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與鄉(xiāng)村邊緣游走：肖江虹小說人物的存在境遇

顏軍

肖江虹善于通過民俗敘事展開對人的存在困境的追問。在他的《百鳥朝鳳》 《喊魂》 《蠱鎮(zhèn)》 《懸棺》《儺面》等一系列具有代表性的中篇小說中，肖江虹描繪出了一幅幅質樸而神秘的民俗畫面，畫面中流淌著的是傳統(tǒng)的倫理和人情。不過，民俗生活的呈現并不是肖江虹小說的目的，雖然這是他已有創(chuàng)作的明顯特色。從肖江虹的作品來看，民俗書寫只是他的手段，其目的在于追問現代性進程中人的命運。現代性的進程在中國改革開放后的重要表現是城市生活的擴張，與之對應的是鄉(xiāng)村生活的萎縮和失落。現代城市的崛起和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瓦解處于同一個相互糾纏的進程中，肖江虹顯然看到了這一進程中人的生存處境的尷尬之處。如果說古老的鄉(xiāng)村代表著農耕文明時代的價值存在，那么新興的城市則是工業(yè)文明價值高揚的舞臺，在隆隆的機器聲中，破舊的樓房不斷坍塌，雞鳴狗吠的村落不斷消失，在泥土上生長的一切作物和關系都被拆除。這是當下中國大部分人正在經歷的觸目驚心的改變。依托于民俗，肖江虹的小說在城市/鄉(xiāng)村二元對立的敘事結構中捕捉到的正是這一生存圖景，以及生活于其中的人物命運的困窘與錯位。

一、走不進的城市

通觀肖江虹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對城市的拒絕是其小說的一貫立場。把肖江虹的小說與城市聯系起來的是這樣一種人：進城務工的農民。在肖江虹的筆下，城市是一個魔鬼般的存在，像一面鏡子，映射出的是他飽含同情地書寫出的種種人物的痛苦遭遇。那些樸實本分的農村人，隨著他們踏上進城打工列車的那一刻，他們的命運就開始扭曲，城市的巨嘴吞噬他們身體的同時也吞噬了他們的靈魂。站在城市的十字街頭，這些人無所適從，像迷途的羔羊，陷入了孤獨痛苦的病態(tài)命運之中。

肖江虹創(chuàng)作初期發(fā)表的短篇《求你和我說說話》（2008年），就體現出了這種拒絕城市的態(tài)度與立場。在這篇小說中，城市的房子濃縮為一個橋洞，城市的生活圍繞著撿破爛展開，城市的親情是對充氣娃娃之愛。小說的主角叫王甲乙，在塌頂的煤窯里傷了腦袋之后，飄蕩到城市里撿破爛為生，住在一個立交橋下的橋洞里，有一次撿到一個充氣娃娃，王甲乙給其取名王說說，每日在幻想中和她說話，在一次見義勇為的行動中，王甲乙被劫匪殺傷，徹底喪失了說話的能力。這是個簡單的故事，一個關于說話的故事，然而卻也是個失語的故事，一個沉默的故事。城市作為迫害者的場域顯現出來，城市的冷漠剝奪了王甲乙說話的權利，碾碎了他說話的所有可能性。這個住在立交橋下的男人，這個“路人”，既不屬于城市，也不屬于鄉(xiāng)村，他無家可歸。

這種對城市里迷途之人的命運的敘寫，在肖江虹2010年發(fā)表的中篇《喊魂》中，得到了更細致的揭示。故事描寫一個叫馬義的農村青年漂泊到城市，在拆遷公司以當打手為業(yè)，在一次拆遷事故中卻被打成了植物人，像王甲乙一樣變成了一個“失語者”。馬義被送回老家，其家人認為馬義的魂掉了，請了喊魂師要把馬義的魂喊回來。這個故事的隱喻并不復雜：進城務工的馬義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生活，反而把魂都丟了，鄉(xiāng)村這時候作為城市的對立面出現，要把馬義丟掉的“魂”給喊回來。但是，真能喊回來么？敘述人對喊魂儀式進行了一番濃墨重彩的描述之后，發(fā)了這么一段議論：“喊魂結束了，村莊忽然變得疲憊不堪，像一個陷入淤泥的人，掙扎了好久依舊徒勞無功后，只有沉默和絕望了?！盿而作品中的“我”，“看著田埂上呵呵笑著奔跑的馬義，我不知道他的魂到底是不是丟了，或者原本就丟了，現在才是真的回來了。”b面對強大的城市，古老的鄉(xiāng)村有多大的抗衡力量？《喊魂》的意義不在揭示，更在于這種追問，對人的異化存在困境的追問。關于這篇小說，肖江虹曾說：

