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散場的青春

風乎舞

任何朦朧的感情

總會在時間的催促下歸于寂靜。

而青春也正像那地壇里的一年四季，

止步于每一秒的當下，

卻依然有綿長的回憶。

從前我愛讀史鐵生，更是愛極了《我與地壇》中這段話：“如果以一天中的時間來對應(yīng)四季，當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黃昏，冬天是夜晚?！?/p>

我常常會想，若是用史鐵生的這段話來對應(yīng)生命，我們應(yīng)該是走在了生命的初夏，一個該和陽光少年在樹蔭下緊張地看著對方說你好我叫某某某的年紀?？晌覅s荒蕪了青春，只能低著頭翻開一頁又一頁的習題。

同桌小浣熊常常會拍著我的桌子，朝我扔來一本某一頁折了角的數(shù)學(xué)習題讓我?guī)退獯?。我總愛故意嘲笑他，你怎么這么笨啊，數(shù)學(xué)都比不過一個女生。

小浣熊是一個長得很像小浣熊的男生。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堅持著上課才戴眼鏡的習慣。所以每次上課我都愛偷看他，因為那時候的他像極了小浣熊干脆面包裝袋上那只有著巨大黑眼圈的笨熊。

高中三年我和他一直是學(xué)習上互相幫助、言語上互相擠兌的同桌，有著外人難以理解的革命友誼。

小浣熊和一般的學(xué)霸男生不同，他是個數(shù)學(xué)不好的男生。當然，我也和一般的學(xué)霸女生不同，我是個英語很差的女生。我們倆高中三年完全背離著男生數(shù)學(xué)好，女生英語好的普遍規(guī)律。所以他常常把不會的數(shù)學(xué)題目給我，讓我給他完整地寫一遍演算過程。可他偏偏又不老實，每次總不肯好好地把書遞給我，從來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折了角扔到我桌子上。

我也從不給他好臉色，將所有的英語字典統(tǒng)統(tǒng)搬回了家，每次上課要查單詞總是毫不手軟地搶他的字典。碰到不懂的題目就直接拿手肘撞他，逼他給我講語法。

座位周圍的同學(xué)都喜歡笑我們一見面就像仇人，甚至班里有些不明所以的朋友以為我們真的很不喜歡對方。

可其實我知道，是高考橫在了青春的每一刻。這個容不得太多雜念的時光里，我們只不過是膽怯到要靠打鬧來表達自己的孩子。書海中每次的偶然抬頭到相視一笑，我都會看到他亮晶晶的眼睛彎成一道月牙，眼神里是只有彼此才能體會的感情。

我貼在書桌上那句巖井俊二的話離他很近很近，他每次轉(zhuǎn)頭應(yīng)該都能看見——

如果當初我勇敢，結(jié)局是不是不一樣；如果當初你堅持，回憶會不會不這樣。

那幾年我一直希望他能懂?？扇缃裉龈咧羞@個怪圈才明白，當初的他不是不懂，當初的我也不是不勇敢。而是我們都太清楚自己和對方永遠不會邁出這一步。

小浣熊他一直很想去北方，到大千世界任意闖蕩，這才是他的追求。而他也的確有這個能力，除了數(shù)學(xué)是短板，他每一科都是拔尖兒的。

可我心心念念的都是江南的水鄉(xiāng)。想象著大學(xué)沒課的時候，能背著包和喜歡的人在古鎮(zhèn)里走走停停，就這么沒出息地逛完一生。

周莊的夜里有徐徐的微風，我坐在狹窄街道旁的石凳上，看著面前的小店為了應(yīng)景而掛了許久的有些殘破的舊燈籠，腦海中忍不住浮現(xiàn)我們高考的前一個月。

那一天小浣熊難得沒有把書扔到我桌子上，而是在一個同學(xué)們昏昏欲睡的課間指著一道很簡單的題目問我該怎么做，我也難得沒有嘲笑他問的問題太簡單。

10分鐘的課間太短暫，上課之后老師走進來，看看同學(xué)們的昏暗眼神，揮揮手道：自己復(fù)習，有不懂的問題舉手。我們又忍不住繼續(xù)著課間的題目閑聊起來，我打趣他道：“小浣熊，你連這么簡單的數(shù)學(xué)題都不會，你要怎么去北京啊?！?/p>

