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信號

◎小 乙

1.

汪大林突然失蹤了,這樣的事以前從沒發(fā)生過。

惠萍想，這男人多半是厭倦了清湯寡水的生活，趁她出差，溜出去陽光燦爛一下吧。可不巧的是，單位上臨時有急事，她提前趕了回來。汪大林暗渡陳倉的小動作也就暴露了。

他倆都在縣自來水公司上班。惠萍是辦公室主任，汪大林是制水工，上十二小時，輪休二十四小時。惠萍剛回來的那晚，以為他倒夜班，也沒在意?？山酉聛韮商欤萜枷掳?，依然沒見到他人影兒。她知道，廠子再忙，也不會讓他連著上三個夜班，那可是違犯安全規(guī)定的。這會兒，惠萍在家轉(zhuǎn)悠了幾圈。飲水機亮著指示燈，發(fā)出微弱的咕咕聲；冰箱里塞了好些蔬菜，看著蠻熱鬧。倒是院落里，不時有貓叫聲傳來，襯得屋子寂寥冷清。她打了個寒噤，心里忽然滾過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出差前，惠萍對他說，祝賀你，這周當(dāng)解放軍，不用伺候我了。汪大林說，肚先生一樣需要伺候，還是得開灶喲。照現(xiàn)在的情景看，汪大林是故意放煙霧彈擺迷魂陣啊。對了，那天說這事兒的時候，他眼睛老往窗外瞟，目光飄飄忽忽的，像要溜出去的風(fēng)。

惠萍馬上掏出手機，想探個究竟，轉(zhuǎn)念卻撥通水廠值班室的電話。對方說，我?guī)屯舸罅痔媪艘粋€班，他明早才來。又問，他沒告訴你嗎？惠萍忙說，他手機落家里了，以為他臨時加班呢。對方笑道，你把他看得緊啊。他愛運動，沒準(zhǔn)散步去了吧。

這話提醒了惠萍，她一下想到QQ健康計步功能。汪大林要是上班，計數(shù)三千多；休假呢，一千左右。幾年前，他發(fā)胖了，就隔三岔五去仰天山徒步，計數(shù)都在一萬以上，大多排在好友圈榜首，會得到一個亮閃閃的獎牌，風(fēng)頭十足。他的計步值就在這三個值階跳動，跟交通燈的紅綠黃一樣，簡單而有規(guī)律。這規(guī)律也不是她發(fā)現(xiàn)的，是汪大林告訴她的。他還說，看喲，好多Q友給我點贊哩，你有空也去頂頂嘍?；萜紘@口氣說，大林啊，我單位上的事都忙不過來，哪來這么多工夫陪你瞎胡鬧呢。

惠萍說的是實話。她每天上下協(xié)調(diào)左右溝通，加班是常有的事。所以一到家，總累成一團爛棉花，嗓子啞成魚吐泡。別說登山或上網(wǎng)，就是多說幾句話，都嫌累。汪大林呢，閑工夫一大把。但他不打牌不喝酒，也不擅長社交，就喜歡獨來獨往，樂得做家庭主男。一日三餐，拖地洗衣，累了就放點兒輕音樂，吟幾句詩。他老喜歡在惠萍面前炫耀，看喲，我能把清清淡淡的日子過得蠻有風(fēng)雅頌哩。惠萍搖搖頭，哭笑不得，只好任他去。再說了，汪大林的每一分錢，她都牢牢管控著。她想，這樣的男人是老實的，放心的。