從鄉(xiāng)村走進城市的馬義們，都懷揣著理想，都有一套實現理想的邏輯。他們不知道自己在這場世紀對峙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作為資本鏈條上的一環(huán)，他們只能在不知不覺中被異化。

其實，被異化的何止是馬義們?！蚁嘈?，在一個資本和財富異化的時代，我們誰都劫數難逃。c

肖江虹的書寫是自覺的。在現代性的進程中，鄉(xiāng)村和城市被拋入了一場不可避免的對峙之中，城市，并不一定讓生活更美好，從鄉(xiāng)村走進城市的王甲乙和馬義們，一次次地陷入了精神的迷途，甚至喪失了維系存在的意識。這些前赴后繼的馬義們，前途就是迷途，歸途滿是岔路，我們可以稱他們?yōu)槌鞘欣锏牡讓尤?、多余人、異鄉(xiāng)人、邊緣人、流浪漢、正在消失的人，如何改變他們這種與城市生活格格不入的困窘命運，是一個急需回答的問題。但是，如果時代的異化是普遍的，“我們誰都劫數難逃”，那么，命運如何能夠改變？

在肖江虹最具影響的《百鳥朝鳳》（2009年）和“民俗三部曲”《蠱鎮(zhèn)》（2013年）、《懸棺》（2014年）、《儺面》（2016年）中，城市也是這樣一種異化存在，不過，作者給予城市的筆墨不多，更多時候，城市只是作為一個影響人物命運的背景、一個不可擺脫的現代性夢魘而存在。城市的魔鬼性和罪惡性被肖江虹作了抽象化和類型化的處理。

在《百鳥朝鳳》中，嗩吶匠們的生活改變和現代化的進程密切相關，市場經濟、消費文化、城市生活等一步步蠶食并摧毀了嗩吶匠們立身其間的鄉(xiāng)土傳統(tǒng)。四鄉(xiāng)八里紅白喜事不可或缺的嗩吶匠們，在城市里成了可有可無的務工者，他們在城市里掙扎，在城市里受傷，陌生的城市并不是他們安身立命之所。就像嗩吶師傅焦三爺一樣，他們淪為了城市的看門人，門內，是一個他們走不進也不了解的世界，門外熟悉的鄉(xiāng)土世界又漸行漸遠。在《蠱鎮(zhèn)》中，老實本分的莊稼漢王四維進城打工后就墮落了，找了個情人，最后于失魂落魄中死于非命。《懸棺》則直接描寫了城市生活和鄉(xiāng)村生活的正面沖突。燕子峽是蠱鎮(zhèn)人放置棺材的地方，是赴死之所，城市卻把它的手肆無忌憚地延伸到了這里，張牙舞爪的資本把這神圣之所開發(fā)成了觀光之地?！秲妗分械姆掂l(xiāng)女子顏素容帶著燈紅酒綠后的一身疲憊，絕望地等待著自己的死亡。焦三爺、王四維、顏素容，以不同的手勢，承接著王甲乙和馬義們的命運。

顯然，肖江虹以一種堅定的批判立場，直指現代城市生活對人的身心的傷害。不過，整體而言，肖江虹對城市的書寫是比較單薄的，城市在他的筆下往往符號化為一個墮落之所，一面扭曲美好鄉(xiāng)村的哈哈鏡。從目前發(fā)表的作品來看，肖江虹擅長書寫的領域是鄉(xiāng)村，在他的筆下，鄉(xiāng)土人情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得到了比較立體的呈現。

