麥高面前走了一步，獰笑著說：你不是熟讀史記嗎，韓信的故事知道吧？今天你要是從我屁股底下鉆過去，那事兒就算過去了！一個光頭說：跟他廢什么話！其他人也在叫囂：辦他！麥高態(tài)度很好地鞠了一躬說：郝哥，對不起！手卻沒閑著，悄悄伸進(jìn)書包摸到了手電筒。你他媽不是挺牛的嗎？郝佳火走到麥高面前，對他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深感意外，冷不防被麥高一手電筒砸倒在地，鮮紅的熱血綻放在郝佳火的頭發(fā)里，就像病態(tài)的花朵。然而郝佳火找來的兄弟們沒有像電視里演的那樣樹倒猢猻散，他們像一群狼一樣撲上來，把麥高揍得遍體鱗傷。

下課鈴和上課鈴各響了一次，學(xué)生們潮水般涌出來，又潮水般退回去，廚子夾著個包，噔噔噔地跑下了樓，身上的肉一甩一甩，白大褂的后襟都濕了。麥高看他衣服干凈，毫無血跡，十分失望。廚子見麥高還站在教學(xué)樓門口，像拍黃瓜一樣在兒子后腦勺上拍了一掌說：滾回去念書，校長不會開除你了！麥高問為什么？哪來那么多為什么，趕緊滾回去！廚子說話的口氣像在對一塊五花肉發(fā)號施令。麥高不情愿地邁開腿朝教學(xué)樓深處走去，廚子又把他喊住。麥高摸摸麻木的臉，以為耳光雨又要降落。廚子卻在兒子身后大喊：打架算個逑，額也會，有本事你考個大學(xué)給老子看看嘛！

3

時間是一群受驚的野獸，每當(dāng)跑到命運的關(guān)口，就四散奔逃，有的向左，有的往右。郝佳火的野獸永遠(yuǎn)停留在了2005年的冬季。而我的野獸受驚之后未曾停留，一路狂奔到今天，還可以第十次相親。

你知道嗎？我不想學(xué)廚子的原因其實不是怕嗆，而是我聽人說廚子總是和漂亮的服務(wù)員亂搞，這就是廚子媳婦總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原因，搞得廚子媳婦的孩子也跟著難過。我想去少林寺學(xué)武術(shù)，不是為了報復(fù)誰，而是為了做一名俠客，像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路見不平，除暴安良，美人如玉劍如虹，英雄深藏功與名。

可是在我的江湖里，英雄還未長成，美人已然出現(xiàn)，這令英雄不知所措。美人娉娉裊裊，目如秋水，眉心一顆紅痣，綠豆般大小，頗有幾分印度情調(diào)。美人的秀發(fā)又黑又長，像綢緞，像瀑布，像夏日午后的一場夢。她的身段柔軟而挺拔，似弱柳扶風(fēng)，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感覺自己黑了16年的世界里，所有的燈都開了。

她坐教室頭，我坐教室尾。夏天時，她是我的空調(diào)。冬天時，她是我的暖氣。每當(dāng)我上課犯困，只消看她一眼，瀑布和綢緞的清涼，立刻能使我精神抖擻。假如她也看我一眼，我掠過她眉心的紅痣，目光交匯的剎那，感覺像過了一生。她是我的萬能鑰匙，忙時可以開鎖，閑時可以開心。

人生中第一次打架失敗獻(xiàn)給了江小蕾。第一次詩詞接龍失敗也獻(xiàn)給了她。當(dāng)時過五關(guān)斬六將，最后只剩下了她所在的組和我們組PK。作為各自組中主將，我和她開始較量。

她刺出的第一槍，像花木蘭般英武：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

我拿起杜甫的刀接招：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她把槍掛在馬鞍上，拔出李太白的劍來：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我還用杜甫的刀擋上：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

她忽然扔出來一把暗器：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

我招架不住，有點不服，問她：有這詩嗎？不會是你自己編的吧？

江小蕾卻莊嚴(yán)地一笑，說：你太高看我了，這詩是鑒湖女俠的大作！

鑒湖女俠是誰？我們組的學(xué)渣們起哄。

秋瑾?。∵@你們都不知道？她們組的學(xué)霸們說。

你說是她寫的就是她寫的？有證據(jù)嗎？

有！江小蕾的笑容像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眉心的紅痣似天涯明月般好看，她舉起判官筆般的纖長手指，在顧蕾肩上點了點說：你去幫我在抽屜里拿一下那本雜志好嗎？

顧蕾快馬而去，快馬而回，把一本紅色書皮的雜志扔出了人頭般的氣勢，我看完，由衷感嘆江小蕾功力深厚。

可以投降了吧？顧蕾與江小蕾并轡而立，神氣活現(xiàn)的，仿佛連臉上的青春痘都跟著驕傲起來。我趕緊躲遠(yuǎn)一點，以防她的青春痘竄到我的臉上來走親戚。

鳴嘛，也容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使出蘇軾的這招水調(diào)歌頭拳我就后悔了。萬一江小蕾祭出太祖大殺器“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那“桑”字可要難死我了，我應(yīng)當(dāng)使王維佛系的“明月松間照，青泉石上流”才好。