他看我一眼，低了低頭卻一反常態(tài)沒有頂撞回來，而是輕聲道：“我覺得我應(yīng)該會去北京?！?/p>

我的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也只得沉靜下來輕聲道：“嗯。”

他抬起頭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問：“你覺得北京怎么樣？”教室的日光燈將他的眼睛映得更加明亮，我隱隱約約看到了期待，我知道他想問的是我要不要一起去北京。

我低著頭沉默了許久，不知為什么還是開了口用調(diào)侃的語氣道：“我當然還是選擇我的江南啦，你不覺得我這樣沉魚落雁的女子就應(yīng)該去江南嗎？北京哪里有魚給我沉呀?！?/p>

我很清楚這戲謔的語氣是為了安撫我心中的搖擺不定。那搖擺不定來自對未來的期待，來自我內(nèi)心深處渴望和他有故事，也無比清楚這故事的發(fā)生肯定不是他在的皇城和我在的江南。

可我不知道未來如何，也不敢確定是不是我去了北京我們就會有故事。我還是不夠有勇氣去為一個人，為一個不明確的未來而放棄自我。

高考出成績的那天，我是先知道他的成績之后才查到自己的成績。他的數(shù)學(xué)出人意料地考了140多分，而平時靠著數(shù)學(xué)耀武揚威的我，卻只考了120分，加上英語和小浣熊壓根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我被他甩出去很遠。

他如愿以償?shù)厝チ吮本?，我也因為這分數(shù)，被逼到?jīng)]有選擇的權(quán)利，如最初所愿去了蘇州。

離開從小生活的城市的前一天晚上，我們約著一同去放孔明燈。他說三年的同桌說什么也要相互祝愿才能放心離開。

我不想泄露自己的心事說孔明燈就不寫字了，他卻無論如何不答應(yīng)。于是我的孔明燈上，他的字寫得很好看：你一定要開心。

我看著那短短的幾個字發(fā)了很久的呆，轉(zhuǎn)頭才看見他給自己的孔明燈上寫的是：路漫漫其修遠兮。

那一刻我心里其實偷偷在取笑他，書呆子小浣熊果然是有書呆子的氣質(zhì)。

孔明燈伴隨著火光一點一點地升上天空，我心里空空蕩蕩的，便回想起這三年我們是如何走來的。

很多次我成績忽上忽下崩潰到趴在桌子上偷偷哭泣，都是他從課桌下遞給我面巾紙；很多次我不想上晚自習，都是他陪著我一起去校園游蕩，然后給我講道理把我?guī)Щ亟淌遥缓芏啻挝乙换I莫展地看著自己的英語試卷一片標紅都是他把自己的數(shù)學(xué)試卷拿出來和我“比慘”，想盡辦法安慰我；很多次放假我偷懶不寫作業(yè)，都是他無奈地嘆一口氣把寫好的作業(yè)本扔給我，讓我“復(fù)制”，但事實是全班同學(xué)都知道他是一個多討厭別人抄他作業(yè)的人；很多次體育課我站在人群之外不知所措的時候，也都是他拿著羽毛球拍走過來問我“敢不敢比一比”。

我怎么可能會這么糊涂，不明白小浣熊對我的好。可我更明白生命中很多東西其實是可遇不可求，可求而不可貪的。

青春之所以美好，不過是因為它不可延續(xù)。

畢竟史鐵生還說過：“要是以這園子里的聲響來對應(yīng)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p>

任何朦朧的感情總會在時間的催促下歸于寂靜。而青春也正像那地壇里的一年四季，止步于每一秒的當下，卻依然有綿長的回憶。即使那年的高考很平靜，沒有撕書，沒有瘋狂，沒有和喜歡的人上同一所學(xué)校。它仍舊是生命的初夏，是青綠枝丫在隨風輕舞，是點點陽光透過樹蔭閃爍著的未完待續(xù)，絕不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