二、回不去的鄉(xiāng)村

肖江虹以一種積極的姿態(tài)介入當下的社會生活，在城市/鄉(xiāng)村二元對立的敘事中揭示出現代性進程中人的生存困境，從而對各種異化問題展開了追問。在肖江虹的作品中，和城市書寫的類型化比較而言，鄉(xiāng)村的書寫無疑飽滿細致得多。不管是對家族譜系和養(yǎng)生送死的描述，還是借助民俗對鄉(xiāng)土人情倫理的呈現，肖江虹的筆法都靈活多變、游刃有余，筆下的人物和故事也靈動有趣，鮮活感躍然紙上。顯然，鄉(xiāng)土是肖江虹筆墨生長之處，也是肖江虹文墨潑灑之處。面對鄉(xiāng)土溫暖的倫理人情，肖江虹看到了其脆弱的地方，也看到了其對人的精神的安撫，這種安撫對于在城市里遭遇異化生存的靈魂來說，有著根本性的療救作用。但是，我們還能回去么？

鄉(xiāng)土生活具有濃厚的宗法特點，宗法制不僅是維系鄉(xiāng)村生活秩序的核心傳統(tǒng)，更重要的是，由宗法制延伸出來的祖先崇拜讓人的靈魂找到了歸家之途。人的生生死死總要有個根，有個歸宿，然而，現代性的祛魅在抹除自然的神秘之時，也抹掉了人的神圣性，人變成了資源，變成了工具，變成了現代化建設大軍中的螺絲釘，最關鍵的是，人變成了脫離譜系的孤零零的個體。在中國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生活中，最重要的譜系當然是家譜，家譜是一個人的根，是一個靈魂的歸宿。在這個意義上理解肖江虹2009年的短篇《家譜》，小說的意圖就顯而易見了。故事講述了“我”發(fā)現一個叫許東生的人在家譜里只有個名字而沒有譜系情況的記載，帶著困惑，“我”逐漸知道了這個名字背后的不被家里長輩們講述的故事：許東生是個流氓，被鄉(xiāng)人打死，所以家譜恥于對其作家族關系的介紹。這種去譜系化的做法就是對許東生的最大懲罰。家譜是神圣的，也是威嚴的，一個生前作惡的人，將可能被如椽巨筆直接釘死在家譜之中，成為一個去譜系化的孤魂野鬼?！都易V》揭示的就是這種力量，一種個人生死與家族譜系的內在關系。

《百鳥朝鳳》揭示了另外一種譜系——師徒關系的譜系。師徒關系的譜系和家族譜系具有同樣的力量，俗言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者的父化呈現的就是這種力量。在小說中，焦三爺作為嗩吶匠藝人，需要把藝業(yè)傳承下去，游天鳴拜焦三爺為師，在繼承了焦三爺出神入化的嗩吶絕藝的同時也把師傅的焦家班繼承了過來，改名叫游家班。這種技藝傳承中的譜系作為宗法譜系的變形，對于維持鄉(xiāng)土傳統(tǒng)和倫理關系也起著重要的作用。游家班的解體意味著譜系的中斷，也意味著維系鄉(xiāng)土關系的倫理的破碎。小說中有一個情節(jié)：焦三爺的另一個弟子藍玉進城后成了藍廠長，焦三爺變成了藍廠長的門衛(wèi)。師徒傳承的倫理關系被老板與職員的市場關系取代，在現代化的大工業(yè)生產中，沒有了父子，沒有了師徒，除了老板和職員的關系外，大家都變成了同事。藍玉是一個很快適應現代生活轉變的人，但是，傳統(tǒng)倫理向現代倫理的轉型卻不是開個工廠就能完事的，藍玉在城市生活中尋找著自己的新的角色，焦三爺卻只能在城市的廣告牌下吹奏一曲隨風而逝的斷魂之曲。

民俗背后的力量被肖江虹不斷發(fā)掘出來。《喊魂》中的場景，那“魂兮歸來”的呼喚是對所有現代人的召喚，那去譜系化的人，是孤零零的人，是失魂落魄的人。城市吞噬了我們的靈魂，鄉(xiāng)土則是靈魂回歸之處。在《蠱鎮(zhèn)》中，蠱師王昌林連哄帶騙要細崽跟他學習制蠱，這不僅僅是技藝傳承的問題，更重要的是以“蠱”維系蠱鎮(zhèn)的人心與關系。但是，蠱鎮(zhèn)的衰敗是不可避免的：趙景秀想用情蠱收回在城里打工的丈夫的心，卻用藥過猛，導致丈夫死亡；細崽似乎是最具天分的能繼承蠱師技藝的人，但是，這個魔幻般的孩子卻是個預言，對衰敗的預言，對終結的預言，卻不是對開端與新生的預言。細崽死時，王昌林給他種了幻蠱，細崽的快樂飛升為古老的蠱鎮(zhèn)劃下了最后的句號。