不料江小蕾武藝超群，又拽出李白的雙節(jié)棍來：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

我大喜過望，馬上使了白居易的長恨鞭：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說完看看江小蕾，心中暗想：這說的簡直就是你?。∮窒耄骸吧弊植缓媒?，你要是輸了該不會哭吧？

色字頭上一把刀，人間最重是節(jié)操！

江小蕾使出這一記絕殺的時候，全教室的人都笑了，韓海玲掩口葫蘆，白俊虎哈哈大笑，郝佳火笑得有點不好意思，我也感覺江小蕾有點一語雙關(guān)，但死活記不起來這是哪位大俠的武器，只好扶了扶眼鏡質(zhì)疑她：這詩總感覺哪里不對？誰寫的？

北宋才子蘇東坡……的好友，佛印！

佛印，他不是個和尚嗎？和尚也寫詩？

需要證據(jù)嗎？顧蕾，幫我……

不用了不用了！我看她把少林寺高僧都動用了，想必不打誑語。

操……這字力壓千鈞，還真不好招架，我一時腦塞，只好認(rèn)輸，直到語文課代表統(tǒng)計完比分，語文老師宣布了結(jié)果，才突然想起來：“操”雖然不好接，但是諧音“草”字開頭的詩，那可是一抓一大把?。?/p>

當(dāng)天晚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睡夢里都是江小蕾。遺憾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每一次擦肩而過，她都目不斜視。比如我們都喜歡吃碗坨，那是一種蕎面做成的小吃，外表看起來晶瑩剔透，比涼皮厚，比涼粉肉，據(jù)說最初是西晉石勒為行軍打仗發(fā)明的，澆上醋、蒜和辣椒，再加點花生碎、黃瓜絲，吃起來鮮美無比。是吧？你也愛吃？很多人都愛吃。在校門外的碗坨店我經(jīng)常會和江小蕾撞上，但奇怪的是，她寧愿盯著碗里的辣椒看十眼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我知道，她是長得好、學(xué)得好、品德好的“三好學(xué)生”，我是長得丑、愛打架、成績差的“三壞學(xué)渣”，可是，長得丑、愛打架、成績差也比顧蕾臉上劍拔弩張的青春痘慈祥啊，你說，她至于這樣嗎？

4

郝佳火真不是個好家伙。

他的眼睛像長在泰山頂上，從來不管別人怎么看，死皮賴臉往江小蕾身邊湊。麥高對他很不屑：就憑你？你要是能追上江小蕾，我還能追上李宇春呢！

然而郝佳火追女生并不靠成績。一月之間，什么Twins、張韶涵、林俊杰的流行磁帶，《夏至未至》《那小子真帥》之類的暢銷小說，奇形怪狀的零食，口味各異的水果……什么都送。令人高興的是，江小蕾什么都不收。有一次郝佳火送她一袋山楂，怕她不要，特意說這點吃的不值幾個錢，應(yīng)該不算賄賂學(xué)習(xí)委員，然而江小蕾比某些官員清廉多了，堅決不收，堅決清退。女生宿舍在三樓，江小蕾便在顧蕾的幫助下，讓邵然和王文玉接應(yīng)，忽然之間，一袋山楂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邵然伸出窗戶的臉盆里。托她的福，這袋山楂，男生宿舍的兄弟們吃了一個禮拜。

然而郝佳火臉皮比屁股都厚，又打著請教問題的旗號往江小蕾身邊湊。麥高一看到他的屁股出現(xiàn)在江小蕾的旁邊，就暗暗祈禱他坐的地方來場定點地震。可惜，上帝什么都沒干。

麥高也想把最好的給她，但沒錢買禮物。也想向她請教問題，但不想和郝佳火一樣。麥高還想把體育老師揍成豬頭，但是沒揍成。

邵然被打前的一節(jié)體育課上，體育老師讓男生排成一隊，女生排成一隊，輪流學(xué)習(xí)引體向上。這體育老師姓王，四十來歲，瘦骨嶙峋，長得丟眉扯眼的，據(jù)說還是從體校挖過來的骨干。說話倒是挺斯文，可是做事真是斯文掃地。他教女生明顯比男生上心得多。顧蕾的突然一聲尖叫，把臉上的青春痘都快嚇掉了，正在操場自由活動的男生們都跑過來，以為發(fā)生了什么意外。顧蕾卻用挖耳勺指著體育老師罵：王老師，你是個什么玩意兒啊？老王不回答他是個什么玩意兒，只是不斷地搓著手：不好意思，手滑手滑！不好意思啊，這位同學(xué)……男生們順著老王的目光望去，穿著一身灰色修身運動服的江小蕾，正在幾個女同學(xué)中間，肩膀一聳一聳。

郝佳火挽起袖子就要往上沖，被邵然和高哲云死死拉住。麥高也氣得渾身發(fā)抖，準(zhǔn)備撲上去把他揍成豬頭，被班長拽?。憾紕e鬧，找校長去！

你見過動物園的孔雀嗎？那些鳥，美得像天外來者，然而只要它一開口，所有人都會大失所望。邵然，就是這人間的孔雀。大，大，大家好，我，我，我的名字叫，叫邵然……帥和結(jié)巴本身都是造物的恩寵，不可妄議，但是因為長得太帥被打，邵然可能是頭一個。