一晃十年，或許惠萍對事業(yè)太專注，做媽媽的愿望并不強烈。特別是幾年前流過一次產(chǎn)后，連做房事也沒了啥興趣。如果遇到汪大林的身子劍拔弩張，就用嘴唇賞他一個贊，風(fēng)過水面飄個唿哨，能忽悠就忽悠過去。剛開始，汪大林氣得靠在枕頭上，很不爽地?fù)v鼓手機，還故意把音樂放得刺耳響。后來，他習(xí)慣了適應(yīng)了，只是兩人日子漸漸過成“北”字，交集越來越少。林惠萍上班，汪大林倒夜班回來?；萜枷掳?，汪大林去接班。路上遇見了，碰一下眼神，連寒暄也省了。汪大林要是輪休，下午就穿著阿迪達斯，上山健身。晚上蜷書房里，一杯清茶一包煙，翻翻小說上上網(wǎng)。煙缸里總是插滿煙頭，屋里隨時能聞到陳舊的煙味。很多時候，惠萍感覺自己是個大男人，汪大林更像稚氣的小女子。所以跟他說話，她總是語重心長的樣子。大林啊，要不換個崗位，發(fā)展空間大些嘛。汪大林卻說，廠子離公司總部十幾公里，山高皇帝遠，交了班走人，與世無爭百事不憂哩。她又說，大林啊，該爭的還是要爭，多學(xué)學(xué)專業(yè)知識吧；大林啊，工會搞公益活動，去參加參加吧……每每這個時候，汪大林就一溜煙，躲書房去了。

現(xiàn)在，惠萍“偵察”到汪大林的計步值只有幾百步。這是什么節(jié)奏呢？難不成他跑山上沒下來，等著天亮打鳴嗎？她忍不住給他發(fā)了條短信，在干嘛呢？半晌，汪大林回復(fù)，看書玩電腦嘍?；萜夹囊徽ǎ@男人什么時候?qū)W會說謊了！不過汪大林的話提醒了她。家里的電腦早成了他的私有財產(chǎn)，全天候霸占著。他倒是說在網(wǎng)上就看看小說什么的，鬼知道真假呢。

來到書房，惠萍望著黑乎乎的液晶屏幕，心里忽然生出一種預(yù)感，在汪大林的生活交通燈里，沒準(zhǔn)藏著第四種信號。想到這里，她莫名緊張起來。

2.

汪大林的電腦很清爽，沒游戲沒炒股，也沒有亂七糟八的不良軟件。只是瀏覽器里存了許多文學(xué)網(wǎng)站和論壇。硬盤上也下載了不少小說、散文和詩歌。然后就是他的QQ，隨機啟動的，賬號密碼設(shè)置成自動填充?；萜家稽c“登陸”，進去了。八九個文學(xué)群，她挨個瞧了瞧，無非誰誰發(fā)表作品了，誰誰獲獎了，群友們排山倒海地點贊?；萜荚缛拥袅宋膶W(xué)愛好，看著也沒興趣。又打開他的QQ空間，發(fā)現(xiàn)從年初開始，他前前后后寫了八篇私密日志。

惠萍深吸一口氣，點進了第一篇。

仰天山頂?shù)睦瓡荩瑵M空間都散發(fā)著書頁特有的氣息。拉拉今年十七歲了。她坐在柜臺里，正在吃火鍋粉。臉紅得像新鮮的石榴，一對金魚眼撲閃著美妙的光。我笑她嘴饞，她說，呀，成都人就是好吃，我覺得這是值得驕傲的，因為這是最基本的生活藝術(shù)嘛。拉拉是文學(xué)迷，最愛撿張愛玲的話。我應(yīng)和道，我一直喜歡下午的陽光，它讓我相信這個世界任何事情都會有轉(zhuǎn)機。這話惹得拉拉嘩嘩嘩地笑，差點缺了氧。

惠萍的心被抽了一陀螺。要知道，當(dāng)年汪大林這只癩蛤蟆，一次次約她去咖啡廳談文學(xué)。幽暗的燈光下，汪大林用蹩腳的普通話，煞有介事地背張愛玲的名句?，F(xiàn)在，他居然把當(dāng)初挑情逗趣的場景移花接木偷梁換柱，去討好拉拉這個小女孩。她蹙起眉尖，接著往下點。這男人和拉拉很快發(fā)展到無話不說的地步。他正在考助理工程師啦，又入了縣作協(xié)啦；然后工作上受領(lǐng)導(dǎo)表揚了，同事嫉妒了。拉拉就跟她聊，哪天挖到了雞樅菌，哪天學(xué)會了做九斗碗，說的全是雞零狗碎的事兒。發(fā)展到第七篇，兩人因為討論博爾赫斯的《環(huán)形廢墟》小說，爭吵起來。吵了好一會兒，汪大林總結(jié)道，呵呵，吵架也是一種藝術(shù)，藝術(shù)增進友誼。友誼？惠萍困惑起來?；乜磩偛诺娜罩荆淖掷锏拇_沒她猜想的那種曖昧味兒?？蛇@到底是什么樣的友誼呢？她在最后一篇日志找到了。發(fā)文時間正是她出差回來的那天晚上。