譜系中的生存是時間中的生存，時間的碎片化意味著譜系的打破。在《懸棺》中，“我”在十四歲時有了自己的棺材，并且有了一個教“我”攀巖的引路師傅。首先，預制棺材在鄉(xiāng)村是老年人的一種傳統(tǒng)習慣，而在這篇小說中，預制棺材卻是一種成人禮。一個人在活著的時候就看到了他的死，并且安排了他的死，死不是結束，而是和祖先團聚的開始。《家譜》中個人生死與家族譜系的關系在《懸棺》中以這種方式得以展開。其次，攀巖是把懸棺送入懸崖山洞中的技藝，是一種“送死”的能力，然而，隨著旅游公司的開發(fā)，攀巖成了表演，成了一種謀利的技術，“我”雖然攀巖藝成，卻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資本戰(zhàn)勝了傳統(tǒng)，市場顛覆了鄉(xiāng)村，物質利益摧毀了精神的棺槨，那個做了一對翅膀從懸崖上飛身躍下的二祖公，成了小說中唯一荒誕而悲情的理想主義者?！秲妗窋懥藘畮熐匕岔樅突卮迮宇佀厝菝鎸λ劳龅膬煞N截然不同的方式：秦安順一生侍奉儺神，在死神來臨之際，他戴上儺面，一遍遍溫習自己父母從相親到結婚到生下他的情景，儺面帶著他穿越了自己的生與死，最后安然走向死亡；返鄉(xiāng)女子顏素容以一種孤傲、決絕的姿態(tài)自絕于鄉(xiāng)親鄉(xiāng)情而等著死亡的來臨。在這些出生入死的各種場景描寫中，儺的神秘似乎既是死的通道，也是生的安撫。在城里患了絕癥的顏素容，這個返鄉(xiāng)的游魂，最后接手了秦安順的儺面，但她真能理解秦安順么？當她把那烏黑的儺面戴在臉上的時候，她又能洞悉到多少生與死的秘密？儺面下的神秘最終能召回她迷失在霓虹燈下的游魂么？

肖江虹筆下的鄉(xiāng)村是溫暖的，也是悲情的，那些挽歌式的技藝，那些殉道式的人物，在現代化的壓路機下，做著最后的必然失敗的堅守。那么多祖祖輩輩生生死死于黃土地上的鄉(xiāng)民，既走不進城市，也回不了鄉(xiāng)村，游走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邊緣，成了他們當下正在經歷的尷尬命運。

三、民俗作為手段

民俗書寫已然構成肖江虹小說的顯著特色，但是，對民俗生活的書寫不是肖江虹小說的目的，民俗，在肖江虹的敘事中往往只是一種批判現代性的手段。也許是過于自覺地把民俗作為解構現代生活的手段，導致肖江虹的小說敘事滑入了城市/鄉(xiāng)村、現代/傳統(tǒng)的簡單化的二元對立敘事之中，城市和鄉(xiāng)村都被類型化了，浪漫的想象取代了歷史與現實的激烈碰撞，神秘的故事掩蓋了對生活暗流復雜性的揭示，有時難免會給人“隔”的感覺。對民俗生活的重視和現代性的發(fā)展是有內在關聯的，民俗世界的變遷和現代化的歷史相互纏繞，二者之間并非簡單的對抗性關系。

民俗世界獲得自覺關注的歷史可追溯到十九世紀。一般認為，民俗（Folklore）一詞是威廉·湯姆斯（WillianThoms）1846年給《雅典娜神廟》雜志的一封信中提出來的，威廉·湯姆斯試圖用這個“撒克遜語的合成詞”來表示“民眾的知識學問”，比如“被忽略的風俗習慣”、“正在消失的傳說”及“片段的歌謠”等d。對民俗的重視和當時西方浪漫主義思潮的興起有內在的聯系，作為《雅典娜神殿》主要撰稿人的施勒格爾兄弟和施萊爾馬赫，響應了諾瓦里斯對世界浪漫化的詩性追求，以此對抗理性主義對世界的整飭。“民眾知識”（Folklore）這種來自民間的智慧不僅是民族身份的標志，同時也是對抗無差異化地抹平世界的現代理性的重要資源。