高二60班有一個混混，叫王國亮。王國亮有一個女朋友。女朋友路過操場時無意間看到邵然正在打籃球，還以為是王力宏來學(xué)校拍戲，興奮地跑上去要簽名，才知道是高66班的學(xué)弟邵然，從此對他贊不絕口，走哪兒夸哪兒，以至于平安夜和王國亮約會都提到了邵然。這令王國亮很吃醋，喝了酒，就把邵然揪出去一頓猛揍，揍得邵然莫名其妙、血流滿面。

5

我告訴你，得知邵然被揍時，我很興奮。

這倒不是因為我嫉妒邵然比我?guī)洠膊皇且驗槲液蜕廴挥谐穑皇且驗樾覟?zāi)樂禍。而是我想：騎驢找驢，這不就是傳說中的路見不平嗎？我就去找邵然：有仇不報非君子，走，找王國亮去，哥們幫你打回去！邵然卻期期艾艾，說郝佳火會幫他：你……要……要是愿意……也，也可以一起！

要說郝佳火身上有啥優(yōu)點，只有兩點：第一，從來不怕事，敢為朋友出頭；第二，做事殺伐決斷，從不拖泥帶水。當(dāng)然，事物是不斷發(fā)展變化的，某種條件下，優(yōu)點也可能轉(zhuǎn)化成缺點。

元旦過后，北風(fēng)吹破瓦，放寒假的時間越來越近，除了每天早晨和下午做操的學(xué)生，操場上連只鳥都沒有。我們宿舍的王文玉，和王國亮同村，很容易就打探到了王國亮周五經(jīng)常去文明西路，跟“豹子幫”的混混們鬼混。這地兒我比較熟，我一個賣包子的表哥就住在文明西路，上次和郝佳火打架后我渾身是傷又誤了車，眼鏡也壞了，就跑到他那里休整了兩天，還找他借錢配了一架新眼鏡，他說要替我修理郝佳火，我想了想，說算了。

一周后的晚上，西北風(fēng)像刀片一樣在空中亂飛，我們宿舍的幾個人坐末班車來到這里。赤裸裸的大街上，我們冷得像凍在冰柜里的魚。邵然怕我們都成為飛刀片魚，請兄弟們?nèi)ス呕笞芯W(wǎng)吧打游戲，只等過了十二點出來堵王國亮。玩了半小時，郝佳火搓著手說：好冷啊，要是有點熱乎的吃吃就好了。邵然要給大伙買泡面，我說別浪費錢了，我表哥在附近賣包子。大家一聽有包子吃，口水都流了出來，一齊催我快去快去。

我到了表哥住的地下室，他還沒睡，剛要送一個朋友出門。聽說我的同學(xué)想吃包子，他說當(dāng)天的都賣完了，第二天要用的餡馬上就好，可以和點面現(xiàn)蒸兩屜，你先去玩會兒電腦，很快就好。

大概午夜12點多的時候，我裹著表哥的圍巾，戴著表哥的手套，包裹得像頭棕熊一樣，提著表哥現(xiàn)蒸的兩屜包子，興沖沖地走出地下室，聽到了一片極其刺耳的警笛聲。循聲望去，正是古惑仔網(wǎng)吧方向，我大驚，要去看個究竟，表哥把我拽住了。他壓低聲音說：你是不是傻？沒聽到有警察？我說，有警察怕什么？我又不是壞人！表哥說：你不是壞人還是好人？好人誰三更半夜往外面跑？帶身份證了嗎？我說：可是我擔(dān)心……我擔(dān)心包子涼了就不好吃了！表哥意味深長地說：包子涼了可以再熱，人涼了可就是真涼了！

我被表哥強(qiáng)行拽回地下室，他去洗廚具，讓我玩電腦。我打開電腦，但是什么都玩不進(jìn)去。又過了一個多小時，表哥收拾完，穿上棉大衣，說：走，我跟你去看看。

不知何時，外面飄起了雪。昏黃的路燈下，大瓣大瓣的雪隨風(fēng)散落，就像繽紛的命運。

6

次日一回學(xué)校，麥高就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

原來頭天晚上他去表哥那兒后，喝了酒的王國亮就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了古惑仔網(wǎng)吧。后來，王國亮被砍了。郝佳火被捅了。他們都被警車或救護(hù)車帶走了。雖是冬天，班主任卻滿頭大汗問麥高：警察帶走的人里，我們班有五個，還有一個郝佳火，正在醫(yī)院搶救。你們宿舍，只有兩個人沒去，一個是王文玉，一個是你！你能跟老師說說你知道的情況嗎？

五個被警察帶走的人，最后都被放了回來。但是郝佳火，沒被救回來。他死了。死得無聲無息，無法無天。這是麥高萬萬沒想到的。他很震驚，從此只要聽到警笛聲就神經(jīng)質(zhì)地緊張。

郝佳火的家人浩浩蕩蕩地來學(xué)校大鬧一場，花圈擺得哪兒都是，把大門都堵了。警察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實在僵持不下，學(xué)校便決定提前放假。