今天上夜班，拉拉卻病了，胸悶得厲害。我請了假，陪她去看病。她靠在我肩膀上說，謝謝你，汪哥哥。說完，她眼角有淚淌下來，淌進我脖里，溫潤而潮濕……

日志顯示來自手機QQ?；萜伎赐?，心都碎了。這些年，自己感冒咳嗽輸液打針，從沒給汪大林添過麻煩，他一直心安理得?？筛@個叫拉拉的小女孩才認(rèn)識多久啊，友誼就發(fā)展到感天動地的地步。半晌，她掏出手機，對著屏幕啪啪啪地拍照。

這是證據(jù)，她要找汪大林示問。

就在惠萍準(zhǔn)備歇息時，汪大林回來了。他還是穿著阿迪達斯，頭發(fā)蓬亂，眼皮下有黑影。這男人明天上班，現(xiàn)在是該回家了。對呀，正好讓他說個明白?？蓻]等她問話，汪大林先發(fā)制人地問，你不是出差么，怎么提前回來了？惠萍說，回來還要請示你嗎？聲音悶啞，但不失力度。汪大林沒搭話，徑直往書房去?；萜己茸?，干嘛？汪大林說，以為你在玩電腦呢。她心一緊，神經(jīng)質(zhì)啊，明明是你發(fā)短信，說自己在看書玩電腦，到底去哪兒了？汪大林撓撓腦勺說，怪了，剛才明明手機QQ提示，說有人在電腦登陸?；萜技贝瓗卓跉猓D(zhuǎn)身往寢室走。汪大林跟上來，問你話嘞，心虛了么？惠萍攤開手，沖他搖搖頭，心虛？你是說我心虛？汪大林目光縮了一下，又碰回去，直直跟她對視著。

沉默。

惠萍忽然啪地關(guān)門，跟耳光一樣沖汪大林打過去。

3.

周末，趁汪大林上班，惠萍去了趟仰天山，找到拉拉書屋。說是書屋，其實就一間小磚瓦房，沒招牌，或許拆掉了吧，鬼知道呢。玻璃門大敞四開，吧臺里坐著一個小女子——說是小女孩，也未免不可。大臉盤，五官不壞，但氣色不好，看著像發(fā)育不良的石榴，遠沒汪大林描寫的那么靈動可愛。

惠萍先到對面的小吃攤前點了碗豆花，順帶打聽書屋的情況。攤主告訴她，書店是去年開的，那女孩單親家庭?；萜寂兑宦?。對方接著說，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打算今年動手術(shù)?；萜及櫚櫭迹中g(shù)？對方嘆口氣，可她老爸在外面打工，不知犯了啥事兒，坐牢了。這孩子，可憐哩……惠萍不語，目光又投向店里的小女子。

半晌，惠萍進書屋去了。中間長條桌，坐有四五個客人。兩側(cè)書架，碼了不少雜志和小說，真有張愛玲的作品集。她眼瞼微微跳兩下，走到吧臺邊問，老板，這兒怎么消費呢？女子唱歌般地說，書免費看，但得泡一杯茶，五塊的八塊的都有。惠萍又問，你叫拉拉吧？女子笑道，拉拉？誰呀？叫我小翠吧?；萜汲烈髌蹋抑劳舸罅殖?，對吧？小翠眼一亮，汪哥哥呀，你是他誰啊？