如果要作一個簡單的劃分，民俗/鄉(xiāng)村/傳統(tǒng)是一邊，科學/城市/現代是另一邊。前者代表著古老農耕文明的生活場域，后者代表著當下工業(yè)文明的生活場域。站在鄉(xiāng)土文化和民俗文化的立場，反對現代化進程中技術理性的壓制，成為一百多年來思想界和文學界的重要潮流，在文學書寫中把城市和鄉(xiāng)村對立起來成了批判現代性的春秋筆法。城市作為現代墮落罪惡生活的表征，成為一個被集中攻擊的對象，舉著鄉(xiāng)土和民俗的大旗用以反對機器大工業(yè)生產對人的自由本質的剝奪和耀武揚威的啟蒙理性對人的個性的壓制，在各種文化藝術中并不鮮見。古老的鄉(xiāng)村、神秘的鄉(xiāng)村和唯美的鄉(xiāng)村似乎成了人性守望自身的最后陣地，鄉(xiāng)土之愁一度成為文學書寫中的流行感冒。

中國現代文學自發(fā)端伊始就染上了這種懷鄉(xiāng)病，自廢名、沈從文、師陀、汪曾祺一路下來，一直到當代的賈平凹、張承志、李杭育等作家，對民俗的記憶和書寫成為他們的懷鄉(xiāng)儀式。施戰(zhàn)軍在2016年第9期《人民文學》卷首語中，將肖江虹的小說定位于“從沈從文、汪曾祺到王潤滋、李杭育”的“民俗小說”這一歷史脈絡中e。無疑，這一定位揭示了肖江虹小說創(chuàng)作在現當代文學史中的獨特貢獻，也指出了其民俗書寫和前輩文脈的承繼關系。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沈從文的民俗書寫以其莊嚴與虔誠奠定了民俗小說獨樹一幟的地位。在《邊城》、《柏子》等小說中，沈從文帶著我們進入一個活潑潑的生命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與自然、社會、自我的關系是一種對話交流的關系，人的命運在一個復雜的關系網絡中得以展開卻又不可捉摸。如果套用海德格爾的觀念，我們可以說沈從文的民俗世界是一個“天-地-神-人”四方游戲的世界，是一個可以“棲居”的世界。不過，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牧歌般的安寧中總是籠罩著揮之不去的憂慮與哀愁。如果我們注意到大工業(yè)生產在全球的統(tǒng)治和城市洶涌澎湃的擴張、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失落和鄉(xiāng)村的萎縮、以及具有泥土味的民間世界正走向衰亡這一背景，沈從文筆下的鄉(xiāng)愁也就有了現代意味。

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記事》等小說直接繼承了沈從文詩意書寫的一面，他筆下的南方水鄉(xiāng)有著和湘西媲美的水墨韻味，不過，沈從文筆下不可捉摸的命運哀愁在汪曾祺的小說中卻被淡化了，汪曾祺的民俗世界更純粹更唯美。當然，最能打動我們的，是沈從文和汪曾祺呈現的民俗世界都是極其鮮活的，是可以走進去呼吸和勞作的，是可以安撫人的生老病死的。在他們的民俗世界里，人不是控制自然的主體，也不是可以使用的資源，整個世界是一個非祛魅的、非表象的、非單向度的意義關聯的整體。對于他們的創(chuàng)作來說，展開和呈現這個詩意世界本身就是目的，水到渠成，圓融無間。

和沈從文、汪曾祺那種于民俗中呈現一個圓融豐滿的民間生命世界不同的是，王潤滋的民俗書寫呈現出比較鮮明的批判姿態(tài)，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說則充滿了“尋根”意味。顯然，王潤滋和李杭育的民俗書寫有著更直接的問題指向和更急切的目的表達，植入了明顯的審視和批判意味，缺少了沈從文和汪曾祺筆下的那份閑適與從容。順著這條線下來，我們在肖江虹的小說中看到的是更多的焦慮和困惑，那個圓融豐滿的民俗世界已然變得支離破碎。