《天龍八部》里蕭峰對慕容復(fù)說過一句話：蕭某大好男兒，竟跟你這種人齊名。麥高感覺自己和郝佳火的關(guān)系，大概也和蕭峰與慕容復(fù)相似。情竇初開喜歡同一個女孩，郝佳火曾讓麥高學(xué)韓信鉆他褲襠，麥高曾拿手電筒敲破郝佳火的頭顱，郝佳火的人又把麥高打得渾身是傷……因為開學(xué)第一周就打架被全校通報，倆人一齊背上了“壞學(xué)生”的罵名，差點被開除。然而郝佳火畢竟是麥高的同學(xué)，一個前幾天還活蹦亂跳、吹牛打賭、額前染著一撮黃頭發(fā)的淘氣小子，一起搞體育教師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怎么說沒就沒了？

那天班長帶大伙去告狀，校長居然選擇相信老王，說江小蕾是“自作多情”，學(xué)生們是“大驚小怪”，但他最后還是把體育老師調(diào)到了別的班。學(xué)生們認(rèn)識到了“師師相護(hù)”的“黑暗現(xiàn)狀”，決定依靠自己的力量“除暴安良”。在大伙的集思廣益下，第二周老王來學(xué)校就不騎電動車，改乘公交車了，因此經(jīng)常遲到。

哥們，車胎被扎了？

怎么又被扎了？

反光鏡也被砸了？

呀，你這個保險杠上怎么有屎？

哥，老實說，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以上是麥高和邵然扎了老王輪胎后，大家集體腦補修車小哥和他的對話。當(dāng)然了，抹大便執(zhí)行難度和殺傷力都大，自然只有郝佳火干得出來。事實上，那段時間，腦補修車小哥每天給他補輪胎和換反光鏡時的畫面，成了宿舍每晚固定的比賽節(jié)目，腦補的最好的可以得到一包辣條，最差的負(fù)責(zé)買辣條，辣條次日兌現(xiàn)。

麥高還聽高二的師哥師姐們說，那段時間老王上課老接電話，對話內(nèi)容葷腥撲面，盡是什么“找三陪？打錯了！”“你才是小姐，你全家都是小姐！”之類的生猛內(nèi)容，少兒不宜，實在有損為人師表的形象。

不斷遲到，加上“不正當(dāng)生意”的影響，一個多月后，老王終于不見了。大伙猜測過他離開的各種方式，不過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離開讓學(xué)生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公平和正義還是有的，但需要自己去爭取。

隨著郝佳火的驟然離去和王國亮的鋃鐺入獄，麥高行俠仗義的夢想破滅了。無數(shù)個夜晚，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警笛呼嘯的夜晚，然后噩夢一個接著一個。

7

不怕你笑話，郝佳火死后，我的心像墳?zāi)挂粯訜灪涂謶帧Ｎ液ε绿岬胶吐牭胶录鸦鸬娜魏问掳ㄋ拿?，我害怕聽到警笛聲，害怕他幽靈般不請自來地闖入我的夢境。兔死狐悲，夢想破滅，對現(xiàn)實的不滿，這些，可能都是造成我越來越敏感多疑的原因。

寒假后第一個月，學(xué)校突然組織了上學(xué)期的期末考試。我沒想到還有這種回馬槍式的操作，一點兒準(zhǔn)備沒有，考得一塌糊涂。糊涂也就糊涂吧，鄭板橋不是說“難得糊涂”嗎？但我不能接受的是：開學(xué)后，全宿舍的人都在和我作對。

有一次我說今天天氣不錯啊，白俊龍陰陽怪氣地說：那是你覺得不錯，這他媽曬得要命，有什么好的！然后其他人都附和他。

還有一次，我上火牙疼，想借邵然的一杯熱水吃藥，他明明一壺水只泡了一袋面，我一開口卻搖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沒……沒了！

最過分的是那一次。下了晚自習(xí)顧蕾找我講一道歷史題，我晚回了會兒宿舍，在門外還聽他們說話，一進(jìn)門就都裝睡。我摸黑脫掉衣服鉆入被窩，感覺涼颼颼的，摸了摸床單，濕嗒嗒的，聞著還有一股子騷味。

我一下子就火了，翻身下床站在宿舍中央大喊：誰他媽尿我床上了？

他們壞嗎？他們可不那么認(rèn)為。他們可能覺得自己還是正義的化身呢。

沒有人回答。

一瞬間，開學(xué)以來堆積在心里的委屈，如憋了一夜的尿意一樣雄姿英發(fā)。我盡量克制地說：知道你們因為郝佳火的事不好受，那也不能把氣撒我身上吧？冤有頭債有主，王國亮不是被警察帶走了嗎？關(guān)我什么事？我他媽心里也不好受！