兩人目光對撞了一下。

汪大林啊，跟我一個單位上班呢。惠萍說。小翠哦一聲，原來你們是同事呀。汪哥哥只要上山，都會來店里，一坐老半天?；萜疾粍勇暽?，聽汪大林講過。他人外向，喜歡聊天喝茶呢。小翠掩嘴一笑，不會吧？汪哥哥好像很害羞哦。之前來這兒，幾乎不說話呢。都是最近在QQ上聊天，這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挺活躍的。對呀，汪哥哥也蠻心細，前些天休假，帶我去看病……說著，有客人讓添茶水。她這才想起似的，跑進店子的里屋，提著兩大壺?zé)崴鰜?，一邊往茶瓶里灌，一邊說，汪哥哥這兩天好像挺忙，沒上山，也沒上QQ了。

惠萍一直盯住她，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小翠說話得體，甚至讓她生出一絲憐意。她明顯感到，汪大林對小翠，的確是一種單純的兄妹情，或者說是長輩對晚輩的友誼，可能更準(zhǔn)確。小翠忙活兒完，忽地喘起來?；萜捡R上扶住她，往吧臺去。小翠靠在她肩上，很快舒緩過來，連聲道謝?；萜家幌孪氲健袄笨吭谕舸罅值募绨蛏希睦锏幕饸饩椭蓖嫌?。她慢慢放開手，默默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了。

回去后，惠萍也不提去了書屋的事兒，更不追問汪大林失蹤的原因。不過她每天會在辦公網(wǎng)上查汪大林上夜班的時間，晚上也看他的QQ計步值，而且翻來覆去地研究那些“證據(jù)”。汪大林的日志跟小翠的話，完全是兩份不一致的“口供”。她希望汪大林能主動坦白一切，可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沒去健身了，好些時候一個人悶在書房里，不停抽煙，咂得屋子霧氣沉沉的?；萜蓟氐郊?，一進寢室就鎖上門，不讓他進來。汪大林也不問，就天天睡書房。他眼神怯怯的，經(jīng)常低著頭，眼角往她身上瞟?；萜己脦状纬鰧嬍?，看到汪大林正站在廊道里，見了她，馬上閃開?；萜寄樕线€上著霜，心里卻軟了些。

當(dāng)天夜里，她聽到書房有細鼾滾起，忍不住去瞧了瞧。被子掉了一大半在地上。她跟拈花一樣，輕輕拈起被角，幫他蓋回去。汪大林翻了個身，她趕忙縮回手。汪大林卻醒來，木木地望著她問，你干嘛？惠萍一下挑高聲音說，我能干啥？我又不是拉拉！

屋子霎時沉寂了。

你偷看我的QQ！汪大林忽然斜探出身子，沖他嚷道，那樣子仿佛虛張聲勢的蘿卜?；萜架涇浀?fù)u著頭，你還有道理？難不成要吃掉我嗎？汪大林目光咔嚓鋒利了，走開，你是小偷！

惠萍徹底驚呆了。

第二天，惠萍請了個短假。她拾掇好一袋衣物，往爸媽家去了。這次，她真生氣了。她想，汪大林到年底還不自首，她一定離婚。可汪大林就是不吭聲，依然悶頭過他的日子?；萜家蚕脒^，要不拿著照片，直接戳破他的秘密。但她就是不愿開口，不是怕吵鬧，而是一直以來，兩人就這樣無聲地過日子，要突然去打破這種固有的氛圍，她不習(xí)慣也不適應(yīng)了。這會兒，路過吾悅商場，她索性跑進去轉(zhuǎn)悠，還買了一大袋衣裳，內(nèi)衣外套都有。在她看來，最貼身最理解她的，就是這些內(nèi)衣外套。它們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處肌膚的呼吸和情緒。

出來后，天黑透了，連吹來的風(fēng)也黑乎乎的，像一只只灰鳥，直往惠萍脖子里灌，又鉆進她心窩里。就在這個時候，汪大林打來電話，問，不會又出差了吧？她有些納悶地說，你啥意思？汪大林說，看你QQ計步值，一萬多步呢。不會想不開吧……她激動道，你是關(guān)心我還是監(jiān)視我？話沒說出口，淚先滾下來了，嗓子哽得緊緊的。

惠萍跟他到底分居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似乎也沒太大的變化。

4.