值得一提的是，站在貴州文學的地域角度，我們也能看到這一民俗書寫的不斷轉向。和沈從文同時期的以《水葬》聞名的貴州作家蹇先艾，他筆下的民俗生活雖然有其殘忍愚昧的一面，但更多的是鄉(xiāng)間散步般的質樸與疏朗，是一個你能走進去也愿意走進去的世界。和王潤滋成名于同一時期的何士光，其呈現的民間世界有著和王潤滋同樣的批判姿態(tài)。在貴州作家中，蹇先艾-何士光-肖江虹，可以說構成了一條貴州民俗書寫的脈線。

透過現當代文學中民俗小說發(fā)展變化這條粗略的脈線，考察肖江虹小說中的民俗書寫，能更清楚地看出肖江虹民俗小說的特點。一方面，肖江虹的書寫非常自覺地用民俗世界來抵制現代理性，具有明顯的批判現代性的意味。他筆下的懸棺、蠱鎮(zhèn)、儺面、嗩吶、喊魂等具有濃郁民俗色彩的存在物或儀式，承載著古老的傳統(tǒng)和鄉(xiāng)土倫理，人們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都依托于這些民俗文化得以實現。然而，現代理性引發(fā)的各種生活方式不斷侵蝕著這些古老的民俗文化，吉他打敗了嗩吶，儺面變成了商品，一切安撫人的生命的東西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消逝。另一方面，或許因為太自覺了，肖江虹的民俗世界往往成了他批判和抵制現代社會的手段，他似乎只是站在民俗世界的外面，“看”著民俗世界，“用”著民俗世界。不過，肖江虹還是能夠巧妙地把鄉(xiāng)土生活和民俗生活揉捏在一起，將人物的命運回歸于鄉(xiāng)土世界的質樸和民俗世界的神秘之中，這使其民俗書寫仍然獲得了站立于大地之上的厚重性。肖江虹在把民俗生活作為一種批判手段的同時，還選擇了一個和民俗生活迥然不同的世界作為批判對象，那就是城市。城市作為現代生活的表征，其瘋狂的擴張標志著現代性在地球各個角落的勝利，農耕文明時代的鄉(xiāng)村在這種擴張中逐漸消失。然而，現代人的命運卻沒有隨著這種城市的擴張找到新的歸途，相反，更多的卻是彷徨不安和不知所措。人，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的裂縫中，何處安放自己的身心？這是肖江虹的小說提出來的問題。

現代人的這種存在困境其實由來已久。現代科學和技術發(fā)展的各種成果，在催生出現代城市的同時也摧毀了那些古老的倫理傳統(tǒng)。改革開放后中國經過近四十年的發(fā)展，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矛盾也逐漸浮現出來，幾千年的農耕文明傳統(tǒng)和宗法傳統(tǒng)一夜之間分崩離析，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也隨之坍塌。這引發(fā)了全面的精神危機，我們既不能安撫生，也不能直面死，面對這滾滾而來的歷史，我們甚至來不及作出反思。

肖江虹的作品無疑帶給我們許多啟發(fā)，他在城鄉(xiāng)的碰撞中展開人物命運的書寫，城市和現代作為中心的一元，鄉(xiāng)村和傳統(tǒng)作為中心的另一元，在這二元的激烈沖突中揭示了鄉(xiāng)村倫理生活變化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城市的發(fā)展如火如荼，鄉(xiāng)村的消失持續(xù)上演，家園不斷破碎，鄉(xiāng)音逐漸陌生，人與環(huán)境的疏離成了一個不可擺脫的噩夢。作為試圖穿越夢境的現代人，如何在現代/傳統(tǒng)、城市/鄉(xiāng)村的裂縫中獲得棲居的可能性，這正是肖江虹的作品激發(fā)我們必須作出的反思。

【注釋】

ab肖江虹：《喊魂》，《山花》2010年第19期。

c肖江虹：《如是我聞》，《中篇小說選刊》2010年年末專輯。

d肖江虹：《儺面》，《人民文學》2016年第9期。

e[美]阿蘭·鄧迪斯編：《世界民俗學》，陳建憲、彭海斌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5-9頁。