你心里不好受？他以前打過你，難道你就不想報復(fù)他？剛才還假睡的高哲云忍不住放了個屁。他以前還是我同桌，如今居然說出了這么一番道理。

為什么你前腳去拿包子，王國亮后腳就到了網(wǎng)吧？為什么你不讓提他名字？白俊龍翻身爬起，床咯吱咯吱一陣響，他摸出煙來點了一支，幽幽地說。

要不是王國亮突然到了網(wǎng)吧，打亂了我們的計劃，我們就不會手忙腳亂，郝佳火就不會……問曉剛嘆了口氣說。他因為參與打架，被免了班長，心情也不好。

叛……叛徒！最后一個是邵然的聲音。郝佳火因為替他出頭而身遭不測，按理說，他應(yīng)該最難過，但我也沒看到他有多痛不欲生，反而跟王國亮的那個女朋友越走越近。

你們竟然懷疑我？懷疑我去給王國亮通風(fēng)報信？你們，真是白瞎了我讓表哥現(xiàn)蒸的包子……我連王國亮都不太認(rèn)識，怎么去給他報信？再說了，給他通風(fēng)報信我能得到什么好處？

知道王國亮跟你不熟，但是郝佳火是你敵人??！毛主席不是說敵人的敵人，就等于是朋友嗎？一直沒說話的王文玉也開口了。

這他媽的什么邏輯？我跟郝佳火以前是有過不愉快，可是畢竟是同學(xué)，我如果還計較那些陳芝麻爛谷子，還會跟你們一起去嗎？再說，王國亮去了網(wǎng)吧會先沖誰去，我怎么知道？

對了，照你這么說，我是不是也應(yīng)該懷疑你？我跟他非親非故，你跟他可是一個村長大的發(fā)小啊！王文玉這一說提醒了我，就把話題引向了他。其他人雖然沒有表示贊同，但都在靜靜地聽著。

難道就不可能真是偶然？王國亮就不可能是自己提前去的嗎？干嗎總是懷疑自己人？一直在閉目聆聽的高子宏突然說了一句。

我一聽高子宏說的還像人話，一激動，就把那天去表哥家拿包子的事又詳細(xì)說了一遍，說完又補充一句：至少有三個人可以證明我的清白，第一是我表哥，第二是小賣部老板，第三是王國亮。如果前兩個人你們信不過，王國亮肯定會給警方口供，到時就真相大白了。我說得義正詞嚴(yán)，但說完發(fā)現(xiàn)自己直冒冷汗。

他們依然將信將疑地不給我“平反”，但態(tài)度緩和了許多，高哲云說：你床上那其實不是尿，是我……不小心灑了點洗腳水，要不咱倆換著睡吧？邵然則默默下床，從他的儲物柜里翻出一條厚毛毯遞給我，讓我墊著睡。

我看著四周一片黑暗，郝佳火的臉猶在眼前，突然感到刺骨的懊悔和恐懼像睡意般一波波襲來。當(dāng)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夜的噩夢，一會兒夢見郝佳火渾身是血跟我要包子吃，一會兒夢見警察來捉我，說王國亮指控我才是殺死郝佳火的元兇，我不由得哭出聲來，醒來發(fā)現(xiàn)枕頭濕了一大片。

8

一只青蛙在井里待久了，就以為天空只有井口那么大。這就是出自《莊子·秋水》里的“坐井觀天”。其實一個人，在一個小地方待久了，也會以為世界只有這么大。久而久之，你的人生，也就局限在你所看到的世界里。

當(dāng)麥高沉浸在武俠小說的世界里時，以為只有武俠的世界才是美好的。當(dāng)麥高宿舍的同學(xué)們沉浸在小地方的世界里時，便以為所有故事的發(fā)生都是有劇本的。而江小蕾顯然比麥高明白這個道理要早。她長得那么好看，還那么努力地學(xué)習(xí)，不就是為了考個好大學(xué)離開這里，去外面的世界里“翻動扶搖羊角”嗎？

我媽說的對，上大學(xué)才是唯一的出路。麥高吃了解藥一般，如夢初醒。

從以前的渾渾噩噩中脫胎換骨，麥高開始戒掉上課看小說的壞毛病。開始試著好好學(xué)習(xí)。試著考個大學(xué)給廚子看看。但是高一的課程也太多了。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尤其深奧，看著那些公式和定律，麥高就像中了風(fēng)的曹操一樣頭疼。

坐麥高前面的顧蕾，也不愛學(xué)數(shù)理化，常在物理課上看雜志，一個竹制的挖耳勺從不離手，挖啊挖，挖啊挖，好像她不是長了兩只耳朵，而是長了兩座金礦。有一天，她看麥高學(xué)得格外痛苦，就遞給他一個挖耳勺，麥高說：干嗎？她說：啊，不好意思，我拿錯了，我本來想遞給你的是這本雜志。呶，你不是作文寫得好嗎？參加這個比賽，得了獎就能免試上大學(xué)！麥高有點感動，感覺顧蕾臉上茂密的青春痘都順眼了許多，雖然后來知道這個保送早就取消了，但是當(dāng)時不知道，認(rèn)真研究了一陣子，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了一篇小說投去，可惜這井太深了，半年沒回音。麥高不甘心，明知希望渺茫，還是把底稿重抄一遍，投給另外一家雜志碰運氣，然后繼續(xù)跟功課死磕。