一晃三個月。元旦那天，惠萍又接到汪大林的電話。

汪大林說，萍子，有個急事，想跟你商量一下，能成不？她心頭一顫，把手機從左耳換到了右耳，貼得緊緊的?？陕犕舶胩鞗]聲響，安靜得讓人發(fā)怵?；萜技绷耍銌×税?！汪大林這才炒豆子似的說，小翠今兒下午犯病了，喘得厲害。我送她去了縣醫(yī)院。看樣子這次病得不輕，沒準(zhǔn)有生命危險。不巧，我倒夜班，臨時找不到人替，只好先趕去廠子。說著，他結(jié)巴起來，所，所以想你幫忙，去，去照看一下她。你跟她，不也認(rèn)識么，上次見過面的。惠萍聽完，火氣又上來了。可想到小翠，心又細若游絲地疼了一下。

惠萍到了醫(yī)院，小翠正躺在病床上，插著氧氣管，呼吸依然有些短促。小翠見到她，眼里頓時有了一絲光澤，甚至彌漫出淡淡的幸福。醫(yī)生卻把惠萍叫一邊，略帶責(zé)備地說，剛才那男的呢？怎么交了押金，一溜煙就不見了?；萜疾煌５狼?，醫(yī)生又說，這女孩是天先性心臟病，室缺六毫米，房缺五點五毫米，上次來檢查，就建議盡快動手術(shù)。她這年齡，不能再拖了。惠萍問手術(shù)費多少，醫(yī)生說大概三四萬。小翠似乎清醒了一點兒，不停地微微擺頭，像是有話要說。惠萍趕忙把食指豎在嘴唇邊，輕輕噓了一聲，又拉了拉她肩頭的被角。小翠像一只小鳥，溫順地瞇了眼。

惠萍默默地坐在床頭邊，心里卻亂箭飛。手術(shù)費不算小數(shù)目，她不知道小翠有沒有這個經(jīng)濟能力，更不清楚汪大林是怎么考慮的。又想，多半是這男人沒了主意，才讓她來收拾殘局?？勺约河惺裁崔k法呢？難不成為一個跟汪大林關(guān)系不明不白的陌生少女，傾囊相助嗎？

惠萍正糾結(jié)著，汪大林匆匆趕來了。他額上沁著一層薄汗，不停喘氣。小翠聽到聲響，緩緩睜開眼睛。她忽然撐起身子，抿抿嘴唇，喚了聲，汪哥哥。汪大林忙扶她躺下，然后跑到護士臺，取了個紙杯，倒上溫水，喂了她幾口。

等汪大林忙完，惠萍拉他出去，正色道，是你工作重要還是人命重要？汪大林縮了縮脖頸。她又說，不要有事才來求我。汪大林語塞道，其實，我?guī)托〈湓趷坌木W(wǎng)募捐，也湊得差不多了，本想再等等，哪知道她又發(fā)病了?；萜颊×?，用一種刮目相看的眼神望著他。這是平日里那個毫無主見，而且對世界漠不關(guān)心的汪大林嗎？怎么看也像是個替身。汪大林卻直了直腰板，挺神氣的樣子。兩人對視片刻，她暗自松口氣，臉卻繃緊說，那你等吧，讓小翠陪你等吧。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惠萍撒手而別，是故意擺架子。她希望汪大林能跟她好好商量，請求她先墊上不足的手術(shù)費用?？赏舸罅志褪菦]打電話。天一亮，她按捺不住了，揣上信用卡，直奔醫(yī)院去了。沒想到，愛心網(wǎng)的幾個人也來了，正幫著辦手續(xù)。忙完，汪大林對她說，捐款已經(jīng)劃過來了。我跟醫(yī)院也協(xié)商好了，先做手術(shù)，出院時再一并結(jié)清費用?；萜紗?，萬一不能再募到款，差的錢怎么辦？汪大林掏出張紙條說，借條都向你寫好了?；萜冀舆^來，汪大林又說，其實我看出來了，你也挺關(guān)心小翠。以為你昨晚會打電話給我，找我商量手術(shù)費的事兒呢?；萜悸犕?，眼睛瞪成燈籠，簡直有抽他一耳光的沖動。但那沖動馬上泄下來。因為憑女人敏銳的直覺，她知道，汪大林對小翠是沒有任何曖昧的想法。

可拉拉又是誰呢？

5.