高二文理分科，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班主任劉學(xué)康辦了病退，小吳老師做了新班主任。小吳老師是位英語老師，年輕漂亮，思想前衛(wèi)，在學(xué)生當(dāng)中人緣極好。她上任第一堂課，就掏心窩子說：我也是從你們這個階段過來的，花季雨季，心里有喜歡的男生或者女生，都正常，偏科也正常，重要的是，如何把這些都轉(zhuǎn)化為學(xué)習(xí)的動力，把緣分延續(xù)到大學(xué)里！現(xiàn)在分了科，對理化生頭疼的同學(xué)可以解放了，今天開始學(xué)好文科的六科，決戰(zhàn)高考一點兒不晚！

麥高覺得小吳老師講得對極了，狠了狠心，把課外書全戒了，鴕鳥一樣一頭扎到課本中。

高二下半年，廚子忽然生病了，在省城醫(yī)院看過，又去北京看。麥高頭皮一緊，心想我媽電話里聽著還比較冷靜，說肺里有個小瘤子，可是如果真是小問題，怎么就去了北京了呢？

失魂落魄地去了網(wǎng)吧，瘋了一樣查詢各種關(guān)于肺里長瘤子的知識，所有的資料都指向肺癌。麥高一下子慌了，打開課本，一個字都看不進(jìn)去。悄悄跟老師請了假，瞞著父母，連夜趕到北京，按照之前母親說的醫(yī)院名找到了那里。

廚子已經(jīng)做完了X線、CT、B超、MRI、骨掃描、血常規(guī)、腫瘤標(biāo)志物、內(nèi)鏡、縱膈鏡、胸腔鏡等各種檢查，情緒激動，面色慘白，表情痛苦，看上去瘦了得有100斤，頭發(fā)幾乎全白了，看到麥高突然出現(xiàn)，他十分憤怒地叫麥高滾回去。

姓名：麥子明。性別：男。年齡：49歲。門診診斷：支氣管肺癌，原發(fā)性，中央型，小細(xì)胞癌，右肺……第二天，取到確診報告，認(rèn)認(rèn)真真，反反復(fù)復(fù)地看了好幾遍，得知確診無誤后，麥高的臉上悄然爬滿了躡手躡腳的淚痕。

專家面色凝重地說，得趕緊住院治療，預(yù)約胸腔鏡微創(chuàng)手術(shù)。廚子聽說得花十來萬，死活不同意：額好不容易攢了幾萬塊，還要留著給娃上大學(xué)！

別太擔(dān)心，醫(yī)?？梢詧箐N一部分！戴著金邊眼鏡的專家坐在桌子的另一邊，像坐在另一個世界一樣不耐煩地說。

額在小飯店做廚子，哪有甚醫(yī)保？……不治了，走，咱們?nèi)ヌ彀查T照相去！廚子突然站起來，拽著麥高的胳膊就要走。

麥高拭去淚痕，顫抖著叫一聲爸，強(qiáng)忍悲痛說：我覺得你說的對，我就是爛泥扶不上墻，天生不是讀書的料！我現(xiàn)在不怕嗆了，讓我像你一樣去學(xué)廚子吧……

廚子愣了一下，仰頭看了會兒天花板，身子抖得像甩炒鍋，突然上前扇了麥高一耳光說：兔崽子，你要是敢退學(xué)，就等著給老子收尸吧！麥高難過地發(fā)現(xiàn)，廚子這記耳光不同往日，力道銳減，打在臉上就像一個父親的愛撫，春風(fēng)一樣，一點兒不疼。倒是廚子說的話，菜刀似的，一刀一刀刻到麥高的心里：記住，永遠(yuǎn)不要這么說自己……我可以說，但你不能！

9

你一定不知道，我從北京回到學(xué)校后，顧蕾給了我什么。是一封信！不不，信不是她寫的。你怎么會這么想。

我打開一看，愣住了。那篇文章居然發(fā)表了！我都快忘記了這回事。雜志上，除了標(biāo)題改成了《我們進(jìn)的是學(xué)?！分猓渌麅?nèi)容幾乎沒改，文字加配圖，整整兩頁。

這個世界令人恐懼。

一夜之間，曾經(jīng)因為打架斗毆而被全校通報的學(xué)渣麥高，成了被重新樹立的典型，標(biāo)簽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作為這所學(xué)校里有史以來第一個在主流雜志上發(fā)表文章的學(xué)生，我就這樣忽然逆襲了。連邵然、白俊龍他們都仿佛收起了成見，對我和善了許多。

走在學(xué)校里，經(jīng)常會有其他班的同學(xué)指指點點，說：看，那就是麥高！目測有175！皮膚真白！長得有點像劉翔？

那一個月里，我大概把這輩子的信都收完了。北至黑龍江，南到云南，幾乎收到了每一個省的信件。有的跟我切磋寫作技巧，有的問我怎么看人生，還有的說想要認(rèn)識一下文章里的江小蕾……我很佩服這哥們的腦洞：世界上那么多男人都想認(rèn)識潘金蓮，也找蘭陵笑笑生介紹去？

有些信來自本校，郵票都省了，直接讓同學(xué)幫忙遞，還有的干脆放我課桌里，連一向瞧不起我這種壞學(xué)生的學(xué)生會也主動拉攏，說本會的宣傳部長正需要你這樣的高人！

貼郵票的信我挑著回復(fù)了幾封，本校的信實際大多是些小紙條，基本都是一些“翠芳”“雅麗”什么的寫來說想交個朋友，多交流作文心得，還有個特別大膽的說“想給你生猴子”，嚇得我把信都扔了。

我不想做什么宣傳部長，也不想和“翠芳”“雅麗”交朋友，我只想和江小蕾交朋友。

但江小蕾同學(xué)對我還是不冷不熱，沒有一丁點比較崇拜的意思。倒是顧蕾一反常態(tài)地在我面前溫柔了許多，打打鬧鬧少了，有時說著話突然還會臉紅。她一臉紅我就很內(nèi)疚，因為那讓她臉上的青春痘看上去更紅了，就像嶺上開滿了映山紅。

我那時候就像咸魚翻身，尤其是收到全國各地雪片般的信，還有一些情竇初開的學(xué)妹甚至學(xué)姐們的表白，少年得志，簡直自信心爆棚。于是我以為時機(jī)到了，花三節(jié)自習(xí)課的時間，寫了平生第一封情書，謄寫了七次，比我投稿文章修改的次數(shù)都多。

當(dāng)我把夾著情書的、有我文章和江小蕾名字的那本雜志，小心翼翼地拿到江小蕾面前時，她可能以為我里邊夾的是炸彈吧，反正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你自己留著做紀(jì)念吧，我自己買了一本！她真的從抽屜里拿出一本一模一樣的雜志來。我感覺自己的心被炸彈炸落一地，傷兵一樣拿著雜志，踩著自己的心回到了座位。

難道她是故意的？難道被她看穿了？

如果她不是故意的呢？如果她只是體貼地讓我自己留著呢？如果就這樣白白錯過了呢？

可是，如果再給，萬一她當(dāng)面撕了呢？萬一她看都不看就扔垃圾桶呢？

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了一夜，心有不甘，有了一個辦法。

第二天我找到顧蕾，拿出那封情書小心翼翼地遞給她，她緊張得挖耳勺都掉了，嶺上映山紅又開，囁嚅著說：給，給我的嗎？

麻煩幫我給江小蕾！

不對，你猜錯了，她幫了。

她說：啊……我憑什么幫你？

我說：因為……因為你是好人！

顧蕾比想自己的終身大事都認(rèn)真地想了一個世紀(jì)，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我像感激毛主席一樣感激她。

可是，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都過去了，我在青春的廣場上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還是沒有得到江小蕾的任何回音。偶爾在路上遇見，她也只是似笑非笑地點點頭，表情既無好感，也不反感，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別人家的男朋友。

我想起《曹劌論戰(zhàn)》里的曹劌曾經(jīng)教導(dǎo)我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西游記》的作者吳承恩也說“事不過三”，便心懷僥幸地想：會不會之前寫得太含蓄了呢？是不是江小蕾壓根兒沒看懂？要不要再來兩封？嗯，再來兩封！于是我又鼓足勇氣接連寫了兩封更加直白、更加熾熱的情書，托顧蕾給江小蕾。但遺憾的是，江小蕾像一塊石頭，而且是夢中的石頭，即使我燒了三把火，她依然一點兒不熱。電視劇里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在愛情的詞典里，沒有消息，那注釋就是沒戲、沒門、沒指望。沒指望的我，跟白俊龍討了一支煙，一個人跑到水房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白霧四散，煙頭灼灼，紅得像江小蕾眉心的那顆痣。我把那顆痣狠狠地摁在左手腕上，皮膚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和燒焦的味道，像在和江小蕾訣別。

那段時間，我每天晚上都夢到江小蕾。夢里與她相隔千山萬水，感覺卻近在咫尺；醒來與她近在咫尺，感覺卻相隔千山萬水。我想，這可能是報應(yīng)吧。

10

醫(yī)生配合麥高說服了媽媽和弟弟，騙廚子說：醫(yī)院看你們家困難，愿意減免費用。

事實上給廚子做手術(shù)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欠了幾萬塊外債。但麥高一點都不后悔：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親人等死，我卻拿他治病的錢去上大學(xué)。如果那樣做，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心。廚子媳婦一開始和廚子一樣不同意，但最終架不住麥高和弟弟軟磨硬泡。

專家說手術(shù)很成功。但廚子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不但咳痰咳血，喘氣都日漸艱難，明明瘦得皮包骨頭，卻總是腫眉赤眼。醫(yī)生說那是并發(fā)癥造成的，手術(shù)本身還是很成功的。麥高感覺，這就像算命先生說你的不順都是社會造成的，我算的本身還是很準(zhǔn)的一樣。