手術(shù)進行得很順利，小翠一周后出院了。

那天，惠萍和汪大林，還有愛心網(wǎng)的朋友送小翠回了書屋。網(wǎng)主提了一大籃水果。蘋果，香蕉，柚子，芒果，透出濃濃的喜慶色彩。汪大林捧著一束百合花，送給小翠說，小翠，加油！小翠是小美女，以后一定會遇到好男人的。小翠甜甜一笑說，遇不到汪哥哥這么好的人，我不結(jié)婚。聲音甜甜的，能讓人醉到春天里。大家開始起哄，汪大林瞅了瞅惠萍，目光怯怯的。惠萍溫和地白他一眼，假裝出店打電話，卻在門角外躲著。她聽到書屋里很快笑成一片，跟過年一樣鬧熱。過了一會兒，小翠忽然喚她，萍子姐，在哪兒？快進來拍照。

她邁進去，猛然注意到兩扇玻門上，各寫了一個“拉”字。

拉拉？拉——拉！她一臉錯愕。

吃過午飯，大家跟小翠告辭，然后建議去咖啡廳聽音樂。惠萍推辭說太累，堅持不去。汪大林離開時，對她說，萍子，等你回來。那目光柔和得像看不見的撫摸。等他們走遠了，惠萍也準(zhǔn)備下山。小翠忽然拉住她問，萍子姐，以后你還讓汪哥哥來書店嗎？惠萍心咚一聲，沉默著。小翠又說，以后你跟汪哥哥一塊來，好嗎？我拌野菜給你們吃。那樣的話，我們就像一家子人呢。惠萍咬住嘴唇，點點頭，眼睛有霧一樣的東西涸開。

上班后，惠萍請了一周的工休假，從娘家搬了回來。汪大林剛巧倒夜班，沒在家。他書房里，茶杯冒著溫溫的熱氣，煙缸一如平素地插滿煙頭，空氣里的煙味還是新鮮的，鉆進鼻孔里，多少有點兒嗆人?；萜寄芟胂蟪鏊陔娔X前的樣子——像一袋不飽滿的大米，懶懶地靠在椅背上，臉如面具般僵硬，視線一動不動，牢牢地黏在屏幕上?；萜季瓦@樣“看”著，仿佛在遠觀這一幕。過了一會兒，她摁開電腦。滴一聲脆響，屏幕閃動英文字符。桌面慢慢出現(xiàn)，圖標(biāo)變得穩(wěn)定。QQ登陸框彈出，賬號密碼自動填充。她將鼠標(biāo)移在“登陸”按鈕上。半晌，她忽地?fù)艿綦姴遄?，屏幕毫無預(yù)兆地“落幕”。

躺上床，惠萍努力閉上眼，把自己罩在黑暗里?？伤凉M腦子不停地跳著“拉拉”，如同無數(shù)玻璃彈珠，惡劣的頑皮。天蒙蒙亮，惠萍留了張紙條：我去找拉拉，勿念。壓在書房的煙缸下，然后出門了。

冬日的濃霧，籠罩了整個縣城。沿路的高桿燈亮著昏黃的光，像一只只孤獨的眼睛，相互映照，顯得那么近又那遠。四下的面館、包子鋪、稀飯莊飄著淡淡的香味，傳出隱隱的聲響，在這個城市間形成幽深的、不露鋒芒的熱鬧。到了車站，惠萍望著遠處，依稀可辨出有交通燈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