廚子這個人很固執(zhí)，摳門了一輩子，最舍不得花錢的地方就是自己身上。如果不是從事廚子的工作，吸入了大量的油煙，他又煙癮很大，長年抽一塊多一盒的劣質(zhì)煙，喝幾塊一斤的劣質(zhì)酒，他會不會沒那么容易得上癌？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會不會還像以前一樣走同樣的路？會不會對自己好一點，至少不讓自己那么苦？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2008年春節(jié)過后，廚子和那些節(jié)日的煙花一起，永遠(yuǎn)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麥高不知道廚子離開這個世界后，孤身前往的那個世界里，是不是也有一個人叫郝佳火？如果有，他們又會交談一些什么？郝佳火會不會在廚子面前罵他的兒子是個壞種？廚子會不會為此再跟他干上一架？生命短暫得就像一場煙花，然而煙花燒掉自己，將美麗綻放給人看，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料理了廚子的后事，白發(fā)蒼蒼的廚子媳婦，去給一個建筑工地做員工餐了，每月能賺1500。廚子得病以來，她總是表現(xiàn)得很堅強(qiáng)，在麥高和弟弟面前強(qiáng)顏歡笑，但人們看著她日漸消瘦，頭發(fā)幾乎全白了，還經(jīng)常在廚子遺像前為他點上一支煙，在煙霧彌漫中喃喃自語，仿佛在訴說著只有他們倆才能聽得懂的暗語。

麥高說我想去打工還債，讓弟弟好好上學(xué)。廚子媳婦堅決不同意，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你要是退學(xué)，你爸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心。

11

你不覺得嗎？我覺得2008年的夏天像一聲即將失傳的嗩吶，回蕩在歲月的空谷間，悲涼而漫長。午后有時會起風(fēng)，輕得像母親的嘆息，并不涼快。那時郝佳火下葬兩年多，我還記得他個子和我差不多高，長得油頭粉面的，長長的黑發(fā)上還染了一縷黃色，開學(xué)時的自我介紹把顧蕾都笑得摔地上了，如果我記得沒錯，他說的是：因為五行缺火，我爸花了兩千塊錢才求來這個名字，聽著像“好家伙”，但是可保一生平安。做噩夢最嚴(yán)重的時候，我曾偷偷去給他上過一次墳，給他帶了許多包子，痛哭流涕地請求他的原諒，他什么都沒說，墳前青草依依，間或開著黃色的小花，一如他別具一格的頭發(fā)。后來，回了學(xué)校，我終于再沒有夢到他。我聽說學(xué)校賠了20萬，王國亮家里賠了10萬，王國亮判了13年。我不知道王國亮的口供里有沒有提到所謂的“豹子幫”其實是“包子幫”，以及“包子幫”的老大叫做萬保平，但我知道王國亮一定沒有提到我，更沒有提到我去表哥地下室的時候他恰巧也在，畢竟我只是讓他教訓(xùn)下郝佳火而他“防衛(wèi)過當(dāng)”把人捅死這事兒不能賴在我頭上，否則，警察也不可能一直不找我。這件事壓在心里很難受，我一直不敢面對自己，現(xiàn)在說出來輕松了許多。哎，你別走呀，我真的不是吹牛！

其實我還想說，那年江小蕾收到的正是北X大的錄取通知書，全新的世界正在向她招手。還記得嗎？畢業(yè)聚會上，小吳老師在KTV吐得稀里嘩啦，哭得妝都花了，大家聽說她和出國的男朋友分手了，都安慰她，說以后肯定可以找個更好的。江小蕾唱了一首《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歌聲干凈清澈，聽起來有一種淡淡的憂傷。經(jīng)過高中歲月的洗禮，她的容顏愈加俊美，眉心的紅痣就像閃閃的紅星，照著我戰(zhàn)斗了三年，而她柔弱的身段也開始飽滿起來，及腰的長發(fā)像綢緞，像瀑布，像我做了三年仍未醒的夢。我用盡了全身力氣，還是沒有追上她的步伐。后來，她好像有點喝多了，紅著臉，提著酒，走到我的面前說：祝福你和顧蕾。你給蕾蕾的三封情書，我都看過，不愧是才子，要是給我的我早答應(yīng)了，她卻非要等到高考完……我聞到一股皮膚燒焦的味道，惡心得吐了一地。左手腕上這塊像她紅痣一樣的疤，胸膛里像她紅痣一樣的心，舊傷復(fù)發(fā)般疼了起來。

那一年，三川中學(xué)66班考到北京的人里，還有一個叫麥高的。沒錯，就是我。我沒有如愿考到北X大。而是被錄到差了很多的北京XX學(xué)院。這可能是報應(yīng)。也可能是對廚子的安慰吧。

我的父親是個廚子。聽說校長要開除他的兒子，他趕到學(xué)校對我又打又罵，讓我跟他去學(xué)廚子，我不想去，他去找校長，我想起他包里有刀，怕出人命，又想起他一直對我特別兇，懷疑不是親生的，心想：砍死李校長，讓你吃槍子兒，兩全其美。后來他夾著個包，噔噔噔地跑下了樓，像拍黃瓜一樣在我后腦勺上拍了一掌說：滾回去念書，校長不會開除你了！我問為什么。他說哪來那么多為什么，趕緊滾回去！他說話的口氣像在對一塊五花肉發(fā)號施令。我看見他白大褂的后襟都濕了，不情愿地邁開腿朝教學(xué)樓深處走去，他又把我喊住。我摸摸麻木的臉，以為耳光雨又要降落。他卻在我身后大喊：打架算個逑，額也會，有本事你考個大學(xué)給老子看看嘛！直到今天，他離開這個世界十年以后，我才從母親的口中得知：父親生平唯一一次對人下跪，是給一個姓李的校長。他還給人送了四千塊。那是他剛剛領(lǐng)到手的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